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地迈开步子, 看向北方天际,那里像盘桓着一片涌动的黑云。
*
那黑云是鹰翼。
中军帐向北三百丈处, 天空呼啸着鹰群, 黑甲黑马的阿悍尔重骑肃列待发, 像苍茫的雪地上,刀削斧砍出来的五十个黑色方块。
司绒红衣白马,立在黑色的钢铁结构中心,尤为显眼。
她在等待重鼓鸣响的那一刻,代替句桑“拔刀”,这是阿悍尔重骑开拔前的仪式,刀锋出鞘的一刹,就是铁蹄碾压的号角。
司绒没有做过这件事,她也没有“刀”。
她立在这黑色方块里,如同落进兵戈中的一朵花,像是顷刻间就会被这凛冽的刀影割碎。
前方青云军铺阵张弓,准备就绪。
后方重骑肃立,就在有人担忧司绒或许会被这刀影摧倒时,她的眉眼缓慢地镀上一层冷厉的颜色,在飞雪中,单薄的身躯不曾有片刻后退。
就在此时,战鼓重重地击响!呼吁重骑入阵!
风遽然夹雪而来,刮动了这肃冽的气氛,在一线凝重中,司绒手里的长鞭应声而起。
司绒确实没有“刀”那样刚硬的一面,但是鞭子是她手里常握的武器,它们不同形态,却有同样的气势。
鞭身在半空矫夭升腾,那柔韧的弧度中覆满细小的硬鳞,在数道弯曲之后,最终笔直地昂首,犹如呼啸的黑龙。
“啪!”
鞭响。
声音穿过一个又一个黑甲战士,从圆心向四周,重重叠叠地扩散开来,黑色方块从她身边推动,迎合着浑厚的战鼓,硬沉沉地压向南北六线。
阿悍尔的花,开放在钢铁般的战意中。
她柔韧的身躯上覆满铮铮的鳞甲,动作时呈现笔直向上的线条,这些线条与棱角,造就了司绒不可逼视的锋利感。
在这战甲与冷刀的包围中,她是显得如此渺小。
但她站在中心,屹立不倒,又被反衬得尤为坚韧。
她就是阿悍尔锐不可当的气势的缩影,千千万万的士兵眼里倒映的是红衣长鞭,也是他们自己,更是他们身后的草甸与蓝天。
土地在铁蹄下震动,踏起的雪沫就像近地的云海,在轰隆声中翻滚,司绒和封暄隔着这朦胧的云海远远对视,黑色方块从他们中间渐次而过。
封暄的眼神一如既往平静,像灰暗晦涩的战场上不坠的星,他高悬在穹顶,放出亘古久远的亮光,成为可以指引方向的定点。
司绒的眼神中脱离了旖旎与柔情,染上了铿锵的锐利。
她让今日战场上飘下的每一片雪,都带有红色的角影。
*
马蹄震动的一瞬间,鹰群已经迎着云雪,戾啸而去,拍动着翅翼宛如一片积雷的灰云,冽冽地炸响在哈赤草原上空。
鹰群所到之处,正在带领阿悍尔黑方块涌入青云军。
冷森森的雪地上,喊杀声震天,白色雪地渐渐染上斑驳的红。
黑色方块滚动起来,气势悍然,一往无前,敌军的箭矢无法穿透黑甲,就被弹落在地,在甲上留下浅浅的一道划痕。
藏青色的青云军步兵紧随其后,灵敏地围绕黑骑变幻阵型,依仗着那势不可挡的力道,弥补了重骑笨重的缺陷,硬是把敌军生生地往后压了五十余里。
*
战鼓还在鸣响。
重军开拔之后,只剩足下的土地能够感受到遥远的震感,司绒避过了封暄的手,翻身下马,抓了一捧土。
“我想要做天上的鹰,掠翼而过的时候,每一片云都要给我让道,”她松开手,让湿冷的土落回地上,不在意掌心的狼藉,站起身来看着封暄,“做鹰能雄飞,做花能傲放,远胜于束缚在你掌心里。”
封暄喉间滚动,没有打断她。
扬鞭振士气的司绒,握拳击左心的司绒,挥笔成山水的司绒,过往和此刻的数道幕布重叠在一起,他似乎有预感她要说什么,于是明智地保持了安静。
她指尖带着黄褐色的土,又落了白色的雪粒,指着他心脏的位置,隔着点距离一路往上,落在他肩头处。
“我也曾说要从你肩骨长出来,与你沐风雪,迎巨浪,你保护我,我的根系缠满你的骨头,让你更加坚韧,”她收回手,握成拳,“但你仍然想要把我握在手心,那样是很安全,但是同样看不到天。”
他问司绒能不能回来,从那句话里司绒就知道,他至今只认一桩错――不该让司绒伤心。
可是他从没有打心底里认为对陈译这件事的处理上,他有哪里做得不妥当的地方。他犯了司绒的忌讳,往阿悍尔插了一把尖刀,然后把尖刀变成了助力,调转方向朝向敌方。
作为合作伙伴,司绒甚至可以为他鼓掌,夸他应变迅速。
作为被蒙在鼓里,毫不自知地敞开心房的人,司绒如受当头一击,那种突如其来的懵痛感司绒不想回味。
他问司绒能不能回来,司绒给了表示拒绝的无声回答,但她没有把原因说出来。
因为在昨日,密闭的空间无法让司绒和封暄站在同一高度,封暄追来阿悍尔是为了什么司绒太清楚了,他来带她走,不是来听她拒绝。
她想说给他听的这些话,是想要一个字一个字地钉进他心底,如果没有表达出十足的力道,那么说出来就毫无意义。
现在么,司绒看着远处马上的人,轻轻地笑了笑,正是时候。
“阿悍尔是自下而上地凝聚,北昭是自上而下地统治,你是太子,你已经习惯朝局和天下捏在你手里。在你手里,一切都是可控的,包括我。”
司绒边说边往后退,脸上有种云开雾散,不再自耗的轻松,她摊了下手。
“可是方寸掌心留不住司绒,你不要再妄想握住我,遮蔽我的视线。这两日我不痛快,该结束了,太子殿下。”
马蹄声越来越近,司绒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另一只手上的鞭尾懒悠悠地晃了晃,还带点有恃无恐的得意。
封暄站在原地,他觉得司绒太聪明了,这些话放到昨日不一定有如此震撼的力道,她在万军之中扬鞭,把那难以磨灭的明艳身影烙进他脑中,借着这战鼓急催,漫天漫地的风雪都成为她的助攻。
就这样,强而有力地把他的罪名准准确确地刻下了。
封暄认这个错,但他不能接受“结束”这两个字。
他的眼眸里半是清醒半是疯狂,司绒早在北昭的时候就把这颗星子点燃了,他不会停止燃烧,他愿意被审判,但要在有她的世界里。
这是底线。
“才刚开始,司绒公主。”
司绒回到阿悍尔的每一刻都是在疗伤,是在向好。
封暄没有司绒的每一刻都是在深陷折磨,没有她的时候,时间只是在一点一滴,毫无意义地重叠着,但凡司绒能够明白他的感受,就会知道他永远不可能说出“结束”两个字。
此刻的封暄有点危险,那平静底下的情绪太重了,司绒知道她说的“结束”惹到了他,他向她轻过膝,软过语,从京城一路追到阿悍尔,他有那么多的爱,就像一个个飘忽的字符,还没有串成一句真正能贴近他心意的话语,怎么会接受被“结束”两个字支配,然后给他的感情画一个冷冰冰的单向完结符号。
司绒闯进他的疆域时没有讲过半点道理,离开时也那样坚决果断,他的心都被扯烂了。
现在的封暄,就像个刚刚找到方向的迷途客,找准了方向,就不会为任何事物停下脚步。
因为,真正离不开的人,一直都是封暄。
他在浓浓浅浅的白色里朝她走,司绒的鞭尾被拽住,她咻地一收,反手振臂,柔韧的长鞭在她手里宛如听话的黑龙,尖端化作龙首,在封暄护腕上抽了一记。
“嗒”。
不疼,却有存在感。
司绒收回鞭子,漂亮的眼睛折出弧度,有点儿又俏又冷的傲气:“你是统帅,我不抽你,这一下是警告,你,不许再靠近我。”
封暄轻笑,那笑的含义司绒不太明白,与她看过的每一次都不一样,但她直觉危险,好像她的直白和拒绝没有打退他,反而使他迎难而上。她甚至不自觉地想到了昨夜昏暗的桌子底下,罩在大氅里头闷热潮湿的吻,咬得她的唇角似乎还在发疼。
身体的反应把她的思绪拽得满天飞,最终在逼近的马蹄声中,她恶狠狠地说:“也不准再亲我!”
封暄不置可否,看她提着鞭子迎向从马上下来的男人。
*
句桑赶到哈赤的时候,重骑已经肃列待发,他没有上前,而是选择远远地看司绒代替他的位置,抽出了那漂亮的一鞭。
但这朝北昭太子手上抽过去的第二鞭,真是让他……感慨万千。
句桑稳稳地接住了妹妹的一扑,大笑着把她抱起转了一圈,然后停下来,把掌心贴在她发顶:“怎么我的妹妹一下子就长大了。”
封暄面无表情地等在一旁,扳指无声地转了一道。
“明明我才走四个月。”司绒笑,她太想念句桑了,如果把阿悍尔的蓝天草甸水泽通通化为缩影的话,那么倒映出来的一定是句桑,他和阿悍尔一样,充满包容。
“好像已经过去一年,”句桑很懂得克制,一会儿就把手收回来了,“稚山有没有保护好你?”
“有啊。”
司绒要和他并肩走,句桑看向神情莫辨的封暄,挂起一道温和的笑:“太子殿下。”
“句桑王子,久仰,”封暄客气颔首,抬手做了一个平礼,“雪大,进帐篷说。”
“我从四营过来,也有些军情要和太子通个气。”句桑点头,突然想起来什么,回头看了眼趴在马上起不来的黑武。
他拍了拍司绒的手臂:“你去看看他。”
司绒这才回头,眉毛轻轻一挑:“哟,不容易啊,木恒都要以为你死了。”
嗯,司绒没把黑武掀下马,句桑很欣慰。
四人往中军帐走,司绒拉着马儿的缰绳,上边趴着个半死不活的黑武。
黑武像才反应过来,他怔怔愣愣地看蹄影里的残雪,觉得自己快被冻死了,这雪怎么像冰雹子专往他身上砸呢?骨头怎么那么疼呢?还有屁股、腰、手臂,哪哪都疼。他说不清……他妈的他真说不清,心口好痛啊!
刚才那一幕简直像噩梦循环,不断不断地在他脑袋里重复出现。
他吃力地把头抬起来,看近在咫尺的司绒,还是那么骄傲又漂亮,那红衣裳衬得她像火又像风,一圈儿的毛领簇拥着小小的下颌,眼睛眨啊眨,还带点儿不耐烦,就是这种不耐烦,他可真喜欢死了,只要她站在这里,他就可以看两个时辰不带喘!
可是……
黑武嘴唇翕张,表情挣扎又纠结,犹豫又犹豫,最终无比艰难地,把最想说的话挤出了口:“你……你怎么能对他甩鞭子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模样可怜又委屈,好像某个专属的宝贝被人夺走。
句桑在前面听着,心里一咯噔,叹了口气,你要说的不应该是这句话。
封暄不知道这马背上是什么人,看起来像四营那些守城战的士兵,没多在意,继续说着今日的军事部署。
“哈?”司绒疑心自己听错了,“你很想吃鞭子?”
“不,也不是,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黑武支支吾吾,他发过誓,只要能活着,就要把心里话说出口。
“说啊。”司绒漫不经心地应,竖着半道耳朵在听前边两人说话。
“我想……”
“想什么?”司绒要笑不笑地侧额,“要是敢耍我,就把你丢到雪里埋起来。”
“想娶你。”
第57章 认错
中军帐里剑拔弩张。
司绒不高兴。
封暄不高兴。
黑武更不高兴, 他被司绒丢雪地里了!脸朝下!
只有句桑一个人气定神闲,在火花乱迸的气氛里捏着茶盏,把沙盘看了一遍,记住了军事部署, 随后感慨, 一个人的排兵布阵多少能看出性格偏重。
句桑偏稳, 是定军磐石;
封暄激进,是削天长刀。
这性子……句桑朝沙盘左侧看过去,还是把收放自如的削天长刀。封暄身上不见外露的情绪,他稳坐主位, 就像狮王雄踞一方, 不动声色地震慑胆敢侵犯他领地的小狼。
另一边要混乱许多,随军大夫仔细按了黑武的骨头, 按得黑武嗷嗷惨叫。行军打仗的人,皮外伤不打紧, 要紧的是骨头,这直接关乎到重返战场的可能性,按了骨头,又划开黑武的衣裳。
司绒冷脸别过头。
“伤看着}人, 其实都不深,也就是疼点儿,没伤到要害, 这小子皮实, 养个七八日就能提刀握剑了。”大夫是阿悍尔人,对黑武算得上熟悉, 说的都是大实话。
句桑朝黑武瞥一眼, 皮外伤, 也要一路让他背。
大夫收拾药箱退了出去。
黑武被句桑看得不好意思,他是皮实,可他也怕疼嘛,拉好了衣裳,他偷偷背过身去拿袖子抹了把脸,把摔下马时脸上的雪水和褐土给擦了,才扭过头来对司绒说:“你走了四个月,每一日我都在想你。”
“我信,”司绒睨着他,慢悠悠地说,“想怎么往我帐子里丢石块儿,想怎么绞断我的鞭子。”
“这些我都改了的,再也不会这么做!你走之后我想了很多……首先,我们应该和好。”黑武急着立保证,竖着三指像在起誓。
“你是不是摔坏脑袋了?”司绒抿着唇,她根本不会往那方面想,她和黑武从小打架,在一块儿绝说不到三句话便要动手,假意和好这花招黑武耍过无数次,在她心里,整个阿悍尔的少年加在一起都没有黑武烦人。
这边在你一言我一语,迟来的笨拙情意、坚不可摧的恶劣印象,两者注定擦碰不出火花。封暄始终高居主座,身子前倾着,手肘抵在膝上,手里翻唐羊关的军报看,只露出军报之后,一截冷峭的眉。
“我没有摔坏脑袋,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黑武急得站起来,扯痛刚包好的伤口,他也顾不得了,用力抓了把头发,焦躁地说,“你究竟考虑得怎么样?”
黑武站起来的同时,封暄放下军报,下颌缓缓抬起,目光钉向帐篷中间的少年,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锐利的匕首,匕首在他手心上下翻转,晃出一道一道危险的寒芒。
封暄发觉这只小狼好像没长眼睛,看不懂敲打和震慑,他需要结结实实撞上南墙才会死心。
冷光随着翻转的动作荡开,黑武感受到了不可忽视的压制力,他顶着那道压制力,飞快地看了眼封暄,决定硬扛。
司绒莫名其妙:“我考虑什么?”
匕首的寒芒刺到她眼睛,她往封暄那横一眼,封暄停下手,退了一步,把匕首插回靴筒。
黑武一听这话就急了,怎么还忘事儿呢?
“你过来,我同你说。”黑武不想在人前讲这些事儿,这一点都不爷们,他都想好了,先和好,再求亲,他想拉司绒的手,然而就在弯身的一刹,一颗石子凌空飞来,像箭矢那么快,“咚”地一下打在他手臂麻筋,这力道让黑武半边身子发麻,身子向后退了两步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