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岸上,黎青黛被眼前的景象迷了眼,目不暇接。原以为荆州已经是繁荣至极,不曾想建康较之更甚。店肆林立,货品繁多,人流如潮。开市朝而并纳,横a_而流溢。金镒磊`,珠i阑干(1)。楼船举帆过肆,却见荆艳楚舞,南音靡靡。
黎青黛漫步在人群中,都能感受到他们热闹的氛围。
建康城占地广大,她又人生地不熟,开始有点茫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她漫无目地转悠着,在一个弄堂口,忽然出现一个胡子花白的老翁,抱着肚子直喊哎哟,他的孙女情急之下就拦住了她的去路。
“这位好心的娘子,求求你帮帮我们。我阿翁的旧疾犯了,你帮我送他去医馆成不成?医馆就在前头,路不远的。”小女孩儿指着那条僻静的小巷说。
黎青黛俯身摸了摸小女孩儿的头,安慰她说,“你莫要焦急,我就是大夫。”
闻言,小女孩儿的脸色似乎是不大好,黎青黛因为着急救人却并未多想。
黎青黛把了许久的脉,却觉得他的脉象强健,疑惑道:“这位老阿翁除了有些许虚火旺盛,并未发现身体有其他急症。”
老翁浑浊的眼珠子紧盯着她,一把攥紧她的手,“哎哟,我肚子疼的紧,你却非要说我没病,可见你就是个骗子!”
怎会有这般蛮不讲理的老人家,黎青黛气极,正想转身离开,老阿翁却抓着她的手死活不肯不让她离开,口出胡言:“你是我嫡亲的孙女,你怎可抛下你阿翁去跟野男人私奔!快跟我回家!”
小女孩儿也跟着老翁一起胡编瞎喊,拽着黎青黛的另外一只手,“姊姊,那男人不是好东西,他骗你的,快跟我们回家吧。”
这边动静太大,众人都围观过来,老翁凶神恶煞地一顿叫喊:“看什么看什么,她是我亲孙女,我带我孙女回家!”
黎青黛被爷孙俩的出人意料的言行,着实给惊呆住,“我不是,我压根不认识他们!”
“小娘子别任性了,快跟你阿翁回家去吧。”任凭她怎么大呼和解释,旁人见是人家家事,且来人也不过是个老人和小孩,便悉数散去,也不多管闲事。
老翁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蛮力,紧紧地钳制住她的双手,拖黎青黛往偏僻的巷子里走,黎青黛激烈反抗,却见那个小女孩儿掏出个帕子。
是蒙汗药的气息,那条帕子乍一靠近,黎青黛就闻了出来,尽管她有防备地偏过头去,但还是不慎吸入了少数。
求生的渴望让黎青黛爆发了潜能,最后一次挣扎,她成功挣脱了老翁的禁锢,朝着弄堂口奔去。
蒙汗药逐步蚕食她的清醒,眼前的事物开始摇摇晃晃,手脚也在发软,她现在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跑。
蓦然间,前方出现一架马车,似乎是见到有人朝它过来,马儿一下受了惊吓,仰着前蹄嘶鸣一声,黎青黛停不下脚步,当场被马儿给撞倒在地上。
马车内震荡了一下,正在闭目养神的庄檀静张开了眼,“发生何事?”
曲梧游隔着车帘子回禀,“回禀郎君,马车撞倒了人。”原想着给银钱就完事,不料曲梧游又补充道:“那人郎君也认识。”
这倒引起了庄檀静的一丝兴趣,他掀开车帘轻睨一眼,那人果然眼熟。
建康真是小,竟然能让他们在茫茫人海中相遇,难怪说冤家路窄。
那老翁不知是不是老眼昏花,眼神不好,不识得马车上的徽标,胆子忒大,看见庄檀静一身锦衣常服,以为只是寻常人家的富家公子,便想趁机讹一把。他瘫坐在马车前,扯开嗓门喊:“没天理啦,有人杀人啦!你们撞伤了我的孙女,得赔钱!”
曲梧游当即笑了,“她是你亲孙女?”
老翁起初有点心虚,但见有人围观过来,也不是何处来的勇气,说话带足了气势,“自然是我的孙女,那还有假?大伙儿都是知道的。”
要不是之前就认识黎青黛,曲梧游就被他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给骗了,“巧了,我也认识她。但我知晓,她生父不详,母亲早逝,自小是她师父养大的。她何时冒出个阿翁来,真是耐人寻味。”
庄檀静不欲再浪费时间,“把他们送去京兆尹。”
这下老翁彻底慌了,见势不妙便想跑,却被曲梧游叫人给抓了起来。
现在只剩下一个最棘手的问题,曲梧游有点难以决断,“郎君,这位黎娘子该如何处置?”
沉默片刻,马车内又传出声音,“送去湘宫巷的那处私宅,给她寻个医师。”
作者有话说:
(1)参考《吴都赋》。
第8章 情郎
卧雪居内,翠竹错落掩映,香烟袅袅,四下挂着竹帘,庄檀静一身白色暗纹广袖长袍,披散长发,席地而坐,洁白的长指调拨琴弦,悠扬的琴音便流泻而出。
待一曲毕,曲梧游才敢近前。
“……那老翁是看准了黎娘子年轻,又是外乡人,专门来讹她的。他那孙女也不是亲孙女,而是被拐来受他胁迫。”曲梧游回禀道。
庄檀静微顿。他今生少有失算的时候,栽在黎青黛手中还真是意外。不过这世上的缘分倒是奇妙,黎青黛最后还是落到他的手里。
不过这次他并不着急处决她,庄檀静吩咐,“好生照顾那位黎娘子,需要什么尽管满足,悉数从我名下私产支出。”
庄檀静名下私产颇多,安置黎青黛的私宅乃是他偶尔躲清静的留宿之地。
湘宫巷的陈管事掌管宅内事务多年,心知他的主子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带女眷回自己的居所,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按照这个架势,若是没猜错,这位被带回来的黎娘子,很大可能成为此地的女主人,他须得花些心思讨好她。
办事多年的陈管事是个心思细腻的,很快就准备好女子的用品,点了几个手脚勤快的丫鬟去跟她前伺候。
丫鬟们都是机灵的,等黎青黛醒了,赶忙叫人把这件事告知给曲梧游。
庄檀静得知黎青黛醒来的事,已经是晚间,还是他在西次间的书房内会见完同僚后才才知晓的。
“你是说,她几乎失去了自己所有的记忆?”
“季大夫是这般说的。”曲梧游道。季大夫出身名医世家,世代为医,不论医术还是医品在百姓中皆有口碑,应当不会出错。
“可能治好她?”
曲梧游见他面色微沉,又道:“黎娘子被马所伤,胸口有积血,脑袋上还肿了个大包,还受了惊吓,发热了一天一夜。季大夫推测,黎娘子之所以会失忆,恐是头颅受撞击,血气相乱。可此症无药可医,只能顺其自然,等黎娘子自行恢复。”
有些意思,庄檀静起身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尘埃,“去瞧瞧她。”
看她是否在耍花招。
*
“小夫人,您生病了,要喝了药才能好。”梅心端着碗黑乎乎的药汁,温声诱哄道。
药汁浓稠,散发着草药的清苦气息,逼近黎青黛的嘴唇,抗拒地将汤药推远,“不要,我没病。”
她自己身体她最清楚。
黎青黛看着陌生的环境和面生的人,浑身充满戒备,焦躁不安,像浑身张着刺的刺猬,不论侍者送来的吃的还是喝的都不肯入口,只抱着膝盖蜷缩在床内发呆。
沉睡了一天一夜的黎青黛,不断重复着几个噩梦。先是一群面目狰狞的人对她指点指点,讥笑她是没爹的孩子,是个杂种。而后画面一转,一个面容猥‖琐的男子拦着她的去路,欲轻薄她……任凭她喊破了嗓子,也没人来救她。最后是几个黑衣杀手,举着流着寒光的剑就要砍她,不论她怎么跑,都逃脱不开……梦的最后,是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子将她护在身后,为她挡下所有风雨。
不能再想了,耳边劝哄的声音越发嘈杂,又开始头疼欲裂,她抱着头埋在膝盖上,紧咬着下唇,仿佛蜷缩在自己的一方世界才是最安全的。
就在众人对她束手无策的时候,庄檀静推门进来,黎青黛听到动静,抬头瞥向门口,顿时怔住。
刹那间,梦里那个男子面容清晰了起来,赫然就是他。
众人反应不及之时,黎青黛迅速跳下床,赤着双白生生的脚丫子,疾奔着扑到庄檀静的怀中。
“你怎么才来!”她的嗓音带着吴侬软语的软糯婉转,似乎对他有些许幽怨。
向来冷静自持的庄檀静,冷不防被软香玉扑了个满怀,无措地张开手,愣了须臾。
等反应过来后,他的双手无处安放,怀里是个无亲无故的娇滴滴小娘子,他虽自诩非君子,但该有的道德礼节他还是有的,总不好趁人之危占人便宜。
旁人不知晓他们真正的关系,都抿唇偷笑,见庄檀静目光严峻,众人才收敛了一些。
庄檀静拧眉,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推开,“站好说话。”
黎青黛不情不愿松开抱着他腰的手,一只手却仍然固执地扯着他的袖子的一个角,怕他会跑了似的。
庄檀静头一次遇到这般难缠的女子,他只觉无奈,目光停留在梅心手中的药碗,满满当当的,一滴未动,“她不肯喝药?”
梅心惶恐极了,“奴婢已经尽力了,可是小夫人她不愿入口,奴婢也是没有办法了。”
他不欲为难一个奴婢,接过梅心手中的汤药,引着黎青黛在小榻坐下,将药碗端到她面前,言简意赅,“喝吧。”
虽然见到汤药,黎青黛带着一种天然的熟悉感,并不讨厌,但她本身仍是怕苦的,她试着同他商量,“能不能不喝?”
见他沉默不语,清冷沉静的双目就这般静静地凝视着她,她知道是没法子拒绝了,一鼓作气地端起汤药往肚里灌。
碗里汤汁见了底,她嘴里充斥着又酸又苦涩的味道,幸而婢女适时地给她端来碗清茶漱口,而后又有人递上来颗蜜饯,嘴里的药苦味儿终于散了许多。
庄檀静在她喝药的时候随手选了本游记来看,黎青黛喝完药后不敢打搅他,只能眼巴巴地偷瞄他两眼。
她那灼灼的目光,想忽视都难,庄檀静放下手头上的书,揉了揉太阳穴道:“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就是。”
黎青黛思索少顷,打了腹稿,才鼓起勇气道:“他们都叫我小夫人,你是我夫君吗?”
这话把他给问住了,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见他一副讶然之色,想来他们之间不会是正儿八经的关系,她的心如坠寒冰。
黎青黛整个人又恍恍惚惚起来,脑海中闪现出一些断断续续的画面。依稀能记起,自己曾经扒过他的衣服,隐约记得他的锁骨下有一点红色的小痣,她不由急着想去求证。
看到她扑过来,想要动手解开他的衣衫,庄檀静目光一凛,扣住她纤细的小臂,“你在闹什么?”
听到他不满的语气,黎青黛露出怯生生的眼神。而庄檀静觑到她白皙的手臂上,全是青红色的伤痕,很是刺目,不禁微怔,却给了她可乘之机。
她成功地扯开他的衣襟,窥见到模糊记忆中的那点胭脂痣。
完了完了,看来他们二人之间委实不大清白,否则,她又岂会知晓他如此隐蔽地方的痣。黎青黛笃定自己失忆前就跟他有过牵扯,而且貌似还是她主动的……
“原来你真是我的情郎啊。”黎青黛震惊不已,几乎认定他们就是那种亲密关系。
“……”庄檀静弄不明白她那小脑瓜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他可从未给她那方面的任何暗示。
看她的样子,是真的病了,不像是装的,庄檀静确认之后,他便没了继续探究兴致,起身抖抖衣袖,准备去忙别的事。
见他要走,黎青黛立即拉住他的袖子,像是被人抛弃的小奶猫,可怜巴巴地,“你要到何处去?”
其实对黎青黛,庄檀静自认为自己算是格外宽容了,若是旁的女子,他早就把人给扔了出去。
“你听话一些,我尚有正事。”他抽回袖子,转身离去。
近段时日,外邦使臣来朝,以及不久后的郊祭事宜,都需要他督促去办,庄檀静自然不会因为她而放弃手头上的事。
目送他离去的背影,黎青黛又陷入了不安之中。
庄檀静自打回了建康,就不曾有半刻闲着,进了散骑省,每日于禁中值庐处理手头积攒的政务文书也罢,还得应付世家大族的暗箭明枪。
这日他忙完手头上的事,画轮四望移匠顺底急富毓氽 J肓献叩桨肼罚有承平侯府的人来请,遂又转道去承平侯府。车舆刚落地,就有小厮相迎,“郎主在书房候着郎君,有事相商。”
庄檀静推开书房门,就看到在书房内急得团团转的承平侯。
如同油锅里的蚂蚱的承平侯,一见到他,就让自己的长随守在门外,将书房门关上,“宫里头的那位出事了。”
宫里面那位,除了承平侯夫人的表外甥女宁贵姬还能有谁?承平侯府能重新得到梁帝垂青,未尝没有宁贵姬这个因素在。宁贵姬又诞下了二皇子,地位更加稳固。而梁帝对诸位世家大族不满已久,承平侯府是落魄了些,但刚好可以成为梁帝手中的一把刀,早已经密不可分。
“据闻宁贵姬诞下皇子后思乡情切,郁郁寡欢,陛下特许我夫人进宫陪伴宁贵姬,你猜怎么着,”承平侯压低声调,“原是宁贵姬诞下皇子后头发掉了小半,至今不敢外出见人。”
在宫里的妃嫔,虽说单靠姿色容貌并不能长久,可若是连姿色都没了,岂不是惹来皇帝厌弃?
庄檀静听闻后面色一沉,“私底下不曾找医师看过?”
承平侯道:“买通过一个看过,但没什么用,而今宫里头全是皇后和其他世家的眼线,没敢再轻举妄动。若是能从宫外找个医术好的,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进禁中去就好了。”
可这世道大夫男子居多,先不论他们善不善妇人科,就是想悄无声息将他们送进宫去,又谈何容易?
他这个养子素来是个有主意的,办事又稳妥,承平侯习惯性地看向他,希望他能有法子。
庄檀静垂眸,似乎是想到了某个人,“我会暗地里寻会医术的女子送进宫里去,莫要张扬。”
*
自从庄檀静上回露面之后,一晃差不多两个月过去,黎青黛就没再见过他。起初黎青黛连夜间睡觉也睡不安稳,眼底一团青色,娇俏的面容都憔悴了许多,后来发现这里的人对她没有恶意。既来之则安之,她便看开了许多,渐渐地也长了一些肉,但身形依旧单薄。
陈管事是个看碟下菜的,见庄檀静只来看过黎青黛一次便不曾再来,推测她是个不受宠的。再加上黎青黛不是强势的性子,他对她的态度渐渐轻慢起来。
先是对黎青黛全然没了当初的那般恭敬,往后就缩减她的穿戴等支出用度,克扣她的银钱,再然后竟然连膳食都只剩下了清汤寡水。
梅心闻了闻厨房送来的饭,皱着眉头,“饭都馊了,还怎么吃啊。”
其他婢女也是懒散的模样,撇了撇嘴,“天气热,蔬食都嗖得快,有什么好奇怪的。”
“你们……”梅心气愤不已,可惜她嘴笨,没说出什么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