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音若有所思。
“你看到阿悍尔有坚定的信仰,北昭有上下贯通的秩序,”司绒依次伸出两只掌心,“信仰的基础是我们足下的土地,秩序的根源是无可超越的道德归依,这两条路你走不了。”
塔音走出沙漠,就是想要带这八百个族人找一条路,荒芜的沙漠不是她的归属,阿悍尔与北昭雄踞南北,她既走不进北昭,也不想一味依附阿悍尔。
这话说出了塔音的迷茫来源,她苦笑,而后从怀里掏出一只鸽子蛋大的铜球,贴着司绒的耳朵摇一摇,里头传来沙沙响,塔音说:“我把乌禄的沙带在身上,摇一摇,能听到沙漠的风声。”
“丢掉它,塔音。”司绒侧过额头,半道脸颊流淌阳光,有让人心定的温暖,她说丢掉它,像在说一句稀松平常的话。
“我……”塔音手里躺着铜球,里面的沙粒静止不动,擦着耳畔过的,是南北交互的朔风。
“黄沙不再庇护你,任何人都无法成为你的最终依靠。”司绒把小铜球拿起来,拇指和食指捏着它,抬高手,把它嵌在东北处阿蒙山的山巅。
簇簇雪峰在阳光下迸发金光,山顶镶嵌一只黯淡的铜日。
司绒在这时问:“你想要家吗?”
塔音看着铜日,像明白了什么,但这简直匪夷所思,她愣愣的:“那里不是……我从未去过。”
“就是因为你没去过,”司绒扭头,把铜球放到塔音的掌心,“在陌生混乱的地域,建立自己的国度。散沙有散沙的好处,你们的适应力无可比拟,能在寸草不生的沙漠里生存,也能跟随阿悍尔双骑,为什么不能在山林里杀出新的天地。”
司绒不仅让她依赖,还总在推她往前走。
塔音哑口无言,她在此刻陷入比迷茫更糟糕的情绪,那是胆怯,她已经走到末路,竟然怯于迈出开天辟地的第一步。
司绒知道她的顾虑,不是光靠嘴皮子动动,就能在一片混乱地域构建蓝图。塔音要走的路比北昭、阿悍尔还要难,她连刚刚听到这个想法,都需要一个接受和消化的过程。
但野心的种子,总得种下。
宽广的河床对面,阿悍尔的荒草随风飘拂,待到来年春日,它又会焕发蓬勃生机,一星点的绿色往往从河畔开始,渐渐往内陆染透,直至把荒原变成一片绿色的潮浪。
该走了,司绒旋身跳下沙袋,拍了拍裙子,迎着清爽的光线说。
“小王女。”
“你想当王吗?”
日头越升越高,雨东河湍急激荡,铜球落入水面,顷刻就被水流卷走,它终年不冻,将承载一颗微弱的种子,驶向那山林,驶向那平野,驶向那浩瀚无垠的海域。
*
时辰掐得刚刚好。
司绒到中军帐时,九山刚从里头出来,朝她拱了个手。
“来得正好,有两份军需调配需要你用印,”封暄把扶椅上的大氅挂起来,让她坐,“一早去了哪儿?”
“粮草已经到了,和塔音去了一趟后备营。早上听你们说,南线要往北支援?”司绒翻开册子看,不禁就咬住了拇指。
“无,只是将领调动。”封暄没打扰她思考,打了个响指,白灵从桌下起来,抖了两下身子,摇着尾出了帐篷,九山立刻放下帘子,给白灵丢块儿肉干,奖它机灵。
“嗯……”司绒翻过一页,看完后从怀里掏出小印盖上去,“消耗比原先估算的要大,南线在打拉锯战?”
“是,因此无法北援,拉锯战的下一步可能是疾攻,南线受地形限制,比北线更短,一旦沦陷,对方可能直攻到哈赤大营。”封暄接过两份册子,拿到外边交给九山。
“所以对方猛攻北二线……”司绒沿着沙盘走,看了一圈儿,伸手拂了把小铁旗,喃喃道,“他等的就是你将军力北调,露出南线缺口后,再剑指哈赤大营,那为什么不……配合他们?”
一线黑影从手掌悄悄攀上来,司绒慢悠悠转身,伸手摁着封暄胸口:“太子殿下,这距离合适吗?”
“合适,正经人,谈的都是正经事,”封暄学着她说过的话,一本正经,双手撑在沙盘桌沿,把司绒整个儿圈在了里头,仗着身高手长,倾身把南线一枚铁旗子抽出,“南线是你们阿悍尔的小将,叫安央,打法稳健,把南路三线守得犹如铁桶,甚至还能抓对面阵型失误,把敌军往回压制,南三线被他守成了能互相支援的灵活阵线。”
当他往前压,司绒的鼻子就碰到他胸口,他身上的味道被体温烘热,四面八方地包裹司绒。
当他说话,声音就漫在司绒耳上,随着空气下落,沉沉地滑入司绒耳道,司绒不但能想象到他喉结滚动的形状,还能感受到贴近的胸腔在鸣震,那种低低的频率,干扰了她一瞬的思绪。
她要思考封暄说的话,还要抵御声音和味道的侵袭,在包围圈里,转过了身,努力地把脑袋拨正:“那么,安央就是对方的眼中钉,不如帮对方拔了吧。”
转过身更危险。
封暄往前移了一步,鞋尖衔接她鞋后跟,再度俯低身子,若有似无地碰到她腰线往下,一抬手,铁旗子倏地落到宽阔的北二线,随着惯性晃了两晃。
司绒的呼吸也晃了两晃。
“请君入瓮。”两人同时说。
“戏要演得逼真,北二线还要回缩,句桑得受点委屈,”封暄紧着这条思路往下延伸,“否则对方不敢把主力全部调出,若是不能给对方主力重创,这一计就是我们吃亏。”
北二线必须足够“惨”。
最好惨得哭爹喊娘,濒临崩线,这样才会显得安央的北调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位“敌君”才能安心“入瓮”。
“而安央调往北二线后,敌方入计,南线便需要一个能够扛得住敌方主力的大将,封暄,双骑两日后就到大营了,这是个好时机。”司绒迅速地接。
“听起来你有人选。”封暄另取一枚铁旗子,递到她手中,借着动作,下颌快要挨上她耳朵尖了。
“我是有个人选,”司绒抬手,把小铁旗子稳稳地扎入了南线正中心,“你曾说对方打法激进,既野又悍,那就让他去碰一碰,看看是谁更野。”
“合适吗司绒,”封暄不用她说,也猜到她说的是谁,直指要害说,“那小子被小股兵力引出四营,带灭一支前锋队,你要把五万弓骑兵交给他。”
“在这个失误之前,他是定风关一战里最令人瞩目的小将,曾经凭借五百人的小队在沙地里埋伏,剿灭仇山部一支两千人的骑兵精锐,打了大小二十几场胜仗,声名直逼句桑,这五万弓骑兵里,有一半后来都归入他手下。”
司绒神情坚定。
“作为司绒,我还想抽他,作为阿悍尔公主,我无比信任他。他是天生将才,四营……不过一个激进失误而已,瑕不掩瑜。”
“若是句桑同意,我无异议。”封暄虽然看不上黑武的狂劲儿,但封暄欣赏将才,若黑武真有这本事,封暄不介意拱他一把,当然,最好拱得远远的,瞧着碍眼。
这个话题暂定了,是个战术方向大调整,司绒绷紧的神思放松下来,稍稍挪开了封暄的手臂:“正经事说完了,能离我远点,做个正经人了?”
“没说完。”封暄发誓,除了脚尖挨着她脚后跟,他身上没有一处碰着她,真是循规蹈矩极了。
皮肤是没碰着。
但他离得太近,一拳不到的距离里,都被他的热度盈满,这让司绒快被烘出汗了。
“热吗?”封暄看她微红的耳垂,忽然问。
偏偏问得正经又温和,带着他一贯的冷淡,还有些许关怀,仿佛可以听出他放低的姿态。
司绒转过身,手搭在他腰间玉带,呵气儿似的说一句:“热啊。”
这一句就让封暄呼吸错乱了一刹,他再次忍住了,她不松口,他就不会有真正越界的举动。
封暄要时刻提醒自己,若是忍不住,昨夜转暖的关系会再度降至冰点。
他不想再看她离开的背影了,那简直……摧心焚骨。
橘色暖光在帐篷里静静浮着。
他没动,司绒有点儿诧异。
她甚至仰起头,手往后移,贴上了他后腰,把自己往前送了一分,封暄跟着站直身,左右的铁臂没了,司绒摩挲着他鼓起的喉结,压声说:“在耍什么花招?”
“在依公主之言,做个正经人。”封暄忍着喉咙的痒,胸口一簇一簇的火星跳动,忍得有点儿燥。
低头的狮王这样乖,想要讨个奖励。
司绒的手还没收回来,两人鼻息交错,饱满的暖光在下颌摇曳穿梭,而后被压得越来越薄,越来越小。
正在这时,外边响起一串急促的马蹄声。
“急报!”
第60章 一个可心人
两日后, 句桑“重伤回营。”
为了把戏演得逼真,他当真吃了一箭,伤了左臂。
消息传到司绒耳里时,她正埋案忙着与太子“明算账。”
两军连日变阵, 打配合。
一支强悍不输自己的敌军, 让两军看到了抛却旧仇倾力合作的必要性。阿悍尔士兵与北昭士兵刚开始还有互相别劲儿的苗头, 这两日挨打,挨出了同仇敌忾的气势,恨不能拜把子称兄弟,先把自个儿的后背打结实了, 才能无后顾之忧地抗敌。
前线调配灵活, 传到后方就是扎扎实实的压力,军需物资全混在一块儿用, 阿悍尔觉着北昭单手盾不错,冲锋时借了, 北昭觉得阿悍尔钢刀硬,设伏时借了。
战场上就没有“借”这个字儿。
这些物资封暄没看在眼里,但战后都是要一一细呈到兵部、户部的,阿悍尔这里, 赤睦大汗也要过目,账面一定要清晰,最好谁也别占谁的便宜。
焦头烂额中, 司绒一把掀开了帐帘, 被夹着雪沫的风扑了一脸,大氅没来得及披, 埋头往句桑的帐篷走。
这两日没下雪, 风酷烈, 搅得营地的军旗猎猎作响。
转过一个帐篷,司绒肩头一沉,熟悉的味道传入鼻腔,紧接着头上也被罩了兔毛耳帽,司绒自然地把大氅拢紧,周身裹满封暄残留的余温。
封暄问:“地网到了吗?”
司绒问:“物资到了吗?”
俩人相视,头顶一片晴云向东悠悠扬扬飘去。
辎重更重要,司绒先开口:“地网今晨刚到营地,一会儿便让人扯两张到中军帐。”
地网是伏击战时的利器,分为陷地与平地两种,是用来对付重骑兵与重步兵的,杀伤力与造价一样高,且不像箭矢能回收,地网纯属消耗型。
封暄帮她提着大氅中段,以免曳地,闻言点头:“物资今日也会到,你这两日忙得很,我调了个得力人帮你盘清明细,你每日只需核个总账即可。”
“殿下真是个可心人,”前面就是句桑的帐篷了,司绒加快脚步,到帐子外时,才想起来回头问,“调了谁?”
封暄撩开帐帘,手贴在她后腰:“你的可心人。”
司绒没反应过来,后腰一沉,被小力推进了帐篷里。
*
帐篷里有股金创药味儿,句桑、稚山、黑武、安央还有几名大将都在。
两人一进去,稚山便领着大将们退下,封暄站在帐帘口与他们说话,句桑刚包好肩上的伤,早避到屏风后穿衣去了。
司绒抬手一指黑武,提着大氅坐他身旁,挑眼半笑道:“这两日忙啊。”
为着领兵上南线一事,司绒连着找了黑武两日,都没见着人,这人就像打定主意躲她,此刻逮了个正着,司绒放不了他。
这一指头把黑武的脚步死死钉在原地,黑武只得又坐下来,硬巴巴地应了句:“忙。”
“忙什么,说来听听,”司绒把手叠在身前,好整以暇地看他,“后营的活儿我拨了人替你,粮秣辎重不需你操心,你这两日既没往演武场去,也没待在帐篷里,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黑武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躲着司绒,一切都与他想象中的不同,他看着此时此刻的司绒,就如同看六月烈日下的司绒。
司绒离开阿悍尔那日,下了一场久违的暴雨,他至今仍然记得雨点是如何击打干燥的土块,溅起潮湿的泥腥气,那是迅猛又短暂的爆发和热烈。
那日,他冒雨策马追出了百里,只能在边境线的哨塔上遥望一列车马队远去,逐渐消失于地平线上,雨水冲刷他的脸,他清楚地感受到,司绒从地平线上消失的那一瞬,他的情感迎着暴雨从地平线缓缓升起。
两者终究没有交汇的一刻。
“答话。”司绒眼波渐冷,往黑武手臂拍了一下。
如果他还是这样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便不再适合往南线战场放,那简直是送死。
黑武被拍回了神,神思归位,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串儿东西,塞进司绒手里,手指头碰到她后,慌慌张张地收回,又抬起下巴,不肯在她跟前丢掉气势:“这是你走之前,被我拽断的手串,还给你。”
帐帘边的封暄瞧见,唇边浮一道冷峭的笑,眼看已经往里挪了一步。
安央不露痕迹地留人:“此番从南二线调了千人北上,不知北二线…… ”
司绒低头把手串儿拨了拨,十八颗,一颗不少。
这是她出生时大伽正送来的,象征天神的庇佑,是她从小戴到大的护身符。
她拨手串时,黑武已经坐正,说:“句桑已经与我说过南线的分布,我随时可以听调上阵。”
手串儿滚过司绒手面,滑到她腕骨处停下,流光四转。
“伤没问题?”
黑武不再往她细白的腕骨看,正经起来也很像回事:“拉弓提刀都不是问题,北二线退下来几位大将,我……我先去与他们碰个头。”
“你要面对的可能是敌军主力,那不同于你在定风关的小股精锐交锋,你手里是五万弓骑兵,十万青云军为你辅阵,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司绒抬手止住他起身的势头,认真地问他。
“不能犯错……”黑武挠挠后脖子,他从没这样跟司绒正经说过话,有点儿不习惯,“我会小心的。”
“你可以犯错,但不能犯同样的错,”司绒纠正他,看他紧绷的神色,真是很难不抽鞭子,她定了定神,才说,“黑武,这十五万人交给你,是因为你就是阿悍尔所有将领中,最好的那个。”
阿悍尔内部没有停止过练兵,黑武三年前就在内部演兵时露了锋芒,别管老将小将,比他能打的没他会带兵,比他会带兵的没他能打,最重要的是,他仍然保有旭日一般破云而出的势头。
轻狂带来的弱点可以由老成持重的副将弥补,但老成持重的将领绝对没有这样的天生傲气。
南线这一仗至关重要,要打出致命一击。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一击关系到此后是全线反击,还是继续胶着。
因此――不能束手束脚,不能瞻前顾后,要一往无前,要有钢铁火花一般的冲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