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他们跑不远。跟我出城继续追!”
  正好需要一泼鲜血给他这把新刀开一开刃。
  ***
  洛襄清醒过来的时候,一行人已几近驶过了歧城外最窄的峡口。
  峰峦高耸,山谷狭长。连绵黄沙扬起,漫过雾霭迷离的羊肠小道。急促的马蹄声铮铮,在峡口中回音不绝。
  山谷间仍有积雪,出了前方大片的雪松密林,便是边境蒲城。
  “你……”洛襄双眸微张,意识仍是模糊,这才发觉中计。
  “哥哥,对不起,”朝露语笑嫣然,掩饰心虚,“哥哥,我趁你发病,骗了你。”
  “你要与我同骑,也是为此?”洛襄哑然。
  朝露点头。她故意示弱,以当夜之事威逼洛襄与她同乘一马,是想借此制住他,不让他以身犯险。
  “洛须靡心狠手辣,出了城,在此荒野必不会放过你的。”她见他没有答话,呼出的气又热又弱,道,“缘起说过,你这个病不可以让别人知道的,我更不能留下你独自一人。”
  她轻轻一笑道:
  “你说你在佛前立了誓,要一直护着我找到三哥。我也是在缘起面前发了毒誓,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的病。”
  “你有你的誓言,我也有我的。”
  “你不能食言,我也不能。”
  言辞既是冠冕堂皇,又是发自真心。
  毕竟,救一个佛子,可是大功德一件,于她而言,只有裨益。
  黄沙莽莽,马蹄踏过半人高的荒草丛,接连不断沙沙作响。
  耳边只剩沉沉的风声,还有呼之欲出的心跳。朝露却久久未听到洛襄回话,忽闻身后一声闷响。
  “师兄!”紧跟在后的缘起惊呼一声。
  “佛子!……”不明就里的僧众大惊失色。
  朝露回身一看,只见身后的洛襄失衡跌下马去,滚入一处黢深的草丛中,压折了边上几株枯草。
  她一下勒停了雪云驹,飞身下马奔过去,身影也随之没入那处草丛之中。
  邹云亦停下马来。他眺望夜空,见远处隐有火光窜动,恐是追兵。邹云心中焦急不安,拨开前面的几株芦草,朝那深处的草丛缓步探去:
  “殿下?”
  “不要过来!”邹云听到她略带几分慌乱的声音,还有男人抑制不住的粗喘。
  众人只得原地待命,眼见着远处影影绰绰的火杖越来越亮,马蹄声轰然,正在逼近。
  劲风呜咽而过,月色影影绰绰地穿入草间缝隙,投影在二人大汗淋漓的面上。
  草丛中的朝露亦是心急如焚。
  她隐约觉得,洛襄今次发病,比上回严重。
  他的隐疾,是不能被任何人看到的,不然如何做得了佛子?
  “哥哥,可还能走?”朝露揽过他的臂弯,想要扶起他来。
  洛襄以手掌撑地,埋首于胸,低低喘息着。周身撕咬般的疼痛漫上来,他身上发了一层又一层的汗,浸湿了一整片脊背。
  少女独有的幽香不断钻入他的口鼻,他如受心火焚烧,声音又低又哑:
  “你,不要过来……”
  今夜来势凶猛,他怕克制不住,会伤了她。
第29章 逃生(修)
  大将洛木齐原是乌兹王军中的一名猛将。他出生低微, 从戍卒起家一步一步做了将军,领军后更是杀伐征战, 为人残暴嗜杀, 每夺一城,喜将战俘横尸吊于城门之上,以作震慑。
  在先王在时, 他便与洛须靡暗通款曲, 当初先王病重,洛须靡率军入乌兹王庭之时,就是他大开城门迎新王登基。他对洛须靡忠心耿耿,唯他马首是瞻, 后来辅佐洛须靡继位后才正式被赐了“洛”姓。
  洛须靡将捉拿洛枭的重任交给他, 就是看中他不择手段,忠心不二。毕竟屠杀王子一事,极易落人口舌, 不交予亲信他难以安心。
  待洛木齐快马加鞭赶至歧城城外的峡口,一眼望见了尽头处,数排眼熟的绛袍武僧拦住他们的去路。
  最后一遭前, 他还是打算先礼后兵。
  “佛子私藏王女,究竟是何居心?我奉乌兹王王命, 还请归还王女。”洛木齐勒紧了缰绳,腰刀刀口直指马前的众僧道,“否则, 别怪我对佛门中人不客气了!”
  为了掩盖真实用意, 他自然不能说是为了追踪洛枭。
  众武僧齐齐高声喝道:
  “王女渎佛, 自当受佛门审判。佛子已带走王女,将军请回!”
  洛木齐扫了一眼四周, 此处通路只有一条。佛子定是穿过了峡口,往蒲城去了。
  他不由一惊。
  蒲城已是莎车国境内,若是出了乌兹,到了两国边界,这人便不好追了。
  想到此处,洛木齐心里一横,缓缓举起刀,誓要将这群拦路虎杀个干净。他箭袖一扬,命身后的弓箭手就位,霎时飞沙走石,密集的箭矢如落雨般袭向前方峡口处。他一声令下,身后集结的数千精兵挥刀纵马,朝阵中的武僧们冲去。
  武僧被箭阵逼退数十步。他们受了令,并未与之缠斗,假模假样对阵片刻,便佯装不敌,给这杀气冲天的军队让出一条道来。
  洛木齐心中急着追人,并未细细分辨其中是否有诈,便率军风卷残云般奔出峡口,想要在蒲城前截住佛子一行人。
  峡口另一侧的山坡密林中,一片草丛在风中摇摆不定。
  一双明亮灿然的眼睛正望着乌兹军飞逝而去的背影。
  朝露拂去颊边淌下的热汗,心下稍舒。
  她的计策暂时奏效了。
  邹云等人隐在一群武僧中为她和洛襄引开追兵,让洛木齐以为他们已经朝蒲城去了。待洛木齐中计驶离峡口,那么藏身此处的可他们以趁机脱身。
  朝露偏过头,看到发病昏迷中的洛襄,无意识地倚在她肩头。浓密的睫毛投影在极薄的眼睑下,如蝉翼微微鼓动。
  即便有前世之鉴,她依旧克制不住内心对他的渴求。
  她对他,越发贪心了。
  一开始,本是只想再见他一面,见到了却又不够。她以为自己只是想利用他,可利用过后她也不肯放手,硬是要徘徊在他身边不肯退却。
  山间夜凉,风息还带着微微的寒意,她的头脑却被吹醒了几分。
  朝露闭了闭眼,将跃动不止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再睁开眼的时候,她看到洛襄他不知何时已醒了,正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他冷白的面上有枝丫的倒影,显得清寂又暗昧。
  “哥哥,你醒了?”她莫名有几分紧张,问道,“追兵暂时走了,你可好些了?”
  洛襄安静地盘坐在树下,如同入定一般,只是眼角微红,隐隐有蛛网状的血丝密布。
  对她的关切,他没什么反应,以往沉静的眉眼在此刻显得空茫。
  值到他的目光缓缓下移,看到僧袍下腿侧的水渍之时,他瞳孔猛缩,倏然背过身去,冷硬的唇线甚至有几分颤抖。
  朝露不明就里,在掌中松开一块半湿的锦帕,在他面前晃了晃,道:
  “哥哥方才出了很多汗,我沾了点水给你擦汗,不小心给溅到了。”
  北面就是天山群脉,春夏之交,冰雪消融,化作无数股细小的溪水,自山间流下,穿过山麓的草甸,在山谷汇合。她方才就是在旁的溪流边用丝帕浸了浸水。
  在他病发昏迷之时,她不知如何能为他纾解痛苦,只得一遍遍为他拭去了满额头的汗水。
  朝露知他向来洁净,一身僧袍虽朴素,却也从不染一丝灰尘,日日光亮如新。她顿生几分愧意,凑了过去,歪着头看着避着她的洛襄,轻声道:
  “抱歉,我再帮你擦干吧。”
  洛襄并未再言语,似是长舒了一口气,只是用宽袖掩去了那片可疑的水渍,声音仍带一丝颤意:
  “不必、不必了。”语罢便又退了一退。
  见洛襄避她更甚,似乎不愿再与她相触分毫的架势,朝露只得悻悻离去。
  她忽然忆起秋叶在歧城悄悄与她说的。当时秋叶虽不知洛襄身患恶疾,却说他看起来像是服了那种药的样子。
  洛襄这恶疾,究竟是什么怪病?
  朝露沉吟间,忽觉大地隐隐震动,远处一队骑兵自峡口逼近这一处的山麓。
  她咬了咬牙,目色晦暗。
  竟然还有援军。洛须靡动用那么多兵力找洛枭一人,就不怕王庭守卫空虚,有敌军趁虚而入吗?
  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庸才。这样的人,怎配为王?
  她忿忿不平间,身旁的草丛登时已被几柄乱戳的刀鞘扫过。
  很近了,再走几步那几个甲兵就会发现她和洛襄。
  袖口忽地一紧,她回身,看到背后的洛襄面色如覆了一层雪一般苍白,唇间呼出的热息更添几分急促,一寸一寸烧到了她纤弱的颈畔:
  “往西跑,别回头。与其他人汇合。”
  朝露料到了他的意图,摇了摇头,也用唇语道:
  “我不会丢下哥哥的。”
  她看到洛襄眼中微动,在星夜中如清辉点点。他动了动唇,却没有回话。
  即便丢下他,她也未必能逃出生天。倒不如巧言令色,换得佛子一念动容,来日或许有用。
  这样的算计,让她心中多了几分踏实。
  在那刀尖朝二人所在的草丛里袭来之时,朝露食指和拇指贴近唇,吹出一声“吁――”。
  闻声而起的雪云驹踏草朝她奔来。
  她即刻拉起洛襄上马,解下腰际鸾带将二人绑在一起,捞起他垂落的双臂拢在她腰前,让他低垂的头靠在肩上。
  她猛地一踢蹬,驾马朝前狂奔而去。
  “射她的马,捉活的!”
  身后先是传来一声怒喝。一刹那,铺天盖地的箭雨朝二人袭来。
  不知是因为身侧穿梭而过的流矢,还是因为颈窝间他汹涌的喘息,朝露持缰执鞭的双手微微发抖。
  雪云驹乃是神马,风驰电掣,后面的骑兵见到二人身影,更是穷追不舍。喊杀声,飞箭声,马蹄声直冲云霄。
  岂料山地崎岖,马蹄遽然踩空,二人连人带马跌入一处斜坡,一连滑下数十丈。
  慌乱中,朝露只觉方才还在发病毫无知觉的洛襄,当机立断一把将她拽了过去。
  仿佛是下意识地,将她牢牢护在怀中,用身体替她挡去斜坡上硌人的碎石和枯枝,一道滚下斜坡。
  二人在一片硕大的枯树根藤处停下,起身坐稳,洛襄才放开她。她想问他可有受伤,却见洛襄以指抵唇,示意她噤声。
  很快,无数火把的刺光从坡顶射下。
  “给我四处找!提头来见者,赏百金!”
  脚步声,兵戟声纷至沓来。
  雪云驹轻嘶一声,踏了踏蹄子,有几分焦躁。朝露将马缰绳一扯,顺了顺马鬃作为抚慰,马儿听话地盘腿下来,紧靠着二人。
  两人一马,一道躲藏在坡下,以枯藤灌木作为掩护。
  脚步声渐近。是有一名甲兵跳下陡坡,沿着地上的马蹄和脚印找来了。
  那人“咣当”一声拔出腰间佩刀,手腕一转,用刀刃拨开二人面前的草丛,一步步朝枯树走来。
  朝露想过吹哨召回邹云等人,可不待他们赶到,怕是哨声会引来更多的甲兵,她和洛襄早已成为眼前这急于求得封赏之人的刀下亡魂。
  藤蔓上潮湿的苔藓,方才被滚落的二人擦身而过,露水一滴接着一滴缓慢地坠下,将时间拉得无比漫长。
  她也不知自己身上的衣衫,到底是谁的汗水浸湿的,还是那淌下的净水滴落的,紧贴在一起,泛着湿漉漉的潮气。
  身旁的洛襄忽然闷哼一声。
  透过缝隙中漏下的月色如烟似雾,她看到他又皱紧了眉,神色痛苦,浑身再度发颤。
  此时此刻的死寂令人无比难熬,人的五感被无限放大。
  洛襄身量极高,病发之时周身滚烫,大半个身躯无意识地压过来,灼热的鼻息拂过她鬓发处,烧得她那一侧耳畔绯红。
  朝露眸光下垂,只得把注意力放在那人不断靠近的脚步中。林草的缝隙间,那人的革靴绕行一周,挥刀乱砍探查。
  她的手指不断摩挲着腰际一把短刀的刀鞘,在心中计算着出刀的时机。
  只有悄无声息,一击命中,方不会引来更多的人。
  一只温热的掌覆上来,按住了她拔刀的手。
  发病的洛襄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静静地望着她,用唇语一字一字道:
  “别动。躲好。”
  她仿佛预见到了他要做什么。眼看他骤然起身,朝露先是扯住他的僧袍一角,再顺着袍角环臂圈住他的胳膊,不让他往前一步。
  洛襄只觉大臂一阵温热。小姑娘柔若无骨,整个身子贴了上来,像是水底的海藻将他紧紧缠住了,不让他走。
  二人僵持间,各自进退不得,却见那人已然闷声倒地。
  细看,一支利箭刺入那甲兵的铁盔,一箭贯穿了他的前胸后背。
  不止是眼前这个甲兵。所有下到坡底来寻人的甲兵都在无声无息间被一箭射穿,一声都来不及吭便已往生。
  枯藤底下的朝露缓缓抬眸。
  透过密密丛丛的虬干枯藤,只见百丈开外的陡坡上,立着一道挺拔的人影。
  一身黑袍猎猎如夜色无边,手中弯弓如上弦月半。那人居高临下,悄无声息地射杀无数甲兵。气势凛然,连旷野无尽的风息都被压了下去。
  她一脸愕然。
  这样好的箭法,在她毕生所认得的人中,只有一人。
  下一瞬,她听到一声熟悉的“吁”声。
  身旁的雪云驹如受召唤,甩开蹄子,破藤而出,马头高昂,欢快地朝那人奔去。
  那道人影自坡顶一跃而下,一双劲臂撑地,稳稳落在地面,塌碎飞石无数。
  紧接着,他身后数道人影骤现,亦随着他从坡上跳落。一时间黑袍飞腾如层层密云,如雨后翻墨般的天色。
  来人一着地,便拔出腰间长刀,直朝她和洛襄冲来。
第30章 托付
  远处, 群山雪满,峡谷幽邃, 一抹鱼肚白在暗色的天际间隐隐浮现。
  微弱的曦光照在来人沾满鲜血的箭袖上, 血痕自虎口蜿蜒而下,刀柄银白的纹路被染成一道道鲜红。
  昼夜交替,光影攒动, 映着几道黑漆漆的人影。
  为首之人身后是一排排携刀玄甲亲卫, 在一片刀光剑影中独独向朝露走来。
  朝露呆在原地,愣了片刻,奋力拨开枯藤,也不管荆棘划开了手冲了出去。她不敢大喊只轻轻唤了一声:
  “三哥!”
  她张开双臂奔了上去, 一下子猛扑入洛枭怀中。身间被温热带着浓重血腥气的胸怀包裹起来, 她才感觉到一丝真实。
  从前,她厌极了三哥身上的血腥气,他每回自外出征回来都要沐浴更衣才会来见她。可此时, 这样熟悉的血腥气却是最让她安定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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