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错了,我是在错误里成长起来的,司绒说,”句桑提到妹妹,神情就显得更温和,“人之所以对眼前的错误耿耿于怀,那是因为还不知道未来会犯更多错。”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安慰,黑武十分郁闷,而且提到司绒,他就更失落了,他低垂着头,摁着自己腰间的伤口,想要落泪。
“我在战场上领会到了她要表达的意思,人可以被一个错误打倒一次,但要把它变成自己的鳞片,把缺陷补完整,在不断犯错的过程里武装自己,”句桑嗅了嗅风里的味道,掏出磨箭石,磨着箭头,认真地说,“所以黑武,站起来往前看,打得多了你就会发现,你还会犯更多错。”
“……”黑武竟然被反向鼓励到了。
“司绒回来了,所以你想打场漂亮的,对吧?”句桑转头看他,突然点破他今夜冒进的原因,说,“那你可要快点振作起来,她带来了黑骑,我们很快就要碰面了。”
黑武难得红了脸。
句桑重新趴在巨石上,静默地看底下平原上密密麻麻,缓慢前进的敌军。
他在营救黑武时,发现进攻四营的敌军打得相当鲁莽,前方的攻势要多猛有多猛,简直是不要命的打法,黑武就是被这莽劲儿钓出来打的,但深入阿蒙山就会发现,敌军后继力不足,没有补给,也没有人从战场上拖走伤兵。
这说明他们只有这一波攻势,没有后续的援兵。
句桑当即就断定,这是声东击西,敌人的目标不是四营!如果说有哪里比三营四营的地理位置还重要,那一定是可以直通阿悍尔腹地的哈赤草原。
所以营救前锋队之后,句桑没有回撤,他作势后退,实际上埋进了人堆里,让下属扒了敌军的衣裳,从战场侧方摸进了阿蒙山,隐秘地绕向哈赤草原侧方,他们在这一处山坡藏匿了将近两个时辰,对方的人马仍然在缓慢地推进,半山底下,是密密麻麻望不到边的黑色人头。
这就明了了,一波对四营的猛攻是要打乱四营阵脚,把阿悍尔军力往四营引,敌方的真正目的是,要以绝对的军力优势占据哈赤草原。
“这至少有十万人,”一旁的小兵不知道是冷的还是紧张的,直哆嗦,“王子,我们只有五百人,冲进去,对方一人一脚就会将我们踩成稀泥。”
句桑反问:“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跳下去送死?”
“哈?”小兵不懂,“那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等我们的援兵。”句桑脸上又浮现那种温和的神情。
“援兵……我们哪里有援兵?”小兵绞尽脑汁地想,最终丧气,“四营还在挨打,说不定城墙都要被攻破,到时候四营也破了,哈赤草原也险了……王子,王子实在应该留在四营,不该绕他们屁股的。”
“可是不深入,哪里会发现大队人马,”黑武龇牙咧嘴,缓慢地挪移,爬上石头,“司绒公主带来了黑骑,句桑没有回到营地,她很快会发现不对,他们兄妹俩做起坏事来有绝对的默契,对吧。”
句桑笑了笑:“我的妹妹,绝对不会被动挨打。”
“不但不会被动挨打,还会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第53章 白阎罗
老旧的城墙破了, 四营的防御线被撕开了缺口,士气降到最低的那一刻,阿悍尔的信仰重新回归,带着他们骁腾剽悍的图腾横扫战场。
用黑色, 踏破了黑色。
城墙外厮杀声震天, 传入百丈之外的营地, 传入覆盖厚厚一层沙土的帐篷里,司绒给木恒递药粉。
营里腾不出人手来,方才被木恒扛下来的小兵手忙脚乱,正给他包扎肩上的伤口, 他脱甲时, 直勾勾盯着司绒:“你别看。”
司绒别过身:“什么时候了还瞎讲究。”
木恒是阿悍尔的宝贝疙瘩,尤其战时。
阿悍尔以弓骑兵为主, 人人都能拉弓射箭,然而不是每个人都能被称为神弓手, 这不但是一种天赋与热爱,还是十年如一日的练习带来的荣誉。
而木恒就是阿悍尔数一数二的神弓手,天赋与习惯让他拥有比常人要细腻的五感,沉静、观察力惊人, 捕猎时能够隔绝所有的干扰,擅长用目光捕获猎物,却不喜欢被人注视, 被看多了动不动就生闷气害羞, 更别提脱了上衣让姑娘瞧,这简直要他的命。
为这, 黑武那皮小子还趁木恒洗澡时把人看了个光, 说是要确认他真是个一马平川的大老爷们。
等木恒包扎好伤口, 穿上了衣裳,司绒蹲在地上把他的甲翻看了一遍,说:“为什么里面没有丝绸内衬了?”
丝绸贵,阿悍尔压根不产这玩意儿,他们要从北昭买来,在甲胄里衬一层,能够在受到箭伤时减少冲击力对肌肉造成的撕裂性破坏,在拔箭时也会相对容易,所以不管这玩意儿再贵,阿悍尔都不会吝啬给前线士兵用。
木恒左手摁着右肩,活动了一下肩关节,看着甲胄答道:“二营物资不够。”
司绒沉思了一会儿,木恒黑武这拨人,几乎是刚从定风关前线打完仗,就马不停蹄横跨整片阿悍尔草原,从最西边赶到最东边,没休息过,也没有时间更换已经有缺损的装备。
邦察旗四个营地,缺的物资还有很多,一会儿需要拟份册子让人急调,司绒不能露出难色,从容地起身,眼神里有让人安定的力量。
“物资的事不要担心,两日后粮草和辎重都会补上,其余物资也会补齐,缺了谁的都不会缺前线。”
木恒点头,穿上磨损的战甲,一会儿还要去替人。
司绒让小兵上碗热奶茶,开始问木恒正事:“把今夜战况详报一遍。”
“一开始就是小股兵力,大约两三百人,他们的吼声惊天动地,还有弓箭手压阵,直冲营地南面的老门。黑武就守在那里,起初还应对得十分顺利,可是后来对方露出疲态,暴露了人少的缺陷,黑武就开老门率领一支前锋队追了出去,他……”
木恒想说黑武被定风关一战冲昏头脑,但想到人已经不在了,就低下头没再说。
木恒、黑武、安央、句桑、司绒、阿兰娜,他们年龄相仿,都是一起大的伙伴。
木恒是神弓手,黑武是冲锋精锐,安央是能四方支援的后备军,失去黑武,不但是失去一股具有前冲压制力的力量,还是失去亲密的伙伴。
他们头回面对伙伴的死亡,木恒昨日还跟黑武分一块肉干,那小子又坏又爱吃,怎么能说他今日就再也回不来了呢?
木恒在守城墙时怕分心,不敢多想这事儿,现在回过味来,就觉得浑身哪哪都难受,骨头疼得要死,眼眶都红了一圈。
司绒走过去,想在他后肩拍一拍,又想起他肩膀负伤,看来看去没地儿下手,悄悄地就把手收回来了,安慰他:“这一仗还没有打完,前锋队不一定就一个没活,黑武多能跑啊,到哪儿都是个刺儿头,有句话叫祸害遗千年么,别哭了,教他回来看到这双红眼睛,又要喊你哭包。”
木恒闷闷应:“嗯,没哭。”
司绒本来已经打算过会儿再找个守城士兵来问话,没想到木恒别过头去搓了把脸,觉着在公主跟前红眼睛太丢人,接着把句桑的事儿说了。
“黑武追出去后不久,消息往南北两边传,句桑正从哈赤草原往北来,收到消息后,几乎是前后脚追着黑武出去。句桑带了五百个人,都是轻骑,带了长刀和弓箭,马都留在营地,他们去了很久。”
司绒边听,边挑起帐帘,往东方看,厮杀声比两刻钟前要小了些,漆黑压着战场,松脂火把连成起伏的一线长龙,老旧城墙被火影揉得明灭,摊开在她眼前,其后是巨兽盘踞的阿蒙山。
再有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但是句桑还没有回来,说明他正在深入阿蒙山。
漆黑的夜空悄然落下一点雪粒,点在司绒的眉心。
下雪了。
*
封暄换上了阿悍尔重甲,骑着司绒的白马冲出断壁残垣,这对于敌方溃散的军心来说,就是一记绝对的碾压力。
不少敌军和阿悍尔士兵都看到了那宛如游龙的一支箭矢,那支箭矢代替了反攻的号角,把迅速上升的士气灌入箭头,阿悍尔隐隐崩溃的气场迅速凝合起来,势如破竹地反压敌军。
当射出这一箭的人驰入战场,就放大了那一箭的阴影。
他的箭,他的刀,他座下的白马和漆黑的重甲,都沉甸甸地碾在敌军的士气上。
封暄手持弯刀,白马掠经一个敌方,就要落下两三人头,鲜血喷洒而出时,白影已经驰入下一片混战的地域,动作又快又狠辣。
他似乎不想让血溅脏了座下的马。
阿悍尔黑骑看到这白马阎罗,胃部也要隐隐地痉挛。
连青云军也在刀光剑影间窥向那边的白马阎罗,他们有时会把太子当作端坐在拙政堂的神像,确实高不可攀,确实让人敬仰,但那更多的是一种皇权的象征。除了绥云军,很少有人会提起太子十五岁时打回唐羊关六城的那场仗了。
那也是一场硬仗,七年前煞性毕露的眉眼,经由时间的捶打和朝堂的磨练,蜕变成了另一种收放自如的杀伐。
白马阎罗鼓动士气,比激烈的战鼓更甚,他们追逐那让人不自觉臣服的人影,在这一刻没有青云军和阿悍尔黑骑的区分,只有被绝对力量凝聚起来的统一战线。
但是这白马阎罗不是来上阵杀敌的,封暄冲出城墙,就像他射出的一支箭,迅速地沿着城墙冲了一遍战地,随后单枪匹马从侧方绕上了山地,被对方的弓箭手合力压了一波,才勒马回撤。
一骑绝尘,驰回营地。
*
白马乘风来。
落在司绒额心的一点雪,在化水前就被人拭去了,封暄对眼前这个人有难以形容的占有欲,他甚至不喜欢雪停在她眉心。
“不要带白马上战场,它是短途轻运的好手,你简直是在为难我的马。”司绒不客气地拍掉他的手,看他身上这身八十斤重的战甲。
“它跟我没受委屈。”封暄特意指了一下白净的马身,意思是一滴血也没让它溅着。
“进来。”司绒不想跟他多话。
司绒转身入了帐篷,封暄跟在她身后,他戴着头盔,进帐子时都要低下头。
木恒还在帐篷里,打头一看,就被座黑色的山占满了视线。
这身重甲把封暄的身形衬得高大,完完全全堵住了帐帘,肩头往两边撑开,好似战地的漆夜和凝重全部被这一肩顶住。
他一入内便把头盔摘下了,黑甲和他浓烈的眉眼互相映衬,神情寒削,整个人充满铁铮铮的攻击性,那眼睛,撂过来就让人不自觉腿软。
木恒知道这是谁了,北昭太子。
封暄一入内就要卸甲,这战甲重,有人搭把手是最好的,他解了搭扣,刚抬起手,就见帐篷里坐着个年轻人,脸上有血污,一双眼睛和鹰隼般锐利。
封暄的目光往他的手臂和肩膀走了一圈,回想起山林里那些被一击毙命的弓箭手,知道木恒的本事在哪儿了。
嫩崽,封暄没把他当回事。
“这场子不对。”封暄稍抬起手,边说边往司绒那看。
司绒慢条斯理地弯身,在桌案前就着烛火拟册子,对他的暗示熟视无睹,不过就着他的话想得深了些,说:“而且,哥哥也没有回来,你有什么发现?”
公主不搭理他,但一旁的小兵不能不动,他不知道这位是谁,但知道那惊天动地的一箭是这人射的,想到这里,小兵立刻颠颠地上前,替太子殿下把甲卸了。
封暄活动筋骨,时间不多,他只把结论和司绒说了:“对方只有一波猛攻的势头,没有后继。”
“嗯?”司绒搁下笔,等墨迹干透,望向墙上挂着的地图,“这是声东击西,要我们自乱阵脚,无暇他顾。”
“你说他们想击哪儿?”封暄穿起自个儿的外袍,束好护腕,好像是刚卸下战甲又要启程出发的模样。
司绒捏着册子,从桌子后走出来,站在军事图跟前,手指头点在四营的位置,顿了顿,而后一路下滑,点在四营底下一片硕大的草原,神色冷郁:“哈赤草原。”
“你把哈赤草原的青云军往北调了,那里还剩多少驻兵?”司绒立刻转头问封暄。
“青云军的推进通常是以半个营地为起拔点,还有半个营。”封暄往司绒身边走,找她的水囊,熟手地顶开水囊口,递过去。
“和阿悍尔驻军加在一起,只有三万人,不够。”司绒哪儿有心思喝药茶,她凝目看地图,快速分析着军情。
句桑追出防御线,但是他没有回来,是因为他知道消息南北通传,司绒一定会带兵到四营回防,她绝不会闷声挨打,只要一打出防御线,句桑能发现的不对,司绒同样会发现,那么敌方“声东击西”的计谋就会暴露无遗。
而句桑离开的时间越长,就说明他们遇到的敌军越难缠,他需要支援,哈赤草原也需要支援。
“放心,来阿悍尔之前,翼城调了五万兵马就扎在哈赤草原南部,”封暄点点哈赤草原南侧,“只要对方敢来,那就让他们和青云军玩一把。”
封暄说这话时,犹如一柄出鞘的剑,寒芒刹那间涌动在这方小小的帐篷。
木恒率先感受到这股压制力,他感到头皮发麻,刚要起来,迎面抛来一枚令牌,他赶忙抬手接了,便听到司绒冷淡又果决的声音:“木恒,传令下去,速战速决,对方没有援兵,他们踏过了阿悍尔的防御线,那么,就永远留下来,填阿悍尔倒塌的城墙吧,犯我阿悍尔者,都要付出代价。”
“是!”木恒的伤口发热,那是一股被激起的战意。
“木恒。”司绒的声音轻柔下来,她微微仰头看阿悍尔全域图。
木恒攥着令牌,看她的侧脸,应一声。
“今日的猛攻只是对方的试探,你怕了吗?”
“怕个蛋!”木恒是阿悍尔最出色的神弓手,他有绝对的自信,和坚定的信仰,他什么也不怕。
“那好,”司绒倏地回头,“这里不是你的战场,阿悍尔的弓骑兵不该缩在这山疙瘩下挨打,铁蹄要碾碎来犯者的骨头,长刀将贯入来犯者的胸膛,你的弓箭,还要为阿悍尔射杀敌方的将领,木恒,等五万双骑归来,你的战场就是哈赤草原。”
她的声音踩在战鼓落点的重节奏上,化作另一种凶猛的信念,顷刻间灌满了木恒的胸口,少年人的心性势可撼天,他心里最后一点儿犹豫不安也被荡尽了。
“双骑归来,战!”
木恒几步上前,和司绒勾着手肘,碰了个肩,两人相视一笑,那里有儿时的情谊,也有我们终于长大,要一道扛起阿悍尔天空的信心。
封暄捏着扳指:“木恒。”
够了吧。
摸个没完了。
“嗯?你认识我?”木恒完全忘记刚才司绒喊了他的名,他沉浸在某种磅礴的战意里,一心只想着迅速结束这仗,修好城墙,等五万大军到前线后,就到哈赤草原去让那些来犯者尝一尝阿悍尔铁蹄的味道。
“不认识,”封暄一指帐篷口,冷漠地说,“你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