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索檀说着说着便住了口,因为他觉得,司绒看他的眼神,好似猎狼盯一只肥羊。
作为一只东躲西藏惯了的肥羊,他迟来的警钟总算大响,声音戛然而止,表情十分戒备。
只是放了个马脚做饵,真正的跳脚鱼就咬着鱼饵死活不放,司绒真是从未想过――还有这等好事儿。
“你叫什么名字?”司绒的态度说变就变,这会儿语气又堪称和风细雨。
“索檀。”索檀挪着步子,往船舷靠,余光瞟着乌漆漆的河面,一阵晕眩,心道这也太高了。
“索檀,索虹臂是跟你的姓吗?”封暄像挖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表情耐人寻味。
“不是!”索檀斩钉截铁。
“可你的手不是这样说的。”封暄往前一步,身下的黑影像是柄利剑,从他脚下延伸而出,气势万钧地逼近索檀,当他的气势不加收敛时,能够毫不留情地碾碎一个人的心防。
索檀只是在锻造战武这个领域中专注而偏执,并没有能撼动山岳的勇气,他仓皇地后退,背部撞上沙袋,脚下的黑暗如影随形,让他几近崩溃。
他忍不住看自己的手,那双手与他瘦弱的外貌极度不相符。
骨节粗大,指甲边沿坑坑洼洼,狗啃似的,手指侧沿和虎口尚有老茧,除了一张含羞带怯的脸和阴柔身段像个小官,其他细节处俱都经不起半点推敲。
“你是个工匠,”司绒的声音如同春风化雨,把那摄人的压迫感寸寸拂开,露出一张温和可亲的脸庞,“甚至是个出色的工匠,你造出索虹臂,本该安坐高位,为什么躲在这里扮作个小官呢?”
她往前够到了封暄的手,轻轻拉住,看着索檀:“还是说……你确实是个小官。”
“我不是!”索檀急声应,这是关乎男人尊严的大事。
“哦,你不是,”司绒顺着他的话,反推回去,“所以你确实是造出索虹臂的匠人。”
索檀意识到自己被套话了,开始闭口不言。
“你介意索虹臂跟我姓吗?我有矿有黑水,把索虹臂拆了,可以照猫画虎地锻造出来,到时……”司绒略一停顿,笑得坏,“你说是延续索虹臂这名字呢,还是叫个铁疙瘩这样的名儿?”
“?”
索檀被踩到了痛脚,每一只索虹臂都是他的心血,他对这种纯纯亵渎的行为尤其愤慨,从怀里掏出了一枚小铜球,大喊一声:“你敢!”
极其细微的机括声贴着耳畔响起,扯动司绒紧绷的心弦,她看着那枚小铜球,头一回变了脸色,握着封暄的手剧烈一颤,只来得及喊一声:“撤!”
封暄的动作比她的声音更快。
司绒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夜风贴面,船身夜空和树影在眨眼间掠过,“砰”一声响后,他们沉入了巨大的水花下!
与此同时,近卫们有条不紊地撤退,河面像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炸水花,易星望了一眼索檀鬼鬼祟祟的身子,刚想翻身的动作顿住了。
地上滚动的铜球开始变色,从沉闷无光的铜色,刹那间就变得橙红透亮起来,简直像包裹着岩浆,高温带着无可比拟的杀伤力,只要冲破那薄薄的一层铜皮,就会把整条船炸成碎片。
易星改变了主意,他飞身一脚踢在船舷上,借力腾空飞扑向另一边的索檀。
“轰――”
火光和热浪同时袭来,俩人四肢缠绞,被气浪推入了水里。
而司绒刚露颗头,就被狠狠摁着脑袋往水底下沉,耳边“嗡”一声清透锐利的鸣响后,水浪像沸腾了似的,剧烈鼓动起来,她呛了口水,睁不开眼,只感觉到身体在水中快速前行,而后被水流裹挟着,逐渐沉入了黑暗中。
*
月黑风高,九曲客栈的小二歪在柜台上打盹儿,忽然听见头顶“吱呀”两声响,他换了个姿势,眼皮子都懒得撩,心想又是哪只晚归的夜猫。
二三楼房门悄然打开,一群晚归的夜猫隐入了门后,房门再度合上,长廊中静悄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没啦,你们把我浑身上下搜干净了,就这两颗!”索檀浑身湿漉漉,被另一个湿漉漉的易星紧紧抱着半边身子,欲哭无泪地说。
“身份、目的、藏物地点、关系脉络。”封暄换了身衣裳,撑肘坐在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索檀。
那目光,像盯着一个死人。
索檀在这一刻福至心灵一般地想,被当作死人,还不如被当作肥羊呢。
“我就是个从蓝凌岛出来游历的……工匠!就是你们说的工匠没有错,混在黑市里,是为了偷点儿银子和原石,只要给我一丁点儿黑水或矿石,我就能自保。”
“游历……”司绒换了衣裳,推门而入,把手放到封暄掌心中,顺着力坐下来,“是叛逃吧。”
“……”索檀被戳破,嗫嚅着不知该怎么扯,眼神悄摸着探到司绒和封暄交叠的手上,微微一愣,“你,你们是一伙儿的。”
“胡说,我们刚看对眼的。”索檀不老实,司绒更是张口就来。
“那你家里不是还有夫君吗?”索檀不解。
“那妨碍我喜欢这标致俊俏的公子吗?”司绒好笑,反问道。
夫君还是俏公子,只要是封暄,那就是心爱。
“哦,哦,”索檀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他浑身上下的机灵劲儿偏到了天边,全填补了战武的锻造天赋,在情感上钝得像牛角,呵呵了两声,“那你们好得还挺快。”
“……”封暄捏着眉心,把扳指脱手,往案几上那么一放。
索檀立刻缩起了脖子不敢说话。
“叛逃者的下场你知道,否则不会藏在这偏僻的小岛上,给你两条路,坦白与合作,我们能为你提供原石与黑水,保你小命无虞,”司绒说完,看易星,“去换身衣裳。”
“第二条路呢?”索檀没了捆缚,跪在了地上,这个条件让他心动。
“站起来,从这里右转,直走,往下跳,一眨眼就到了。”司绒浅笑晏晏。
“……”索檀望着那黑漆漆的窗户,黄泉路么这不是。
“你们能保住我吗?”索檀犹疑。
“说说你的仇家。”
“烬,烬三爷。”
司绒轻笑:“可以。”
“我还没说完,”索檀掰着指头,“龙可羡、迟昀、万壑松……你别笑了!”
“不笑,”司绒捡了一颗果子吃,而后说,“挺能惹事儿啊。”
索檀嘿嘿一笑,人没先前那么戒备了,自个儿站起来坐到了圆凳上:“我不惹事儿,是他们想抓我。你们是什么人呐,一定不是蓝凌岛的,你们……是乌溟海人吗。”
“不是。”
“北昭?”索檀一下子站了起来,前后一串,什么都明白了,“北昭没有索虹臂,你连铁鸦甲都没见过,你,你这是空手套白狼。”
“我是啊,”司绒拉着封暄起身,“两条路,你现在还有选择的余地,慢慢想吧。”
索檀望着一开一合的门扇,目瞪口呆,他到底上了一条什么样的贼船?
*
翌日,暑气炎炎,道旁的老树树叶被烫得卷曲,懒洋洋地耷拉在枝头。
偶尔几声蝉鸣。
九曲客栈外人来人往,司绒撑伞独身站在街边,伞面忽然撞上了个人,一枚墨黑的扳指从伞下探进来,轻轻地把伞面抬高,阳光成片地漏进伞下。
她抬头盯着那只手,接着月白长衫、窄削颌线、干燥柔软的下唇依次出现。
那唇瓣一启一合地,装得还挺像样:“抱歉,冲撞姑娘了。”
司绒仍然压着伞面,看着那枚扳指,说:“离远点儿,就冲撞不着了。”
“姑娘往哪儿去,不如一起。”他完全不将离远点三个字当回事,脚下反而往前压了半步。
“不方便,”司绒把伞柄往肩上搁,没有了伞面的遮挡,两张面孔暴露在阳光下,她微微眯起眼,说,“家里有个醋郎君,房里有个俏公子,身旁塞不下人了。”
两个时辰后,一条普通的商船离岸驶远。
封暄靠在船舱窗边,身前圈着人,从背后贴进时说:“这不是能进人吗。”
司绒闷哼一声,阖上了眼:“封、暄!”
“我是谁?”
“殿下……”
他的力道昭示着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垂首咬着她的耳朵问:“点了几个小官儿?”
“没,没点。”司绒打死不能认。
封暄喜欢她颤抖着否认的样子,他从背后紧紧挨着司绒,让两人不再分开。
这是世界上最迷人的距离。
既不是一味的冒进,也不是全然的抽离,温度在飙升,封暄在低语。
天和海都是蓝的,说不上是天笼罩了海,还是海浸润了天。
琵琶岛渐渐消失在视线中,海水托着船只,欢脱地往前涌动,白色海鹞子绕船飞行,翅翼拍碎了浪潮,也拍碎了斑驳的日光。
窗台上像下了雨,滴滴答答的汗水夹着泪,和呜咽声一起,和黏稠的爱意一起,被藏进海域深处。
年轻的审判者坠落深渊,他的罪名是贪欢。
作者有话说:
23点二更。
作者求收藏:
《山河玉骨》浪帅海盗大魔王x超强甜辣小岛主。
《原子大碰撞》混血冷感天才少年x摇滚浪漫学霸少女。青梅竹马。
《猫猫尾巴不能摸》神明和邪魔的双重人格,夹心是只猫猫,这本千万千万请年满十八岁再看,跪谢!
《随机波动》喜欢高瑜纪从心的收藏这本,gb向。
第90章 番外・孩子
◎封弥◎
封弥刚出生的时候, 像颗煮毛豆,又嫩又好糊弄。
封暄那会儿头回当爹,能轻松提动一百二十斤九张弓的封暄, 抱起一个五斤八两的小娃娃竟然显得拘谨僵硬,双手肌肉异常紧绷, 看着怀里皱巴巴的小家伙, 端肃得好比第一次上朝听政。
“你听嬷嬷的。”司绒刚刚醒, 封暄是攥着她手陪到现在, 确认她精神尚佳后,才同自己的儿子进行了一次初次会晤。
气氛无比严肃。
封弥半点儿面子都不给他爹,扯着嗓子嗷嗷大哭, 任谁都看得出来,小奶娃娃也知道软床好躺, 铁臂难睡。
“他是不是冷?”封暄回头问司绒。
司绒哪儿知道, 她也是第一次当娘,给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神情。
“他是饿了?”封暄也不知道为何, 身旁站着经验丰富的嬷嬷,可他只想问司绒。
无论得到什么样的回答,他看着怀里的孩子,莫名地生出了一种人生倒流的错觉, 此刻谁都插不了嘴,只有司绒能懂, 他抱住的是生命的起始和延续。
小奶娃娃不懂爹娘之间流转的爱与感动,不懂那一瞬间迸出来的具有思辨意义的温情,他想要回到柔软的小床上。
嬷嬷终于找到机会, 在旁边提醒了两句, 封暄笨拙地调整姿势, 不再那么紧张后,小娃娃终于止住了哭声,紧接着被放到了司绒身边。
司绒说:“小卷毛,像舅舅。”
小娃娃贴着娘亲的身体,舒服得阖了眼。
“他的脸怎么是皱的,能好吗?”封暄还在问,他心里有万万个问题。
“会长开的,总不会一直皱,”司绒也不能确定,她抬头看封暄,“会长开的吧?”
问题抛到了封暄这里,他心里涌出某种责任感,结束了什么都想问的阶段,自然地开启了什么都能包揽的阶段,肯定地说:“会的,随你。”
两位新手爹娘交流了一番孩子的样貌问题,小娃娃似有所觉,咕噜噜地吐了一串奶泡泡。
“……”
就是这泡泡一吐,轻微的一个“噗”声之后,两人才有了那么几分真实感,好似在一瞬间就与孩子产生了某种微妙的联结。
封暄摸着司绒的鬓发,看孩子,又看司绒。
意识到――这孩子身上,流着他和司绒的血。
初次的生疏之后,封暄进步飞快,司绒偶尔还会看着孩子出神,不能相信自己生了一个人,但封暄已经进入了父亲的角色。
一日要看八百回,拍嗝换衣,沐浴念书,若不是身体不允许,喂奶他都能上。
*
小封弥爹亲娘爱地长大,逐渐流露出一些让人头疼的本性。
八岁的封弥已经经历了岁月的爆炒,成了颗脆巴巴的炒毛豆,一捏就响。
这孩子如何聪明呢,把他爹那一套学得有模有样,规矩挑不出毛病,仗着一副团团可爱的样貌,走到哪儿都招人疼,嘴巴浸了蜜似的,甜滋滋地张口就是吉祥话,能哄得性子恬淡的皇祖母都开怀大笑。
但那内里蔫儿坏,外甥肖舅,天生具有破坏欲。
惹祸的本事也一日千里,八个禁军营拍马都赶不上。
赤睦大汗喜欢这个外孙,所以封弥每年的夏秋两季,几乎都是在阿悍尔过的,封弥知道原因,娘亲讲,那叫移情。
他的骨子里也有阿悍尔雄鹰的血,八岁那年拿小芒弓猎了一只野兔,把司绒惊着了,她心情复杂,越发花心思在引导封弥性情上面。
紧接着那年冬日,封弥失足跌下冰湖,落水前把养的小雪狐推上了岸。皇祖母说,这孩子不是对生命没有亲近与敬畏,是知道自己的位置,心里门儿清,知道做一个猎人,和做一个主人的区别。
但封弥也自此病了一场,从那开始,便有意无意地装着病弱,那可怜样儿,谁也没法对他说句不。
封暄和司绒把他看得透透的,这小子是野惯了,怕被拘在宫里当储君。
又是一个血里带风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明天见,也是孩子篇――妹妹封瑾。
第91章 番外・孩子(二)
◎储君◎
封弥今年五岁了, 每年爹爹和娘亲都会带他在哈赤住上小半年。
他喜欢哈赤,喜欢这一线苍苍的平野,喜欢这旷达彪悍的民风, 也喜欢钢筋铁骨的哈赤大将,每日都和爹爹在大营后练箭, 但今日的心情格外不一样。
“爹爹, 我头疼。”
咻!小芒弓搭着的短箭笔笔直地扎进了三丈远的靶心, 晃悠了两下, 终归是没有掉靶。
“站直。”
咻!长箭破空而出,一道银灰色策风而去,宛如冲刺的游龙, 眨眼间便没入了百步开外的箭靶上,一声巨响后, 靶子应声而裂。
封弥腰板挺直, 把小芒弓一背,鼓着掌叫好, 白灵摇头摆尾绕着封弥汪汪叫。
“头不疼了?”封暄垂下手,正好摸摸儿子毛茸茸的脑袋,再一视同仁地摸摸白灵的脑袋。
“疼的。”封弥攥着爹爹的衣摆,很努力地做了一个痛苦的表情, 小脸皱成一团。
“吴青山就在哈赤,回头让他给你瞧瞧。”封暄简直没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