他坐在案前,一页空白经文的背面写下: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犹似火烧身。
今夜,外头夜风极劲,香炉里的火怎么点都点不燃。
许久,洛襄将香料放置在案上,面无表情,静静等着身后之人现身。
“佛子真是好谋算。”
背后传来一声冷笑。
“仅凭一块玉i,寥寥数语,就轻易收买了本朝最大的两位藩王。”
李曜摆弄着手里与他一模一样的白玉i,神容玩世不恭,音色狠戾:
“可这玉i,我也有,怎就从来没有派上过如此用处?”
“当年父皇自知亏欠母后,以天子之物相赠,希望能保她一命,最终却还是没保住。母后将此玉i一分为二,我有一半,另一半竟是给了你。”
“我两世孤家寡人,没想到竟有一个亲哥哥。”
李曜面容冷肃,目光复杂。
自幼失去母后,作为废后之子,即便养在皇太后膝下,也是终年饱受欺凌,所有皇子都可压他一头。偏生父皇向来不待见他,恍若可以从他的眼中,看到曾经废后的影子,由是便极度厌恶于他。
可他,竟然还有个从出生起就比他更惨的哥哥。
洛襄终于将香炉点燃,背身独立,头也不回。
李曜见他似是早有预料,神色一凛,警觉出异样,反问道:
“你知道我会来?”
洛襄继续往香炉中添入檀香,直至一阵青烟从博山炉的山间缓缓上升:
“李氏所谋所为,你前世便一清二楚。今生,只会更为驾轻就熟。这一世,你必定事先就在京畿大营里安插了眼线,可以来去自如。”
李曜愣住,明白过来,垂头低笑一声:
“原来你也全部记得。”
一直以来,都不止他一人有前世的记忆。
前世京畿大营的哗变,差点推翻他的帝位。就是身为国师的他,一力镇压。那日,他回到勤政殿时,袈裟尽赤,满身是血,一手还绑着长刀,因力竭而无法抬起。
洛襄垂眸道:
“一入大梁国境,在玉门关前,我想起了前世。”
李曜的冷笑凝在唇角,半晌没有作声。
那么从前令他匪夷所思的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李曜终于明白,前世那位国师为何会不遗余力地辅佐他,为他铲除异己,为他稳坐帝位,最后为了国境安稳,成全他的疑心,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他当时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他是他在这世上仅存的哥哥。他分明看穿了帝王之心,却甘愿为国、为她赴死。
李曜的胸口既是发涩又是盈满嗔怒。
想起前世,李曜神色渐冷,巡视一圈帐中,只见他一人,眼眸狭窄了一瞬,问道:
“她没有跟你来长安?”
洛襄道:
“我不会让她涉险。她在敦煌,远离长安,很安全。”
李曜一怔,随即了然一笑道:
“原是李代桃僵之计。”
“说来,当年我也没想到,父皇找了一世的吴王遗孤竟是个女子。李氏也是老谋深算。你是男子,且身上带有天子御赐之物,比她更能服众。”
李曜看透了他的计谋,神色骤然严肃起来:
“可你为了她,竟然冒充吴王遗孤。不惜让她误会你和她是世仇?”
“你可知父皇找了吴王遗孤一世。你们此战败后,你是必死无疑,毫无转圜之法。”
洛襄看他一眼,淡淡道:
“人固有一死。”
声色持重,却又平淡。
“况且,我不只是为了她。”
洛襄起身,眸光在烛火的映照下,如水般沉静清明,如水一般包容万物:
“我不会置全长安的百姓于不顾。我也不允许,有人借她之名,颠覆皇城,谋权篡位,为她招来百世骂名。”
洛襄看向一脸凝重的李曜,道:
“我需要借吴王遗孤的身份,阻止这场阴谋。我有一事,请你相助。”
李曜眉头微蹙。
洛襄掠过他,径自道:
“李氏命人在城墙角埋了火药,要与全程百姓同归于尽。我算过,三日后有雨,请你的人在长安城各处撒上醋。火药遇水遇酸,则失效无用。”
“还有一事……”
洛襄缓缓转身,望向李曜,吹响了一声唿哨。
待他说完,李曜漆黑的瞳仁猛张,紧声道:
“你是要求死?”
洛襄摇了摇头,凛声道:
“我为满城百姓求生,不为求死。唯我一人,可以止战。”
只要吴王遗孤一死,便从此无人会以此为名,发动内战,动摇国本。
李曜一手握拳,猛地砸于案上,目眦欲裂道:
“荒谬!我若是稍有不慎,让你死在我手,你要我百年之后,有何颜面向九泉之下的母后交代?”
他气急反笑了一声,反问道:
“你为何要将你自己的命,交予我一人手里?”
洛襄与之四目相对,平静地道:
“因为我相信你,素来是一位贤明的君主,会做出最利于大梁百姓的决定。”
死寂中,李曜盯了他一会儿,嘲讽道:
“前世,我将朝露幽禁,才使得李氏奸计落空,没有让她与宫内里应外合,借用吴王遗孤之名挑起藩王与朝廷的矛盾,成功发动兵谏。”
“李氏以为把朝露送到我身边,是埋了一个棋子,却不知道,我早就知道她的身份,悉心保护,不让她的人染指分毫。”
“今生若非你来搅局,强行将她从我身边带走,今时今日还是由我护着她。如此,长安也不会有兵谏之乱,又何来你今日之死局?”
李曜逼近他,死死对准他的眼,锋锐的目光仿佛要将他平静如死湖的眸面割裂开来。
“你若是死了,她也不会独活的。”
李曜低声道:
“哥,你怕是不知道,前世在雷音寺,朝露她究竟是为何而死?”
洛襄抬起脸,从来镇定筹谋的面容掠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