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山愁眉苦脸,想:里头不会打起来吧?
易星专心地瞄着门扉,身板儿笔直,绷得似条线,是一触即发的状态,准备里头一有动静便冲进去拉偏架,他默念着,打起来吧,快打起来吧。
一门之隔,外边各怀心思,里头诡异平静。
茶烟腾腾,封暄徐徐地推动杯盏,湿迹从方桌一侧拖动到另一侧,清透的茶面平稳,一先一后地映入两张神态平静的脸。
现在比的就是谁更沉得住气,真相没有对他们开放,他们都是各自意识里的等待者,是那个向对方递了台阶又被辜负的人。
搁在从前,他们绝少会有这样不可理喻的情绪波动,分明好好地说两句话便能真相大白的事,偏偏要这样拗着劲儿。
但谁能想到呢,爱的安全感释放心底的稚气,他们可以向对方胡乱撒野,因为感情牢不可破。
怪新鲜的。两人心里同时想。但下一刻就被气闷盖过了。
“不喝茶。”司绒伸手抵住茶盏。
两份力道作用在茶盏上,茶面轻晃,封暄面不改色,茶是萃山茶,司绒只喝得惯这一口。
他收手,扭头唤人上菜。
想:还特特带萃山茶出来,是不是有些放低身段了?
小厮侍女鱼贯而入,不多会儿便摆了满桌,寄风楼在渝州是数一数二的老牌酒楼,做的自然都是老渝州风味。
盛盘器皿可以看得出讲究,上的酒也是温过的,司绒执筷,拣了一筷子鱼肉。
“……”
这一瞬间难以形容。
她默默地放了筷,把那移到一边的萃山茶端起来,连同那只嚼过两下的鱼肉一块儿顺下去了。
生咽。
空空的杯盏放下后,司绒的反应才迟迟归来,她想:方才说了不喝,此刻是不是反口得太快了?
抬头一看,果然封暄眼里藏着点儿笑,面上却装着端方得不得了,他的眼神毫不收敛,问:“不合胃口?”
说着添上第二杯茶,眼里的戏谑越来越重。
两个人火气最重的时候是刚进门那一撞眼,积攒着久候不至的种种情绪,如今对上了面,倒是慢条斯理地开始博弈了。
司绒弯点儿笑,在封暄的注视下端起茶,把嘴里奇异的腥味儿驱散,说:“还成,你尝尝。”
封暄挑眉,浑然不觉这是个陷阱,也提起筷子夹上稍许,鱼肉刚送入口,难以言喻的腥咸味儿迅速地从舌尖蔓延开。
他顿了一顿,扫过桌面的眼神有些一言难尽,但也只顿了那么一瞬,镇定地咽下去后,中肯地说:“挺新鲜。”
嗯?
司绒确实是想撒个气,让他尝尝这怪异的滋味儿,哪知道得了这么个态度。
她疑心或许是个将计就计,可封暄的面色分毫不变,手边的酒杯碰也不碰,她又不禁想是不是自个儿怒气上头,连味觉也不灵了。
旋即提筷,决心再给这条酱烧鱼一个机会,可眼前一晃,封暄把那鱼移开了。
“凉了,吃别的。”
桌上的菜式尝了个遍,司绒心里对“渝州老风味”五字有了全新理解,渝州大厨喜好将味道发挥到极致。
咸的J人,甜的腻嗓,酸的倒牙,唯一一碗能入口的虾仁碧玉粥,淡到几乎没味儿。
两人默默地吃,且只拣自己跟前的吃,司绒喝粥间隙漏眼看封暄,他慢条斯理地吃着,对眼前几道菜雨露均沾,看着像是比她跟前这几道要好吃。
太子殿下礼仪规矩顶好,一言一行宛如刻好的标尺,连那举杯夹菜的高度手势都能一成不变。
他要装起来,司绒光这么看着他,还真难辨出是真是假。
“吃这个?”封暄看她眼光飘来,搁下瓷勺,指指跟前的菜。
司绒犹豫了一会儿,看着那冰凉凉的薄鱼片,生的。她摇头,没想把自己交代在这酒楼里。
阿悍尔不吃鱼脍,封暄跟前这几碟子,就这碟尚算原汁原味,他略看了眼司绒眼前的菜,反而觉得像比他的好吃。
味如嚼蜡地用完晚膳,他们推门而出,齐齐地松了一口气,外边天色阒黑,路旁老枯树上悬着一排旧灯笼,蜿蜿蜒蜒地一路伸到田野里。
夜虫对着晚星低语,司绒侧耳听,手指捻着根杂草。
两人在田埂上坐,走路时隔着两个身位,坐下时便只隔着一个了,封暄拍着掌心的尘土,坐下后余光里看司绒的反应。
“这是座酒楼,怎么后边开了田?”司绒问。
“寄风楼原先是片私园,园主楼寄风,是个雅致人,”封暄接话特别快,将寄风楼的来历说得头头是道,“农田茶山小院子,山后还有几片鱼塘,今日天黑,若是白日倒可以去钓几尾鱼。”
司绒喜欢钓鱼,她能沉得下心,闻言没说什么,只点点头。
两句话下来,气氛缓和许多,再盛的怒气,都被那一桌子“渝州老风味”乱拳打散了,剩余的火花零星几朵,不灼人。
司绒想一气儿把火花给灭了,首先收拾了自己的情绪,说:“巡检司调令我截下来了。”
是她的一贯风格,解决事儿先从根上除患,再修枝剪叶。
这件事她没瞒,封暄知道,也默认了这个做法,说道:“阿勒那裹着蜜的坑你都跳,为何区区巡检司便不接受?”
“只是巡检司吗?”司绒反问,而后轻轻勾起封暄的手指头,“战乱方歇,我不想此刻插手北昭军务,步子别迈太大,一步一步踏实走。”
手上感受到实质而主动的触感,封暄立刻反握住了她,低头看到那手腕内侧两点不明显的红印,应一声:“嗯,那还吵吗?”
“吵上瘾了啊,”司绒笑,“两句话的事儿,你还耍起脾气,白白让我等了两刻钟。”
“你等我?”封暄微愕。
司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两人眼神一碰,默契度回升,刹那间心领神会――阴差阳错啊。
她拽拽封暄的手指:“殿下,再吵一会儿吧。”
殿下,她如今已不常叫这个称呼,但凡开口,便带着潮热和柔软,成为某种心照不宣的密令。
“吵到何时?”封暄移坐到她身旁,两人膝盖挨着。
“吵到明早啊。”司绒脸不红心不跳。
“那……先回去让小厨房下一碗面。”封暄估算着体力消耗。
“两碗。”司绒比出两只手指头。
两人对上一眼,不约而同说:“寄风楼的菜当真难以下咽。”
作者有话说:
吵架篇结束。
他们日常生活里挺多这种小波动,真正大吵是不会的,因为这两个人本质上很像,是灵肉契合的爱人和伙伴,一起搞事业搞爱情,大方向一致,不偏航不错轨。小吵的时候呢,他们会共情对方,这点弥足珍贵,属于情趣了就是。
下一章番外出海了,玩点刺激的。29号晚上更,大家晚安。
第87章 番外・日常(三)
◎风流◎
琵琶岛, 有客自远方来。
海面吞吐着金鳞,一条半旧的大船被浪潮推动,推过两个日头, 两轮月亮,一片湛蓝的滔滔巨幕, 最终推上了一座热闹的小岛。
“哐啷――”
铁索套石柱, 下放行板, 船员有条不紊地卸货吆喝, 一道高杆儿咻地从船舷翻下来,哗啦一下撑开了伞。
后面紧跟着走下个人,红裙软鞭小羊靴, 她微微抬起头,手罩在额前, 眼下一片阴影, 只露出半道白皙侧脸。
喧嚣声里,美得格格不入的一道景。
她只是停顿片刻, 似乎在想这日头怎么如此毒辣,旋即慢步走入伞下,接过伞柄,那高个儿小子蹦跳着往前蹿, 速度快得那守船的狗崽子都眼红地汪汪叫。
姑娘把伞面一压,连同那截晃花人眼的丽色一并遮了, 慢悠悠往前走。
船看起来是客船,琵琶岛只是渺渺汪洋中的一粒小芝麻点儿,不归属于西面的王朝大陆, 也不归属于东面的巨大岛屿, 但来往船商多, 码头一天到晚都要进出数十条大小船只。
像这样饱经风浪的客船,码头的长工见了不知有多少。
但船一般,人不一般呐。
先头下来个天仙,后边紧跟着出现一道乌泱泱的人潮,当中有个青年生得好极了,个子拔高,就是气场}人,刀一般直削天穹,一双眼睛锐得像鹰隼,左右一巡,迈开长腿就下了船。
常来琵琶岛的客商从旁边经过,打了个哆嗦,避得远远的,想,许是哪个贩私甲的江湖大哥,嘿!看来,近日琵琶岛当真有好货,这趟没来错啊!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岛上最好的客栈――九曲客栈。
*
“砰。”
九曲客栈天字房,码头上先下船的姑娘端着茶盏,桌前跪下个蓝衣短打的中年人。
他哭丧着脸:“小人就是个地商,在买卖里头是最最没用的,上不沾真金,下不碰货源,只能从中间夹缝里讨些辛苦钱。”
“刘大当家真是过谦了,”司绒笑笑,伸出一只手,左右摇摇,颇不赞同地说,“地商上连买家,下接卖家,要我说该是两边都挨、左右逢源的能人才是。”
“对!”易星凑在一旁,说,“你这种人,在我们北昭就叫掮客,叫牙婆,叫老鸨……”
“咳……”九山及时叫停,免得这小子说出些什么冲撞主子的浑话。
刘宽简直要呕出一口血,他奶奶的,这趟出门不拜黑蛟龙,霉运便找上了他,好好儿地收了一套铁鸦甲,正准备到琵琶岛出手,借此大捞一笔后便能买张进蓝凌岛三大家的投名状,这是无数挣扎在温饱线的平民的白日梦,他离美梦成真就差一步。
一步之差,把他直接送到了北昭。
这事说起来是在司绒和封暄到渝州的第三日,唐羊关大营巡船来报,在黎婕当初作储备营的岛屿附近截了条私船,船上堆满丝绸瓷器等贵重商货。
起初巡船长认为只是一起普通的私船案,山南沿海的巡检司就常常遇到这样的私船,只不过山南私船多贩些粮食干物,唐羊关这回截的倒是个胆儿肥的。
而后巡检司将船一搜,才搜出事来。
那船上,丝绸瓷器都是遮掩,船板暗格里,堆着赤精钢、乌金,甚至有两桶黑水,还从暗格最底下翻出了一身黑色的单面甲。
前者是原料,后者是成品。
无尽夏的清香沁入鼻间,司绒靠在客栈窗边,易星提着那身轻薄的单面甲站在桌旁,九山手里握着把匕首,在阳光下向战甲劈斩而去。
“铿――”
匕尖在甲面用力划过,烈芒碰撞,几乎要擦出火星来,可一瞬之后,九山愣在了当下。
刘宽面上还是那副丧家犬的样儿,心中嗤讽,铁鸦甲要这么容易留痕,能一甲千金吗。
“用了几成力?”司绒平静地问。
九山望着那光洁如新的甲面,面色凝重起来:“八成。”
他的身手在近卫营是数一数二的,寻常甲胄,那一刀下去,不说劈成两半,起码也会留道深痕。
司绒从靴筒里抽出一把窄身匕首,朝他抛过去。
这匕首较之方才九山手里那一把,寒冽更盛,匕身颜色偏浅,司绒余光里瞥到刘宽脸色微变,轻轻地弯了唇:“全力试试。”
易星识相地往后退了半步,手仍然高抬着,只感觉寒芒闪过,手臂微微发麻,在九山收手之后,他忙翻过战甲来看,咧开嘴,指着那浅浅的一道痕,高兴地说:“主子!主子匕首比这甲厉害多了!”
刘宽同样惊愕,他死死盯着回到司绒手中的匕首,说:“你,你的……”
他在被巡检司抓住时确实倒霉,照面还未打,就先被击晕在了船里,后来更是一路蒙着眼,不知道自己落入了巡检司手里,更不知道跟前的人是阿悍尔公主,同船来的人里头还有个北昭太子。
因此司绒玩了个手段,把自己装作海上游商,就是为了诈出那战甲的来历与去向,这对阿悍尔和北昭军队来说是至关重要的,甚至攸关生死。
在武器上,让未知的人走在自己前面,这不是一件好事。
“原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如今看来不过如此。”司绒轻飘飘地说,看向铁鸦甲,宛如看一堆废铁。
“你,姑娘,不,贵人,贵人还有多少这匕首?可还有其他,其他武器?”刘宽看司绒却像看一座金山,激动得舌头都捋不直。
他从司绒的眼神中读出一个消息――那把匕首只是冰山一角,她有比这更值钱的东西,如果做成这一趟生意,他就能在主岛过人上人的生活!
司绒温和地笑了笑,弯身拿匕首在他脸上轻轻拍,说:“怎么,想通了,要与我做这桩生意?”
“您,您轻着点儿,”刘宽脸上冰凉凉,那是要命的警告,让他心口发颤,只敢抬起下巴往上努了努,“贵人说的哪里话,小人是只牵线搭桥的蝼蚁,愿为您搭座通天桥。”
通天桥。
司绒笑得更温柔,声音也放轻,却旋个身,猛地抬脚踩在他背上,指着那身战甲,居高临下地说:“那叫什么?”
“铁,铁鸦甲。”他爷爷的,刘宽被踩得头都不敢抬,后背全湿透了,这姑娘太邪性。
“这名字我听不惯,去告诉你的上家,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就别玩儿了,”她收回脚,让人给刘宽松绑,旋身坐回椅子中间,砰一下将匕首拍在桌上,“姑娘带他见世面。”
“G,G。”刘宽把头点得鸡啄米似的,双手合十,躬身哈腰地往门边走。
“急着走啊。”他的手还没碰上门扉,司绒的声音便从身后悠悠传来。
“您还有吩咐?”刘宽汗毛直竖,转过身说。
“这话怎么说的,既然大伙儿都上了一条船,便是朋友,”司绒这会儿一副怀柔模样,说,“既是朋友,我怕你泄露了身份,九山。”
九山拉开门,外面站着个容貌普通的中年人,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朴实寡言,穿着与那码头的长工差不离。
“他能保你性命。”司绒说。
刘宽心里暗骂,却不敢拒绝,这是直白的威胁与看管,赔笑道:“还是贵人想得周到。”
脚步声消失在内廊尽头。
屏风后走出个人。
封暄手指头滑过那道浅浅的痕迹,随手拎起桌上的一柄普通匕首,抬手一划,看着没用几分力,却在铁鸦甲上留下了更深的痕迹。
一深一浅两道并排。
“厉害啊。”司绒缓缓合掌。
“四军当中没有一件战甲能与之匹敌。”封暄拉出圈椅,坐了下来,眼沉沉地盯着铁鸦甲。
“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有意外,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司绒伸出一只手指,推着他的嘴角,“皇宫里的御用之物都有可能流落到民间,何况赤精钢这些原料,开采冶炼都要经过无数人的手,指缝里流点出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她的手指头被封暄咬住,轻微地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