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蛮,来。”阿娘坐在小榻上,手里捧着一只绘红点翠的羊皮卷,神情瞧起来很有些跃跃欲试。
司绒猜到什么,迟疑着挪步,坐得别扭,想说该懂的不该懂的她都懂透了,可话到嘴边说不出口。
“阿悍尔女儿成亲前啊,做娘的都要帮着盘一盘嫁妆,你的嫁妆呢都在册子里,句桑亲写的,盘得比阿娘还细,你回头自个儿瞧。还有一桩事,便是这夫妻敦伦……G,小蛮,司绒,不许走!给我坐这儿!”
阿娘说着说着声儿便高起来,司绒刚站起来,被这一喝立刻乖觉地坐下,心里默念着几句偈语。
“你这孩子,羞成这样,若是新婚夜将暄儿踹下床可怎么好,”阿娘瞅着司绒,怕她看着机灵内里放不开,加上这一身傲脾气,不免忧心忡忡,“这本是一桩快活事,你这性子,别倒过来你二人新婚夜在床上干仗……”
“阿娘……我不羞,”司绒挽住阿娘的手,脸都烫起来了,眼里水潋潋的,破罐破摔地把那册子潦草地翻了翻,“看了,成了,明白了,保准儿不干仗!”
“你瞧瞧便懂了?到时候可别走岔道……”阿娘狐疑地看她。
“?”司绒耳朵嗡嗡的,盯着阿娘看了半晌,才泄气似的垂头,把册子拨得哗啦啦响,心说她同封暄玩儿的那些花样,都够再绘五本册子的了。
纸页晃出虚影,司绒闷声说:“走不了岔道,我试过了。”
“哈?”阿娘愣了半日,忽地一拍手,开怀笑起来,“阿娘还怕你们讲究北昭那些陈规腐矩呢,咱们阿悍尔不讲究那个,就讲究个痛快,知道怎么舒坦就好,阿娘再教你……”
“阿娘,”司绒往她口里塞了一颗蜜枣,堵住阿娘的嘴,“枣甜,多吃几颗,这些高招妙法还是留给阿勒吧。”
“那浑小子!”阿娘眉毛一竖,“说给什么事儿绊住了脚,连你成婚也不回。”
说到这个,司绒有些感慨。阿勒给她的添妆是山南海商之利的两成,且不归阿悍尔,单单入她一个人的金库。阿勒与封暄合作拓长了山南航道,阿勒保北昭商船在赤海、乌溟海畅通无阻,自此能够对北昭船队造成威胁的只有天灾,再无人祸,作为报酬,阿勒要抽取三成利。
如今两成给了她,银子是次要的,他知道司绒的野心在哪儿,她想让阿悍尔走出自困的蛰居内陆,眼望海外,路达八方,所以阿勒就在陆路之外,给她开了一个场,也启了一个头,看她能玩儿到什么程度。
“留一坛子酒给他启。”司绒宽着阿娘的心,然后面不改色地把册子藏到了身后。
半月忙碌,九彤旗连只闲立枝头的雀儿都找不到。
到得启程出九彤旗这一日,骏马开道,蹄踏红尘,遥铃悬角,一路浩浩荡荡地南行,在一线连绵的白色浪丘上拉出了深深浅浅的印迹,这印迹从九彤旗延伸到八里廊,足足走了三天才出阿悍尔。
司绒摆弄着榫卯小物件打发时间,马车颠动时,车帘处漏进些许橙黄的光束,她抬手敲敲车壁。
稚山驱马跟在边上:“到八里廊……了。”
马车应声而停,车帘静静地垂着。
司绒察觉异样,撩起眼皮,小木球在掌心滚滑,问:“怎么了?”
没有人答话,风细细地吹。
她抛了抛小木球,正要掀帘子,边先听到了足轧雪地声,心口微微一动,刚刚镀上一层暖光的手指头有点麻。
不能吧。
愕然间,车帘自外被挑起了一角,是一只修长劲厉的手,橙黄光线随着动作涌入马车内。
她缓缓抬头,看到悬日就托在那熟悉的掌中,把那手指的影子拉得长,直直地铺到了司绒肩头,像在触碰。
“你怎么……不是奉使迎亲吗?”
“谁能迎你,谁敢迎你。”
封暄意气飞扬,他记着不能见面的规矩,只把手探入马车内,弯弯手掌,向她讨个甜头,侧额说:“我的妻,我亲迎。”
遥铃随风摆动,在“叮呤”声里,司绒笑,撩开额前珠帘,在他温热的掌心上亲了亲。
*
阿悍尔雪还没化,北昭枝头便已冒了春芽儿,天刚蒙蒙亮,街头巷尾的娃娃们绑着冲天辫儿,到处横冲直撞。
宫城外闹春,宫城内有序地忙碌着。
东宫里外是两个气氛。
外边轻声慢步的规矩早丢了,内侍宫女一身簇新袍子,在廊下像游鱼般穿梭,灯盏把东宫照得犹如白日。
九山听见里面殿下叫人,掀开帘子进去,下意识地就报:“殿下,还有一刻钟。”
说完杵着不敢动,心想殿下没问你开什么口啊,就算前头叫了十二次,次次问接亲时辰,也不代表这回也问时辰呐。
幸好这大喜的日子,殿下心里那丁点小缝都塞满了司绒公主,九山偷觑了一眼。
说不急吧,殿下已经问了十二回时辰,问了七回章程,问了二十五回公主那儿的情形。
说急吧,殿下始终在榻上坐着,手肘抵在膝头,手里把玩一枚扳指,镇定矜贵的模样,似乎和往常一般无二。
但细瞧瞧,还是有稍许不同的,殿下眼神挺虚渺,没个焦点,焦点都在都亭驿新娘子身上,飘远啦。
这一刻钟过得像一个月,九山数着今日得的赏钱,数得头昏脑胀时,外头东宫僚属连同礼部官员一溜儿跑进来,眉开眼笑地请殿下乘舆出宫。
封暄蓦地站起来,大步流星到铜镜前将自己看了又看,冕服得宜,神色如常,但他知道自个儿的心神在乱。
期待,想念,悸动,喜悦,还有紧张,这些情绪混乱而拥挤地充斥他胸腔,让他像个理智出走的毛头小子似的。
他走出内室。
又折返回来拿扳指。
再走出门口。
又折返回来把呆雁提上。
天色熹微,皇后一身正服,抬手理了理封暄衣襟,往他肩头拍了一把,呆雁在封暄手里扑腾着翅膀,热热闹闹地往廊下蜿蜒而去。
织红地毯从都亭驿外蜿蜒向内,地上落满喜字铜板。
都亭驿里设了重重关卡,首个吊儿郎当出来的就是英姿飒爽的高将军,高将军一杆红缨枪,斜靠在门口石狮上,笑说:“殿下,不对,今儿没主臣。”
随即把红缨枪往地上一拄,在薄尘中朗声说:“要进门儿呢,先过破云军这关。”
封暄没打算在这儿弄得一身汗,枪把手里的呆雁往前一抛,迈步往前走:“军饷不要了?”
一击命中死穴。
高瑜那杆红缨枪挂着呆雁,摸了摸鼻子,小天仙啊,姐姐但凡手头宽裕点儿,高低也得跟太子过两招。
折过照壁,到内外院的平地时,木恒笑嘻嘻地等在跟前:“太子殿下,比一比箭呐。”
话毕抬手搭弓,一箭直入百丈远的箭靶中心。
射完一箭,乖巧问道:“殿下可要派人去取您那九张弓,这一来一回,吉时就要耽误啦。”
封暄只是淡淡看了眼他的燕羽弓,说:“借弓一用。”
片刻后,封暄在碎裂的靶子和木恒的表情中,转身进内院,步子越迈越大,最后几乎要小跑起来。
最后守门的是句桑,俩人对了个眼神,句桑背着手移步到了门边,有模有样地看远天长云。
安央一肚子的怪问题没问,待太子进屋之后,纳闷地问:“怎么就将人放进去了?”
句桑轻咳两声,一副高深模样,心道,曾使下的绊子,终究是要还的。
封暄一路畅通地进了屋中,打眼儿一看,床头就坐着个叮叮当当挽鞭花儿的新娘,司绒被突如其来的人一惊,瞬间收了鞭子往身后藏,先朝门外看了眼,随即笑道:“殿下好手段啊。”
阿悍尔不兴红盖头,是在额饰上垂珠帘儿,罩住新娘子的面容,这就叫犹抱琵琶半遮面。
遮得太碍事儿了,太子殿下在晃动的碎光里瞧了半日,没地儿下口,只好意犹未尽地刮了刮她的手背,说:“比不上太子妃。”
“成亲去?”司绒把手滑进他掌心。
“成亲去。”封暄握紧了,这辈子都松不了。
出都亭驿后,入得东宫收宝册华章,拜天祭祖帝后授福。
晃眼都是热烈的红色。
这种红色被礼仪伦常赋予了意义,他们正在建立一种世俗关系,被亲友的祝福与欢笑包围,在三月的小阳春里望向过去的云,迎往未来的风。
作者有话说:
下一篇番外,婚后日常。
第85章 番外・日常
◎酸甜◎
五月时, 司绒和封暄拣了个晴日,南下渝州。
渝州现今还保留着战时的布局,沿海大营修葺了一番, 砌上墙垣,掏了火油柜洞, 把停泊港扩大, 作了整个唐羊关水师调度大营。
司绒以为他们会直入水师大营, 没想到马车拐了个弯, 直直地驶入了长街,在一座白石白墙,花香清浅的宅子前停下。
这宅子漂亮, 不像京城的规整端肃,也不像阿悍尔的粗犷大气, 上下二层, 小宅小院,精巧细致, 很有渝州闲适安宁的风格。后院院门一开,便是千顷碧蓝,海涛阵阵。
二层楼上,屋内另设了一道小门, 连通一片露天高台,高台上置放悬椅条案, 姝花碧草,张眼便是宝石般的蓝海,潮声中藏着只影片帆。
是个消遣的好地方。
人不是个消遣的好人。
潮湿的风带着草木香, 司绒薄衫碧裙, 正是夏日清凉模样, 手臂上扣着的三环镶红宝臂钏是唯一饰物,她就挨在小门边吹风,披肩的纱衣随风飘,宛如风里带来的一朵云。
封暄背靠书架,往前可以和司绒并肩看海,往后可以坐进宽椅里,但他这么背靠书架站着,不进不退的,既像在等人递一个上前的台阶,又像在为了某种原则和脾气固执地守着足底那一亩三分地。
两人正吵架。
缘由说起来并不是什么大事,而是从山南航道延伸出的船队归属问题,事儿不大,吵起架来的动静也不大,对司绒来说,闹起矛盾来只要没让她抽鞭子,那都不算大事儿,只是俩人都有自个儿的脾气,待静下来谈一谈便好了,司绒是这么想的。
不是针尖对麦芒,只是像这洋面底下的冷暖流交汇,偶尔有些暗潮撞出来,正常。
可封暄不这么想。
船队归属和利益划分问题,司绒同他见外,气;
俩人都没错,最好的做法是各退一步,他就站在原处,司绒只要稍勾勾手,抛个眼神,他就顺着台阶上了,司绒偏不,气;
这个状态已经三个时辰了,暮色涌进屋里,瞧着不像一时半刻能好的,说不准还要过个同床异梦的夜,更气了。
风里带着司绒的味道,他看着这朵随风飘的云,简直想把她攒成一团,揉捏,挤压,水汽凝珠,让她流泪落水。
封暄出神时,小半刻钟的时间便过了。
一个吹风,一个看人吹风,天幕渐染成深蓝色后,司绒转身进屋,视线在封暄身上不轻不重地一放,脚步停了一下,她说:“我先沐浴。”
挺客气,看不出生气。
他们两人吵架也不像高瑜那两口子,高瑜纪从心那俩,吵起嘴是暴风里来,爆火里去,轰轰烈烈地吵一番,床头床尾滚一遭也就过了。
司绒,司绒连鞭子都不与他提,公事掺了私情不要紧,私情用公事公办的态度解决就要命了,她始终坚持用理智化解这次吵嘴。
“好。”封暄情绪不挂脸,仍然是一副冷淡模样,只是话应得有点儿僵硬。
说点什么呢,再说点儿话,可脑子里的思绪在打架,缠斗在一块儿,成团地堵塞在封暄的胸口,半个多余的字儿都蹦不出来。
只能看着司绒的纱衣和发丝从他身旁滑过,薄纱把她肩头的皮肤笼得很好看,像块儿时刻被握在手中把玩的白玉,细腻白润,蒙雾浸雨,惊人的丽色往往在隔层纱时更勾人。
隔着火气时,更勾人。
浴房的门轻轻合上,有一缕缕白色水汽从门底下爬出,攀着纱帘往上。
“啪。”
封暄短促地拍了下书桌,撇过头,揉着额,眉毛微微皱起来,心口有排绵密的针在滚,扎得人躁郁。
连沐浴也要分开了,床是不是也要分着睡?
还真是。
夜里司绒单独抱了一床薄被,滚到内沿,把那薄被轻轻地搭在腰上,两人仍然是同下午时一般,简单客气疏离,除几句必要交流之外,便没有多余的话。
确实把架吵出了风度。
司绒自个儿挺满意,若是纯私情,司绒不介意与他私了,各种方式都成。
然而此次本质是公事,日后两人或许还会在公事上生出分歧,她不想一次开了个“私了”的头,之后次次“私了”,这会模糊她的判断力。
封暄的气有一半都是被她的态度激出来的。
他攥着自己的这床薄被,看与他隔了三个身位,背身侧躺的司绒,那一头浓密柔软的发丝都没有半点儿越界,安安分分地铺在软枕上。
薄被卷成一团,封暄和她背对背躺下。
背对背!
他们什么时候睡觉有过距离!
太子殿下这辈子的气都在今日闷了个彻底。
躺了一会儿,看帷帐上稍暗了些的光线,他没挑烛芯,就是在等司绒开口,可等了半刻钟,没听见司绒的声音,看那烛火被暗影侵蚀,帐幔上的光线被灰色覆了一层又一层。
终于是自个儿没耐住,起身来把烛芯挑了,让帷帐上的光线和往常一般无二。
重新躺下后,身后已经传来均匀轻缓的呼吸声。
封暄身子一滞。
她还睡得着,她还睡得挺香!
心口的火怎么也平不下去,生气之余,还有点儿委屈,这都不是他能生出来的情绪,封暄觉得自个儿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把这些荒唐的情绪藏在心底,看起来仍是那个清隽如松的太子殿下。
委屈?
太子殿下从来不委屈。
封暄双手枕在脑后,听着潮声闭眼,实在无法入睡,气得心口突突跳,也没发出半点动静来吵着司绒。
吵嘴归吵嘴,人还是放在心尖尖儿上。
可夜半之时,寝衣旁忽地搭上只手,他几乎是瞬间便睁了眼,司绒攥着他的衣摆,攥得很用力,指尖都泛点儿白。
他翻过身,目光定在她面颊上,夏夜热,冰山搁得远,她出了些薄汗,借着昏暗的光线可以看到她微红的面颊,和被汗濡成一线,贴在耳下的一缕发。
黑的发,雪的肤,红的唇,长夜里偶尔唱起几声虫鸣,潮浪推着细沙,也推着封暄向她靠近。
是种不可抗力。
不管她是静是动,在封暄眼里,司绒这两个字就意味着不可拒绝的诱惑,诱惑经年沉淀,就变成靠近的本能。
潮汐是种不入流的借口,他心底永远有一处在煽动他蛊惑他,把他自内而外地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