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房门打开,满院皆是是陌生的梁军守卫,重甲提刀,出路被死死封住。
  丝毫不见她母亲李氏和洛襄的身影。
  “王!”一道身影朝她疾奔过来。
  朝露望见铠甲的银光闪过,望见邹云急切的面容,她犹如绝处逢生,牢牢抓住他的手臂,疾声道:
  “他们人呢?去哪里了?”
  邹云慢慢扶着颤抖不已的朝露进屋坐下。
  “佛子和你母亲当日就离开了敦煌,带着大军前往长安。”他面色凝重,低声道,“看兵力布置,长安定是要有大事发生。”
  “他让我等你醒来后告诉你,让你定要留在敦煌等他回来。待到那时,他自会跟你解释一切。”
  邹云倒了一杯茶,望着面色惨白的朝露,小心翼翼地问道:
  “佛子,真是你母族的仇人吗?”
  朝露思绪如一头乱麻,杂乱不堪,但仍是肯定地说道:
  “他如果一早知道,决不会欺骗欺瞒于我。他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没有由来地,她就是相信他。
  她按住邹云的箭袖,道:
  “我要去长安。邹云,你带我去长安。”
  只有去长安见到他,才能找到答案。
  “佛子是和公主去谋大事的。”邹云看一眼面容还是很虚弱的朝露。坚决地摇头,“你大病未愈,听那汉医说,还得再施几日针才能好全,怎能涉险?”
  朝露盯着他,目光沉静且灼人,摇了摇头道:
  “他是被胁迫的。即便他与大梁皇帝有深仇,他也并非会发动兵谏之人。”
  若是洛襄有谋逆之心,前世他身为国师,大权在握,早就可以推翻李曜,自立为王了。
  可他没有。
  他不会因一己私利,将长安万民置于水深火热之中。
  前世不会,今生也不会。他定是有他的目的。
  邹云被她盯得发慌,叹口气道:
  “佛子要我在敦煌守卫你的安全。他特地叮嘱过,让我保护你,千万别去长安。”他透过窗纸朝外头的守卫看去,道,“待几日我援兵一到,就送你回西域。”
  朝露以手支起雪腮,不动声色,忽而问道:
  “当下,陇西四郡大部分兵力是否已被我阿母抽调去了长安?”
  邹云一愣,点了点头。
  朝露循循善诱,继续道:
  “那么,大梁的边防是否空虚至极?”
  邹云眉头开始皱紧,也还是点了点头。
  朝露凑近他,明眸流转,一字一句道:
  “如果此时,我命你领乌兹王军南下,掠过陇西四郡,直逼长安。你道如何?”
  她了解邹云,这可是大将军一战成名,扬名立万的良机。
  闻言,邹云素来沉毅的面色闪过几分愕然,睁大双眼道:
  “王,你这是要和大梁开战?”
  朝露轻巧一笑,摇了摇头,面容娇俏又坚定沉着,道:
  “我不过借兵,去救我夫君。”
  她不是当年受他庇护的小姑娘了。她是乌兹的王,他的妻子。
  这一回,换她来护他。
  ***
  长安,京畿大营。
  一处宽大的营帐内,错金博山炉中散出袅袅香息,在帐中氤氲成片。
  男子跏趺而坐,岿然之姿融在香雾中,被一阵帐门外吹来的风打散。
  脚步声传来,来人澜袍广袖一展,挥出一阵微寒的风。
  李氏步入帐中,望见眼前威压逼人的男人,不由在几步开外立定,道:
  “我已按照约定,将汉医送去敦煌,为她医治。今夜,藩王和所有将士皆已到齐,需要吴王遗孤现身一见。在没有见到宝之前,他们是不会轻易下注的。”
  洛襄闭目不语,念诵经文,平静从容。
  “怎么,你可是不愿意了?”李氏眼眸促狭了一瞬,低声道,“当日你自认吴王遗孤的身份,我还以为你有万全的把握。你若不愿,我只得再把她从敦煌带来长安。”
  洛襄睁开眼,起身一敛袍袖,淡淡道:
  “公主若是不信我,何必今日又来请我。”
  李氏微微一怔,见被他看穿,冷笑一声。
  “洛襄?”她转身,斜睨着他道,“还是该叫你李襄?”
  “我是不信,你可以为她做到这份上。你可要想清楚了,你此去,可是要弑君弑父的。我如何能确保你的忠心?”
  洛襄淡淡道:
  “我本就无父无母。父亲废了我母亲的后位将她幽禁。母后在冷宫一生下我,便将我抛弃送去西域。我此生,从无亲缘。”
  李氏勾唇笑了起来,拍了拍手,道:
  “你竟是那冷宫废后之子。没想到,当年那废后产下的竟是一双生子。”
  “双生子在大梁视为不祥,你母后自保都难,只能将一子抛下。从出生就为父母所厌弃,流落西域。你可知,乌兹王救你,是因为你手中有那块大梁皇室的玉i,他以为你是那个女子的孩子。”
  “一切阴差阳错,你总是被抛弃的那个。如此看来,你的仇恨,本该不比我少啊。”
  洛襄平静地道:
  “不必挑拨。你欲成之事,我来助你。望你信守承诺。朝露一女子,于你大业无用,不要将她卷入此局。”
  李氏轻描淡写道:
  “我的人将她囚禁在敦煌郡,重兵把守,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必不会动她。我知你心机深重,但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样。这里可不比你呼风唤雨的西域,现下你独身一人,无人来援。京畿全十八营,营营戒严,你若是逃出去,只会被乱箭射死。反正,你只是个赝品,死不足惜。”
  “况且,我已派人绕长安城埋了一圈火药。”李氏漫不经心地拢起袍袖,袖口镶绣的鸾纹在烛下金光游动。
  “若是兵谏落败,大家都别想活。我要全长安人的血,为我父兄,为我死去的亲族陪葬。”
  “当年这笔账,早就该好好算算了。”
  洛襄看眼面前几近疯魔的女子,她眼中是淬了毒一般的怨憎之意。
  他向天外望去,夜色浓重,层层密云,如同化不开的墨迹。
  洛襄双手扣紧,垂眸不语,起身跟着李氏朝帐外走去。
  ……
  京畿大营的中军帐,烛火通明。
  帐内,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众铠甲装束各异的将士,各自簇拥着两名身着单窠紫袍,腰束玉带的藩王。
  年纪稍长的是晋阳王李亘,统领长安东北的晋地兵马。另一名是最年轻的藩王,定襄王李奎,守卫长城以北,防范北匈。
  二人本是一道在堂前正襟危坐等候。李奎是武将,心浮气躁,颇有几分不耐,下座来回踱着步子,抬手反复摩挲着微须的下颔。
  李亘则慢条斯理地饮茶。
  帐帘一开,风涌进来,人语声登时停了下来。
  一道玉白的身影,披星戴月,步入帐中。
  帐中所有人不由凝神屏息了半刻有余。
  来人不过一身寻常锦袍,腰配玉革带,身姿清瘦,眉眼淡漠,却透着一股凛然的威仪,竟将满堂武将的甲胄明光压了下去。
  细看之下,男子俊眉朗目,轮廓分明,如白玉般明润,如雪松般清正。果真是谪仙一般的人物。
  李奎大步走过去,望着他一时有些许张口结舌,道:
  “你、你就是?……”
  未等他说完,李亘已从座上起身,凝视着眼前的男子,一边走一边叹道:
  “想不到,整整二十年,竟真可得见故人之子。”
  洛襄向二人行了晚辈礼,微微躬身道:
  “十王叔,十九王叔。”
  “等一下,”李奎劲臂一扬,甲胄锃然,道,“先别急着认亲。你如何能证明自己就是吴王遗孤?”
  一旁的李氏行至堂前,冷冷道:
  “他的身世,你去西域一查便知。当年叛逃的吴王亲军将他带到西域,托付给乌兹王抚养,而后遁入空门为僧。时间、事件,都完全对得上。还有何可疑虑的?”
  李奎嘴角一扯,冷笑一声,并不把李氏放在眼里。李奎身旁的亲卫,纷纷将腰间的刀鞘抽出一半,面露震慑。
  洛襄一言不发,双眸如夜色般漆黑辽阔,映着满目刀光,倒显得越发清冷。
  他从袍袖中取出一枚玉i,放于掌中,示予二人看。
  李亘和李奎望向他手中的玉i。
  玉面色泽清润,无一丝杂色,可见上面细细密密地雕有五爪蟠龙的纹路。
  大梁祖制,皇子、亲王只可佩四爪龙,唯有天子服制,龙有五爪。
  此玉i,形同皇室玉牒,确是天子之物。
  见之,如见天子。
  烛影微微晃动。帐内寂静无声。
  一刹那,李亘、李奎一同撩起衣摆,朝着玉i,屈膝半跪。满堂所有人见状,没有半刻犹豫,一道跟着下跪,一时间甲胄兵戟相触,切切嘈嘈不断。
  唯有洛襄立在正中,身姿如松,面色如玉,毫无波澜。
  他扶起二人,道:
  “两位王叔为大梁戍边多年,劳苦功高,保长安数十年太平安稳。这等大礼,恕我受不起。”
  李奎眼前一亮。直到此时,他才真真正正看了洛襄一眼。
  别人见他封王封侯,不过敬畏他藩王的尊荣,世袭的头衔,而此人却以守边之军功敬他重他。
  李亘则是一直默声观察着洛襄。不仅只身入营,不带一兵一卒,面对一众凶厉的将士,还有李奎的挑衅,他丝毫不见惧色,泰然自若。
  此时,两名位高权重的藩王朝他下跪,旁人定是受宠若惊,面露喜色,而他仍是从容应对,不卑不亢。
  言行举止,淡然之中透着一股清贵之气,说是天潢贵胄,亦不为过。
  由此可见,此人胆识和气度,确实不同凡俗。
  “有乃父风范。”一旁的李亘笑呵呵地拍了拍洛襄的肩,拉他一道坐下。
  李奎亦是在他身上看到了当年吴王的影子,不由愤声道:
  “吴王与我们是生死之交。大梁的北境,本就是我们和他一道打下来的。狡兔死,走狗烹。不料他最后竟是落得这般下场。”
  “你父王为人宽厚,善用兵伐,当年于我们有恩。今上不准我们再提当年之事,可是我心中自有计较,他就是被冤枉的!他绝非谋权篡位之人。”
  李亘睨一眼李奎,他便收了声,面上仍露忿忿之色。李亘望着洛襄,道:
  “孩子,你可是要我们兵谏长安,以清君侧,为你父王讨一个公道?”
  洛襄望过去。李氏正站在一簇烛火旁,手中捻着一根金簪,缓缓拨动着烛火。
  火焰在她的操控下,越燃越烈,狂跳的火苗似是要烧至一旁的帐布,岌岌可危。
  洛襄收回目光,缓缓道:
  “昔日恩怨,一世污名,是该了结。”
  他在军帐中的舆图前立定,沉声道:
  “此番请两位王叔相助,我已有谋划。”
  李奎和李亘一道凑上前去,望着他瘦长的手指在舆图前指挥若定,心中惊异又是欣慰。
  他对长安和京畿各处的熟悉,远胜在场任何人。
  ……
  缺月悬空,浩夜千里。
  李亘和李奎出了中军帐后,屏退亲卫,回到各自帐中。
  一路上,李奎难耐心潮澎湃,忍不住道:
  “他儿如此龙章凤质,明理善断,杀伐果决,他若泉下有知,心中定会宽慰。”
  他沉吟片刻,眉头皱起,又轻轻道:
  “可我总觉得,他儿子长得不怎么像他……难道是因为在西域长大的缘故?”
  李亘只笑了笑,道:
  “都已经二十年了,你早忘了他长什么样了吧。”
  李奎摇摇头,目光坚毅:
  “怎么会忘。那一年父皇让我随军历练。他当时未封吴王,也还未之藩去往吴地。是他领着我去雁门关外打北匈人。我才十五岁,第一次出长安,第一回 上战场。一见了血,下马吐了好一阵子,他一直扶着我,轻拍我的背。唉,父皇都从未对我这般好过……”
  李亘年长他十岁有余,此时见当初那个锦绣堆里长大的弟弟已是独当一面,镇守一方的封疆藩王,他满是皱纹的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沉默不语。
  李奎想起旧事,沉眉敛目,叹一口气,继续道:
  “十哥,如今他有这样一个儿子,我心里是真的高兴,却又怕是假的,空欢喜一场……”
  闻言,李亘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了,最后凝在了嘴角。他平视远处夜色下的群峦,转动着拇指的玉扳指,冷笑道:
  “就算不是他亲子,又有何要紧?”
  李奎微微一怔,倏然抬眸。
  一向宽厚的十哥李亘面上的神色极为冷厉,凹陷的眼窝下,一双因年迈枯朽的双目燃着暗火。
  “就算不是他的儿子,难道我们就放弃了吗?今上本就不是太子,他为了这个大位,心狠手辣,当年陷害屠戮了多少人?连当年扶植他继位的废后一族都被他处置了……”
  李亘古井无波的面容之下暗潮涌动,掩着压抑多年的嗔怒与不甘,继续道:
  “若非当年北匈突袭,北疆还需人戍边防敌。恐怕今上要将你我一道清算。或许假以时日,你我皆会是当日的吴王。”
  “二十年来,我浑浑噩噩,不涉朝政,但我却一刻都未曾忘记。”他浑浊的眸中隐含恨意,咬牙道,“当年之事,必要血债血偿。”
  李奎闻之,胸中激荡,握了握拳头,道:
  “十哥所言甚是!既有他的天子信物,便有理由调动兵马,我们师出有名,又有何惧?!”
  夜色浓重,稀星寥落。一朝风月,照遍万古长空。
  千军万马,在长安四野静静等待号令。
  ……
  洛襄回到帐中,香炉已灭,余烟散尽。
  他照旧要在夜间为她诵经祈福。他不在她身边,他也希望他的梵音可以传至千里之外,令她一夜好眠,远离梦魇。
  洛襄取出新一片的檀香香料,放入香炉,点起了小簇的火苗。
  她一直很喜欢他身上檀香的味道。抱着他的时候,柔软的身体紧贴在他怀中,鼻尖会一直往他身上轻轻地蹭。
  每当她害怕,都会紧紧抓着他的袍袖,好似闻到他身上的香息,她就能安定下来。无声的依赖和信任。
  洛襄轻勾唇角。
  此生最是美好的回忆,都与她有关。
  他很想她。
  想念她浓密的乌发垂落在他肩头微痒的触感。想念那片绽放在雪峦中的红莲,散着甘甜,越吻越是明艳。想念她缠着他不肯放手时,微微喘息呼出的幽香,潮红的面靥比海棠花更为娇柔……
  洛襄闭上了眼。即便拥有,对她的渴求仍然抑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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