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交。哦,殿下还得给我派五千兵,绥云军精锐尖刀就不错,毕竟夜黑风高,浪狂潮猛。”
阿勒冲他一笑,露出颗尖尖的虎牙:“我怕黑。”
*
翌日,天边破光,一道橙红斜打在渝州军营。
封暄和衣在床沿坐了一夜,和司绒不同,睡觉对他来说不是问题,但封暄觉得自己不需要睡眠,他不会疲惫,也不困,被阿勒扯出来的伤口横亘在他胸膛,让他没有睡意。
他好想司绒。
司绒曾说要从他肩骨中长出来,她成为了他的一部分,又毫不犹豫地割裂了这部分,这伤让两个人都鲜血淋漓,他可以痛,他该的,可他不想司绒痛。
这想念混杂着苦涩的情绪,在夜里蔓延,像暮色一样从他脚底下升起来,重重叠叠地推高,淹没他。
九山敲门进来,报说东宫卫队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出发。
“殿下,是回翼城吗?”
掌心里被碎瓷割破的伤口结了厚痂,封暄坐在床沿,低头把那硬痂扯掉。
“去阿悍尔。”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面,你们觉得司绒会是个什么反应?
第51章 碰
司绒还没有从“太子”这两个字的包围中走出来, 就要直面封暄。
午后的光线暖烘烘,空气还是清冽寒冷的,米白色的大军帐坐落在二营中间位置,帐帘合得严严实实, 外边游走的冷风吹不进去, 里头肃穆诡异的气氛也传不出来。
军帐中, 阵营清晰地一分为二,左边一溜坐着以泰达为主的阿悍尔将领,右边一溜坐着以太子为主的北昭将领,泾渭分明。寒暄和客套走了一圈, 切入正事时, 泰达渐渐有点接不上话。
泰达是副将,虽然资历摆在这儿, 也确实不够格和太子对谈,从西大门接了这位久仰大名的太子殿下后, 对话不到十句,对方就已经抛了三件他没法拿主意的事儿。
太子不是来闲聊的,他来谈的是阿悍尔和北昭的联合阵线,从前线到后勤, 甚至时军需物资的调配和互换,这些都需要一个主事人来拿主意,这个人首先该是赤睦大汗, 其次句桑, 再次司绒。
前两者都不在二营,后者……
泰达一边不着痕迹地往帐子看, 一边应话:“不瞒您说, 句桑王子南下去了哈赤草原, 您若是走哈赤草原这条路,保不齐还能和句桑王子碰上,如今二营……”
说话间,那帐子动了动,泰达余光瞥见,霎时坐直,声线略微提高:“如今二营是我们公主在主事,您提的事儿还得听听我们公主的意思。”
封暄原本搭着椅子扶手,此时如有所感,手肘慢慢地放下来,目光徐徐移向帐子处。
对面的阿悍尔将领也都齐齐站了起来。
十几双眼睛下,帐子里缓缓地泄入了一道天光,可帘子竟然不是从上边儿掀开的,而从底下钻出了一张白白尖尖的毛毛脸。
“……”
众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白灵的眼睛骨溜溜一转,骄傲地摆着尾巴,轻巧地钻开了帘子中间的缝隙,咬着那帐帘,迈着小碎步往边上一扯,外边儿紧接着出现道湖蓝色的裙摆。
风把烛火带得轻轻晃,封暄松弛的手掌缓缓合紧,目光追着那道裙摆不放。
司绒伸手搭了一下帐帘,从天光雪影里走入肃杀的气氛中。
左侧的阿悍尔将领朝她问好,司绒略一颔首,接着目不斜视往最上头的主座走,她的步子从容而镇定,明亮的烛火照着她,热奶茶的香味环绕她,细碎的衣饰磨动声滑过她耳朵,一道如有实质的注视锁定着她,都无法让她有半丝停顿。
这个过程有多久呢?封暄说不清楚。
她瘦了,只要一眼,他就能看出来。
封暄的目光无法离开她,从她进入军帐的那一瞬,他手心的疤痕就仿佛在灼烧,而不论封暄的眼神里藏有多少渴望和想念,司绒的余光始终不曾向他倾上一倾。
她走动间带动裙摆轻荡,不作声地搅散了军帐里由封暄主导的气氛。
从正中的地毯穿过,踏上正中的主座后,才一旋身,居高临下地看向太子。
封暄没有起身,他只要坐在那,就是一道山岳一样的压迫力,泰达这些副将刚才就是被这样的气势死死地压了一头,那是一种无需出鞘也具有震慑力的威压。
两道眼神一高一低地碰在一起。
封暄迎着这道目光,无声地转了一圈扳指,这是他心心念念想要见的人,是他布下道道罗网想要捕获的心,他以为那眼神里面会有恨,会有怨,会有怒,然而什么都没有。
她那么平静。
就像燃烧过后的火堆,余烬已经熄了,在风雪里显得尤为寒冷。
这对视也很短暂,只有当事人能明白里头试探和拒绝的味道,封暄率先朝她点头致意:“司绒公主。”
司绒在朝他施压,要他摆出一个让她满意的态度,他只能是来谈正事的,否则她连这场谈话都会拒绝,他知道的。
司绒这才朝他露出一道晦涩不明的笑:“太子殿下。”
随后气场一敛,朝阿悍尔将领们说:“诸位坐吧,泰达,把军事沙盘摆出来,稚山,把奶茶撤了,上一壶青茶来,太子殿下那壶要浓一点儿。”
浓茶,封暄刚收回来的眼神又一次被这句话煽动,他看向司绒,司绒对他和善地说:“既然要谈事,还是得吊着精神,对吧,太子殿下。”
话里都是客套,眼里没有半丝温度。
*
二营是后备营,这里储存物资与粮草,养着大量军匠,可以接收前线伤兵,大军帐里也有一台依照真实地形做出来的沙盘。
营地上空风卷长云,日头西坠,大军帐里同样有风暴聚集。
军帐里点着火盆,两边的椅子都撤下去了,正中摆一张长桌,上边用褐土堆成山脉,用细白沙平铺成覆雪的草野模样,四块石头从北至南地摆放,这是邦察旗的四个营地。
“太子殿下的意思是,阿悍尔大军压后,粮草未达,四营兵力薄弱,北昭能往三营、四营调派四万步兵作前锋。”泰达言简意赅,心里有些唏嘘。
前面都是双方早就知道的事实,最后一句才是关键。
阿悍尔的地形以平原为主,一马平川的草野养出了所向披靡的轻骑和重骑,他们都是马背上的雄鹰,是无敌的弓骑,冲锋号角一响就能快速地平地推进,扫荡战域。
但是他们的打法太受地形限制了,一旦放到山林、水域上,这份凶悍猛攻的优势就会消失,反之陷入被动。
而此时此刻,战争的前线在阿悍尔与阿蒙山的交界,这意味着阿悍尔的力量要受到约束,只能被动防守,若是追敌或是进攻,就要进入到阿蒙山地界,那连绵复杂的山岭会把阿悍尔骑兵的优势对半砍。
说对半砍都是客气,如果对方在山林里耍战术,他们会被当狗遛也说不定。
如果有北昭的步兵加入,那就是弥补了阿悍尔兵种的短处,形成进可攻、退可守的完整战术,所以太子这是一针见血,直指阿悍尔要害。
泰达想,这事儿大啊,让北昭进军邦察旗营地,和双军共驻哈赤草原不一样,这是要对北昭军队敞开阿悍尔的怀抱。
他就是个副将,担不起这个责任,万一,就说万一,这四万人掉头对准阿悍尔,前线就要沦为内外夹击的修罗场。
这话一出,阿悍尔将领齐刷刷地看司绒。
她绕到长桌尾,去看三营和四营的位置,一二营规模小,三四营才是主力,她要承认封暄的提议充满诱惑。
可是她拒绝了:“还有五万大军没有到达邦察旗,在这之前,阿悍尔的策略就是防守,殿下的好意我心领。说实话,阿悍尔不敢要一支控制不了,也没有归属感的军队。”
封暄料到她会拒绝,因为现在时候未到,他的目光在对话时没离过司绒,点了下头:“五万步兵就驻在哈赤草原南边,一日内即可驰援阿悍尔。”
他的姿态放得低,连稚山都侧目。
司绒蜷着掌心,垂眼看沙盘,客气道:“如此就多谢殿下。”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封暄抿了一口酽茶,让苦涩的茶液滑入喉道,转了个话题,指哈赤草原上的雨东河,“你说过阿悍尔曾从雨东河行船往曼宁港出海,如今这条水路还能走吗?”
稚山看大家端茶盏,也把腰间的小水囊递给司绒,里头是她的药茶。
司绒单手顶开水囊口,往侧边走了两步,手点在雨东河中段的位置。
“走不了,”司绒张开虎口,中指和拇指的长度括住一段河道,“这一段都是李迷笛的地盘,从我烧了他在京城的蜘蛛网后,整条水路就对阿悍尔封闭了,你看两侧……”
一句话没说完,司绒突然拿帕子抵住了嘴唇,背身走到一边,低头闷咳。
泰达知道司绒还病着,把话自然地接过去:“公主方才指出的那一段是最险的河道,途径阿蒙山内部,两侧都是悬崖峭壁,若要强行过,除非人能从水里闭气一路游过去,否则在那一段,人家从山顶推几颗山石,连人带船都保不住。”
“阿蒙山是一个统称,从群山过去是丘陵与沿海平野,地盘约有三个邦察旗那么大,里面原本就约莫有两万余人,包含各国各部落接受的生死之徒,有通缉榜的常客,有在逃的江洋大盗,还有些蓝凌岛混不下了跑过来的人,鱼龙混杂,往年阿悍尔的船通过这段河道……唔,不怕你笑话,我们还要给对方缴半船商货。阿悍尔出海十分不容易。”
“听起来就是土匪啊,阿悍尔没想过派兵剿灭,一劳永逸吗?”朱垓跟在封暄边上,略感疑惑。
封暄听泰达说话时,目光时不时地看司绒的背,看那因为咳嗽而耸|动的肩头,沉闷嘶哑的咳嗽声就穿插在谈话声里,他垂下来的袖子里滚出颗润喉糖丸,悄无声息地绕着长桌,往她身旁一站,糖丸搁在了桌沿。
稚山刚要动,脖子被易星亲亲热热地勾住了。
泰达不意外对方会这样问,解释道:“一来,就是你们刚刚提过的兵种问题,阿悍尔的弓骑兵到山林里不占优势,容易被遛着耍,二来,阿蒙山那些不是正规军,他们也从未主动寻衅阿悍尔,两边几百年来都算是井水不犯河水,人家的河道凭什么给我们白过。”
司绒止住咳,喝了药茶,把水囊口盖上,转身时眼前蓦然多一道黑色身影,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腰差点撞上放茶的小桌。
封暄眼疾手快,抬手扶了她一把,司绒反肘往他侧腹用力一顶,封暄闷受这一记,握着她的手臂没放。
瘦太多了。
他简直想现在就把人捆回京城好好养一个月。
司绒用脚趾头也知道他在想什么,那看似克制的表情下,是按捺着的攻击性。他是具有绝对掌控欲的储君,从前,司绒在引诱他的时候不在意这一点,和他在一起后愿意彼此束缚,但现在,司绒只想踹开他!
她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抬脚狠狠往他小腿踹了一记,借力甩开他的手,转身到了长桌另一侧。
将领们都围在沙盘边上,两人在背光处的动作除了稚山和易星,谁也没看到,稚山冷笑,把易星的手指头往后撅,撅得易星小声求饶,道再也不敢。
另一边司绒神色自若,加入了之前的对话:“这片地盘打下来没有意义,要生啃可以,打下来那数万亡命之徒如何处置,收编入弓骑兵吗,这是引狼入室,如今和阿悍尔打的是蓝凌岛黎婕,她的目的是阿悍尔的矿,所以一定会猛攻,阿悍尔只要能守住,对方猛攻不下就不会在此浪费时间。”
“在这场战争里,阿悍尔是被北昭拖累的一方。”司绒抚摸自己被握过的手臂,声音陡然变冷。
泰达纳闷看她,不知道为什么公主好像生了气。
“先后次序不同罢了,黎婕若是吃了北昭,下一个就是阿悍尔,”封暄从背光处走出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司绒,“怀璧其罪。”
看吧。
这是个能够利用自己的优势占稳上风的混蛋!他看起来放低了姿态,对阿悍尔显露出战略伙伴应有的善意和关心,实际上在这冠冕堂皇的理由下,他步步都在逼近司绒。
“怀璧其罪”四个字就是在提醒司绒,阿悍尔和北昭紧紧捆绑,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只能抛却一切旧有成见合作。
他要打赢这场仗,也要司绒。
司绒能从他漆黑的眼眸里看到这层意思,她冷眼看着,须臾,扯出一道温和的笑,说:“自然是如此,我们如今是盟友,自该倾力合作。”
封暄在她的注视下,没再开口,他明白自己不能真把人逼急了,否则今夜就会被她赶出阿悍尔营地。
他正要开口,帐子外陡然响起凌乱的马蹄声。
稚山神色一凛,立刻拉开帐帘。
天已经黑了,东南方向那几里黑暗中,星火点点,从远至近地亮起,一名传讯兵高高抬着旗子冲入营地,踏碎了一地清冷冷的月光。
“四营遇敌!”
“四营遇敌!”
泰达沉喝一声,夺步而出,把传讯兵的马匹勒停:“句桑呢?”
传讯兵答道:“对方把四营的黑武引出了营,黑武的前锋全军覆没了,王子从哈赤草原上来时立刻就调兵转向了四营,此刻已经率兵追出去了。”
司绒跟着出帐篷,心口仿佛被重重地一跺:“追出防御线了?”
传讯兵急声喊:“是!”
司绒握了握拳,把兜帽一戴,冷声下令:“泰达镇守二营,做好接收伤兵的准备,粮草两日后到营,一到立即分往各营地,稚山带一队人,半刻钟后出发!”
司绒转身要上马。
封暄的余光没有一刻离开她,在她手握上缰绳的那一刻就抓住了她的手臂:“你不能去前线,待在二营!”
司绒俯身逼近封暄的脸,将马鞭抵在他胸口,轻声说。
“让开。”
“否则,我就杀了你。”
第52章 句桑
泰达早就忙着下达命令去了, 周围的士兵都在有条不紊地动着。
四营遇敌,就说明二营需要立马搭起容纳伤兵的帐篷,军匠要赶制弓箭与马刀,火头军连肉干、干奶块都要备好。
稚山正在调集一队两百人的轻装弓骑兵, 拎起一只皮革袋丢给白灵, 把腰间的小水囊也塞进去, 指一下司绒的方向,再拍拍白灵的脑袋。
白灵嗅了嗅,小机灵马上咬着袋口一路拖过来。
月隐云浪间,厉风如刀割, 空气中悬浮雪沫, 整个营地白雾腾腾,人头攒动, 司绒骑在白马上,她的兜帽被风刮得往后飞, 雪影里露出一双充满怒气的眼睛。
封暄低下了头。
司绒以为他会后退,没想到封暄突然抬手,就着她俯身的姿势,把她的兜帽盖上, 飞快地给绳子系了个死结,只露出她的眉眼,而后罩住她的后颈往下压, 重重地往她额头上亲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