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七香车动了起来,可车厢内的两人皆一言不发。
庄檀静右手支颐,嗓音带着些许慵懒,眸色深黯地望向黎青黛,而黎青黛则是将视线放到别处,不敢看他。
“黎青黛,你最近胆子愈发大了。”庄檀静冷声道。
“我没有。”黎青黛小声否认。
庄檀静讥诮道:“还说没有,难不成躲在太医署不愿来见我的不是你,来乐林酒肆和男子相会的也不是你。”
闻言,黎青黛心抖了抖,这段时日她确实有意对他避而不见。莫不是他派人监视她,否则怎么会对她的踪迹这般清楚?
至于和约见男子,此事就要同他好好解释一番,省得届时连累了萧君尧。
“玟清,”黎青黛第一回 念庄檀静的字,念得格外生硬,“我想起了一些事,记得他是我儿时旧友,恰好又同在建康,便想见一见,叙叙旧。”
她撒谎了,她是记起了些事,但并不记得萧君尧的这个人。但她不这样说,可能会让萧君尧招来危险。
庄檀静神色缓了缓,但依旧冷着脸,不肯看她。
忽然,他的袖子动了动,他侧目看去,原来黎青黛欲故伎重施,小心翼翼的扯着他广袖的一角,想引起他的注意。
庄檀静冷漠地将袖子抽回,仍是对黎青黛不理不睬。
黎青黛不死心,又去扯他的衣角。
刹那间,车剧烈抖动,挂在七香车四角的铜铃颤颤作响,黎青黛没坐稳,眼见额头就要撞到车壁上,庄檀静眼疾手快,以手为垫给她挡了一下。
手背被撞得红了一块儿,他只轻蹙一下眉头,却不曾多说什么。
“郎君,有刺客。”马车外曲梧游传来。
街上原本是百姓装扮的小贩,以及归家的行人,不约而同地目放凶光,对着庄檀静所在的马车虎视眈眈,他们从各个隐蔽的角落抽出刀剑,借着渐晚的天色,暴露出他们的凶性。
庄檀静冷静地抽出身侧的宝剑,一手牵着黎青黛,在前赴后继的刺客中杀出重围。
即便是再心思缜密的人,难免也有疏漏的时候,更何况庄檀静还要顾及手无寸铁的黎青黛。
“当心身后!”黎青黛大呼,她下意识地要去替他挡下从背后偷袭的那把长刃。
庄檀静反手将她推远,躲过致命的一击,而左臂却被划出一道大口子,温热的血顺着手臂流下。可能伤了庄檀静的人绝对讨不了什么好处,眨眼那偷袭之人就人头落地。
很快,救兵赶到,刺客也被悉数歼灭。
最后一名刺客见大势已去,瞥了眼项上的利刃,大喝道:“庄檀静,你这竖子,你竟赞成郑D这老贼北伐,乃是一丘之貉!何不以剑自刎,保全你背后袁氏一族的百年清名。”
曲梧游将箭镞呈给庄檀静过目,上头赫然带着崔氏一族的徽记。
庄檀静面色一凝,缓步到不断叫嚣着的刺客面前,剑尖直指他的咽喉,“天下欲亡我庄檀静着不知凡几,你家主子不过是被人借刀杀人的蠢物,也敢到我面前狂吠?”
说罢,剑光一闪,刺客应声倒地。
黎青黛见不惯这血腥场面,害怕地侧过身去,转眼瞧见庄檀静的手臂还在流血,心中畏惧被担忧替代,急忙给他简单止了血。等七香车驶回了湘宫巷的那处私宅,她又给他上了药,细细地包扎。
她的着急的模样着实取悦到了他。
“莫怕,出点血而已,不会死的。”庄檀静口吻平淡,宛如同她说吃饭、就寝一般简单。
血都快流了一地,有哪里会是他说那般轻松。黎青黛红唇微抿,给他的手臂的包扎绳上打了个结,“近来要忌口,伤处莫要沾到水。”
庄檀静爱洁,早就受不了身上沾染到的淡淡血腥气,一回来就叫人备热汤洗浴。
黎青黛刚叮嘱完,底下人就告知庄檀静热汤已经准备好。
也不知庄檀静有没有听进去,起身就往浴走去。黎青黛急急跟上他,刚想提醒些什么,他顿时停下,黎青黛刹不住脚,直接撞上他结实的后背,鼻子撞得生疼,泪花都出来了。
“你跟着我作甚,难道是想帮我沐浴?”庄檀静像是在认真思考,“亦不是不可。”
谁能想到这般清俊雅致的人物,能一本正经地说出令人想入非非的虎狼之词。
“你自便,我,我先出去了。”黎青黛一下子红了耳根,匆匆落荒而逃。
庄檀静注视着她远去的背影,嘴角勾了勾。她的面皮还是这样薄,不经逗。
晚间,崔恒急冲冲找来,向庄檀静解释:“我那族兄不知听了何人蛊惑,扬言你已经归顺了郑D,一同为非作歹,祸乱朝野。到底是年轻冲动,他和他那几个所谓的好友,密谋了这一出刺杀。现下,族长已经将他那一支从族谱除名,流放岭南,终身不得再回建康。然总归是叫你受伤了,对不住你,我代我那不争气的族兄向致歉。”
崔恒正要深深一揖,庄檀静连忙向上一托,阻止了他,“你族兄做的糊涂事,与你无干。”
二人相识已久,最是熟悉对方脾性
“庄玟清,其实我也看不大懂你。”崔恒道出心中疑惑,“你为何会支持郑D北伐?”
“非也。”庄檀静摇头,“我非支持郑D,而是为了朝廷大局。”
“为了大局?”
“其一,赵国石F能征善战,逐渐吞并了西北部的小国,但是石F的铁甲雄兵虽锐不可当,但却不能稳定时局,赵国内部的其他部落并不服他,正蠢蠢欲动。若是能趁机北伐,打石F措手不及,能挫一挫赵国的锐气。其二,若是赵国一家独大,将西北部全部吞下,假使赵国和北部日渐强盛的魏国联手,共同对付我朝,将会呈包围之势,形势危矣,有道是防萌杜渐,不可不虑。”庄檀静饮了口茶,又继续道,“再说了,凭我们那多疑的陛下,即便同意北伐,也不会让郑D领兵。”
崔恒也深以为然。
*
入夜的南阳王府,歌舞升平,歌姬歌声婉转,如莺歌燕语,令人沉醉。
南阳王袒胸露怀,只着一身轻薄的纱衣,枕在美人的腿上饮着琼浆,双眼迷离地望着不远处跳舞的家伎。
“喝呀,妹夫,你怎么不喝,莫不是嫌我此处的酒不香醇?”南阳王举杯,挑眉。
岑敏修浅酌一口,笑道:“宫廷佳酿也不及阿兄此处美酒醇正。”
南阳王乐呵一笑,“你这话,我爱听。”一手将美人推开,“妹夫神机妙算,找人怂恿几句,崔家那几个傻的就当了刀。”
“拙劣小计,不足挂齿。”岑敏修谦逊道。
可能是南阳王当真醉糊涂了,一会儿放声而歌,一会儿又放声大笑。
“真是同人不同命。你说,同样是龙子凤孙,怎么有点人,生来就能坐那个位置呢?”
想到惨死的沈婕妤,南阳王登时泪流不止。也不知为香消玉殒的芳魂惋惜,还是为朝不保夕的自己伤怀。
“请君慎言,隔墙有耳。”岑敏修道。
南阳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又继续投身进温柔乡。
作者有话说:
浴,即浴室。
第27章 找回记忆
入夜, 白霜坠枝,一轮清月挂在枯瘦的树梢。
霜降之后,天气渐凉, 是吃五熟釜好时节。五熟釜便是将铜鼎内部分成好几个格, 每个格内汤料口味不同,待汤滚沸后,可往里加入生肉、鲜蔬等, 烫熟即食。(1)
崔恒既然来了, 索性厚着脸皮在庄檀静这处蹭顿饭吃。
五熟釜内鲜汤滚滚,腾腾热气上涌, 崔恒坐在案前,夹着鹿肉就大快朵颐起来。
而黎青黛是头一回见到五熟釜,正新奇着。毕竟五熟釜是王公阀阅人家才能享用的,寻常百姓见都不曾见过。
坐黎青黛身侧的庄檀静由于左手有伤,用餐时多有不便,黎青黛将烫熟的鹿肉,放到他的碗中,才慢条斯理地用膳。
黎青黛夹起鹿肉尝了尝,肉质鲜嫩, 叫她食指大动,双眸都是亮晶晶的,宽大的衣袖差点就碰到蘸料八和齑上, 还是庄檀静看不下去,帮她挽的袖子。(2)
他们两人的互动落在崔恒眼中, 只觉得肉麻的紧, 连鹿肉都不香了。
想不到心硬冷血的庄檀静还会这般“温柔”待人, 真乃怪哉。
用过晚膳后, 崔恒身有要事,临走前交给庄檀静一个装着蓝田玉石的螺钿八角盒。
“上回在月龄阁,真是多谢玟清,以及你族妹袁家女郎的帮忙,这我的谢礼,请代我转交给她。至于你的礼,”崔嬉皮笑脸,翻身上了马,“咱俩都这么熟了,就甭讲究那些虚礼了。”
庄檀静对他的厚脸皮无言以对,转而叮嘱门房,“改日见他再来,直接打他出去。”
“诶,别那么绝情嘛。”崔恒忙道,而后看向黎青黛,扬唇一笑,“小嫂嫂,我先告辞啦,改日再会。”
他一夹马肚,飞驰而去。
原来在月龄阁那位女子,是他的族妹呀。
崔恒的身影远去,黎青黛收回视线,定了定神,侧脸看向庄檀静。
虽然他现在是她“情郎”,但她很清楚,像庄檀静这样的郎君,将来的妻子必定是出自钟簪缨世胄,绝不可能是她这样的庶民。更何况,他们之间的情意,靠着谎言在维系,注定是走不远的。
注意到黎青黛的视线,庄檀静回望她,“怎么了?”
黎青黛快速移开视线,低头闷闷道,“无事。”
心细如发的庄檀静,敏锐地感受出她情绪的不对,抓住她的手臂,不让她走,“说实话。莫不是病了?”
他正要伸手抚向她的额头,她只好佯装打了个呵欠,避开他的手。
黎青黛若无其事道,“ 我有些困倦了,你也早点歇息吧。”
她转身离去,徒留他一人在夜色中。
庄檀静的身影轮廓与夜色融为一体,眼神也晦暗不明。
*
寿安长公主的寿辰已到,建康内的权贵纷纷献上贺礼。
崔恒的寿礼是十大名琴之一的鹤影,声音清亮绵远、无杂音,是他破费了一番周折才弄来的。寿安长公主并不会抚琴,却喜欢听琴,在府中养了不少琴师,这鹤影之音很合长公主的意。
“有心了。”寿安长公主慈爱地看着孙儿崔恒。
崔恒咧嘴笑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心里头却想起了那位给他出主意的袁娘子。
他猛地摇了摇头,将某些想法打散。
寿宴刚开始,叫人意外的是,圣驾竟然亲临,众人都出府相迎。
为首寿安长公主正要行礼,梁帝赶忙搀起她,“姑母不必多礼。”
“陛下既然来了,请上座。”寿安长公主从容一笑。
梁帝笑吟吟道:“不必管朕,诸位请便就是。”
话是这样说,但宴席较先前拘束了些,不服之前的欢声笑语。
寿安长公主不喜铺张扬厉,是以席间请的都是至亲好友,崔氏的嫡系子弟都在。
梁帝想跟崔氏族老攀谈,他们只客套地回一两句,梁帝面上也满不在意。
因少时收到寿安长公主的照拂,梁帝很是敬爱这位姑母,也愿到长公主府为她贺她六十大寿,且赏赐丰厚,以显亲近。
今日早朝,梁帝定了北伐的人选,是拥护萧氏王朝的忠臣尹文茂,挫了郑D等人的锐气,他龙心甚悦,喜不自禁,不由在长公主府多了喝两杯,脸色微醺地回了宫。
净居殿内,醉得不轻的梁帝躺在龙塌上,就是不肯喝醒酒汤,嘴里不听嘟囔,“朕没醉,退下!”
“那些老东西,朕总有一日……叫他们后悔……”
宿醉第二日醒来,怕是要头疼。若是怪罪下来,他们这些近侍的宫人可没好果子吃。
刘内侍心思活络,忽的想到那日梁帝多看了两眼的小医女,当即就有了主意,悄悄唤来小宦官,低头轻声嘱咐两句。
小宦官眼睛滴溜一转,应声往太医署去了。
当黎青黛接到这份差事时,一脸迷茫。要入梁帝口的药物都是由专门的医师负责的,与她这个小小医女无关,怎地突然指名道姓让她去。
可黎青黛人微言轻,不敢不从,只好端着醒酒汤跟着净居殿的小宦官走。
才步行至净居殿门口,不曾想宁贵姬这时来了。
宁贵姬来势汹汹,她阴恻恻地瞟了眼黎青黛,又看向点头哈腰的刘内侍,讥笑道:“刘内侍果然是办事熨帖,陛下都醉了,还不忘找个美人儿作陪。”
刘内侍暗道不妙,心知自己这回得罪了宁贵姬,陪笑道:“贵姬多虑了,小的哪敢。”
他转身先将那个小宦官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然后用刻薄的嗓音对黎青黛道:“将醒酒汤放下,没你的事了。”
黎青黛无奈,将汤药放下后,安安静静地退去。
望着黎青黛离开的背影,宁贵姬愤恚不已。原以为黎青黛是庄檀静和袁氏派来助她的,不料他们还存着旁的心思。
从不受宠的旁支庶女一步步走往上爬,她受尽了白眼,才有了今日的风光。她绝不允许有人破坏这一切。
*
钟萃娘听黎青黛说了这件事,也是满头雾水,低声猜测道:“莫不是,陛下看中了你?”
黎青黛脸色难看极了,顿觉荒诞,“怎会?这宫里头佳丽三千,我不过是平平无奇,又岂能及众妃嫔国色天香。”
但思及梁帝对她的种种异常,她心底的怪异之感却挥之不去。
钟萃娘望着她i丽的面容,眼波流转,忍不住提醒,“总之,接下来你可当心些。”
至于当心什么,就只能靠她自己想明白了。
几日后,黎青黛出宫接到庄檀静的亲笔书信,说是在青云观后山静室有要事相商。
黎青黛不疑有他,便趁着休沐,到青云观赴约。
只是,到了青云观后山,人烟稀少,僻静幽深,静室的墙角也长出了苔藓,黎青黛渐渐察觉出了不对劲。
虽说为了避人耳目,选人迹稀少的地方也无可厚非,然而,一股不安始终萦绕在她心头。
耳边穿来OO@@的声音,似是有人在靠近。
只见两个身材健硕的陌生男子出现,黎青黛下意识地躲到静室屋后。
“那女人呢,刚才还在,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一定就在这附近……我们搜!”
两个男人交谈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黎青黛屏住呼吸,心头狂跳,她真的中计了。
可谁又会想害她?
近了,他们正往她这边走近,沉重脚步声就像踩在了她的心上。
黎青黛默数几声,一咬牙,头也不回地往后山密林冲去。
“她在那儿,抓住她!”
后面的人穷追不舍,黎青黛头也不回地往前奔,身子灵活地在树木间穿梭。
冬雨过后,山中起了雾气,她闯进如梦似幻的迷雾中,渐渐失去方向,所有的喧嚣都褪去,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仿佛天地间只剩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