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渺神色有些不自在,微垂眼帘,步伐袅袅走到宋老爷跟前:“爹。”
宋老爷上下打量了宋知渺一番,小姑娘今日又是一身精致装扮,而她为此装扮的对象就正站在他旁边,叫他心底好不容易咽下去的一口闷气似是又要涌上来。
心中叹气,面上却是不显,只淡淡移开眼神颔首道:“去吧, 早些回来。”
宋知渺不知为何从父亲的语气中听出一抹心酸来,但瞧江妄已欲要转身,忙点点头跟了上去。
“宋大人, 告辞。”
“爹爹,那我就先出去啦。”
看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不急不缓走出府邸大门, 宋老爷到底是没忍住心底的郁气, 沉着一张脸, 怎么看怎么心里不舒坦。
宋夫人匆忙从院门走了过来, 慌慌张张朝周围看了一圈:“妙妙呢,我可是来晚了?”
宋老爷抬了抬下巴,没好气道:“走了,被晋越王接走了。”
宋夫人方才得知江妄来此时还未梳妆打扮,如此自是不妥,这便稍微收拾了一下,没曾想还是慢了一步。
转头再看宋老爷的脸色,又叫宋夫人敛了惋惜之色,不由轻笑道:“老爷,怎这样一副苦瓜相,再怎么说,晋越王瞧着也比那陈小侯爷顺眼多了,想当初妙妙瞧上陈小侯爷时,也不见得你这副模样啊。”
宋老爷皱眉哼了一声:“那能一样?那陈堰我一瞧便是上不了道的,再怎么接触,妙妙最终也瞧不上他,可这晋越王……”
宋夫人笑弯了眉眼:“老爷这危机感,倒是好些年没瞧见过了,怎的,你也瞧出妙妙对晋越王甚是有意?”
何止是有意。
宋老爷抿着嘴不再说话。
这时,另一侧传来急促的奔跑脚步声,宋今晏满头大汗发丝凌乱,一瞧便是刚练武过还未来得及收拾的模样。
他气喘吁吁跑到父母跟前,瞪大眼睛惊呼道:“晋越王呢!爹,娘!晋越王可是来咱们府上了!他当真来了?人呢?”
“一边儿待着去!有你什么事!”宋老爷气不打一处来,一家四口,好像就唯独他瞧江妄不顺眼,其余三人,一个个像是被勾了魂一样。
宋夫人轻声向儿子解释:“刚把妙妙接走,你爹正气郁呢。”
一听江妄已经离去,宋今晏顿时焉了气,耷拉着眉眼有气无力道:“怎这么快就走了,我还以为能赶得上呢。”
宋老爷斜了他一眼:“赶上什么?别以为你心里那些弯弯绕绕我不知晓,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我不会同意的。”
提起这茬两父子就好似生出了一道巨大的隔阂,为了此事,两父子间已是有过数次大大小小的争执。
如今宋今晏正是青春热血的年纪,再不似年幼时稍有压制便只得隐忍咬牙默声垂头。
父亲毫不客气的话语听在他耳中,如此蛮不讲理的强势镇压,叫他难以再忍,皱着眉头不服气回呛道:
“为何我想做之事爹总是不认同,我不愿做之事便要非逼着我做,宋知渺尽挑你不满意的男子,你也从未强硬阻拦她分毫,偏心偏成你这样,不想要我这个儿子,当初又为何要将我生出来!”
啪――
“混账!”
一声脆响,伴随着宋夫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宋老爷气急抬手一巴掌打在了宋今晏脸上。
宋今晏头颅微偏,脸颊烧起火辣辣的疼痛来,深黑的眸底却是冰凉一片。
“老爷!你这是干什么!怎还出手打人了,今晏,你没事吧!”宋夫人慌乱不已,怎也没想到两父子间早就争吵了好些年的话题,会在这会轻而易举就被点燃了炮火。
宋老爷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着,盛怒的焰火难以消散,收回手的动作却在意识到自己冲动所为而迟疑僵硬起来。
宋今晏冷哼一声,淡然躲过宋夫人欲要查看他脸颊的动作,沉默转身,再无半句话语径直离去了。
宋夫人焦急地看了眼宋今晏离开的方向,又焦急地看了眼宋老爷,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大步朝宋今晏追了去。
*
宋知渺这头自是不知自己走后家中发生的这一幕。
从府上出来,便被江妄领着去到了一旁马车停靠的地方。
今日江妄特有准备马车,倒是叫宋知渺微微松了口气,江妄的马车显然比她平日里乘坐的要宽敞许多,自是没可能再发生上回在南州时的尴尬之事。
走到马车前,宋知渺候在一旁,见江妄抬手撩开了马车帘,便打算伸手扶上江妄应当递出来的胳膊。
男男女女一同外出,总归是有些心照不宣的礼仪在的,一向都是如此,这些事一般在儿女初长成时,家中便会有人专门教授。
岂知,宋知渺刚探出手去,竟见江妄身子一躬,脚下使劲身姿利落地就跨上了马车,叫她白皙的玉手悬在半空,唯有江妄上马车的动作带起的一阵凉风抚过。
宋知渺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当即惊呼出声:“江妄,你怎自己上去了?”
江妄半边身子已入了马车中,闻声他又退出来,回头朝宋知渺看去。
目光落到宋知渺悬空的手上,江妄又看了眼站在宋知渺身旁的丫鬟花凝,似是不明她身边明明站着能扶她上马车之人,还特意唤住他作甚。
若非做戏,江妄此等做法自是会在与女子相约之初便在人心中大打折扣,哪有如此没有风度的男子,几乎算是有失礼数了。
可他们到底不是真真切切的相约,江妄眉眼间无一不显露着敷衍和无意,冷淡得像个没有温度的冰块儿。
宋知渺气郁地抿了抿唇,颇有些委屈地提醒他:“你得扶我。”
江妄闻言,抬眸朝不远处的宋府府邸门前飘去了视线,只见门前几名下人探着头正往这边瞧来,虽只是宋府的人,但既是瞧见了,便会将所见如实传达出去,传入宫中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更莫说本就在得知他今日前来宋府后,便被太后硬塞来跟着他的一众随从。
江妄眉心微动,默了一瞬便朝宋知渺伸去了手掌,掌心向上,露出与女子柔嫩肌肤截然不同的粗粝:“抱歉,没太注意。”
也不知他说的是没太注意男女相处间的基本礼仪还是没太注意中欧为一双双正盯着他们看的眼睛。
宋知渺眼前出现一只纹路清晰,覆有薄茧的手掌,宽大而有力,叫她一时间有些羞于伸手,微红了脸颊忍不住腹诽:哪有人上来便直接用手扶的。
但宋知渺又觉自己若是再多说,江妄就要被这繁琐的礼仪弄得不耐烦了。
总归只是做戏,她不自然地垂下眼帘,缓缓探出了玉手。
纤长柔嫩的指尖触及带着热烫温度的掌心,未曾感受过的触感激起指腹一阵酥麻,宋知渺还未来得及使劲,忽的就被江妄一把抓住了小手,一个向上拉扯的力道,便叫她惊呼着被拽上了马车。
“你!”宋知渺心惊地瞪大了眼,自己像是瞬间腾空飞起来了一般,却又很快稳稳站在了马车前端。
宋知渺胸口上下起伏着,江妄却像是完成了任务一般,很快抽回手,躬身先一步入了马车中。
他就是这么扶她的?!
怎能这般粗鲁!
马车底下是看完整个经过尴尬得几乎不敢再抬头分毫的花凝和云烈,宋知渺一口闷气憋在腹中,愤愤地瞪了一眼两人黑乎乎的头顶,一把撩开马车帘入了内里,还未坐下便气急指责他:“江妄,你实在太粗鲁了!”
江妄淡然抬眸,不明所以地看了眼宋知渺,显然不知自己已是按照她所说的做了,还有何处不妥:“我没使多大劲。”
说完,他还顺势落下目光扫了一眼被他拽过的手,白皙依旧,连半点红痕也未生出,显然是将力道控制得极好,不可能弄疼了她。
宋知渺的确没被弄疼,手背还残留着被他宽厚大掌完全包裹后笼罩而来的热烫余温,但他那动作,简直令人措手不及。
宋知渺气呼呼地在江妄对座坐了下来,一本正经继续数落他:“哪有你这般扶女子的!有失礼数不说,还会惊吓到女儿家,往后若是你当真与女子相交,可万万不能如此无礼对待,会遭人不满的。”
江妄微挑眉梢,冷淡反问她:“所以我一早特来宋府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假意相处,最终相处不融洽而分道扬镳,以摆脱被皇上和太后催婚之事,这也是他们此前就达成了的协议。
所以江妄这是压根没打算和女子有过多接触,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
宋知渺一噎,默了好一会才撇了撇嘴不悦道:“饶是如此,你这会与我做戏也得做得像样些不是吗,不然叫人瞧了去,哪会相信你我正在接触之事是真事。”
江妄别过视线,似是对此事不甚在意,淡着眸子朝马车窗外看去,漫不经心应着:“嗯,我尽量。”
还真是极为勉强的态度了。
宋知渺这会是当真感觉到江妄对于男女之事的抵触和淡漠,不由想到此前父亲对于她和江妄的接触尤为忧心的话语,忍不住开口问他:“江妄,你为何这般抗拒与女子接触成婚呢?”
江妄回头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凉薄冷淡,不像是不悦,但也显然没有要耐心回答的意思。
宋知渺却是被自己好奇的心绪给引了进去,江妄不答,她便歪着头自顾自猜测着:
“你这般岁数,虽是常年在外,但想来也应当见过不少女子吧,我想你虽是冷硬无情,一点也不温润柔和,但也自会有女子喜你这般模样的,难不成你一个能瞧得上的都没有吗?”
江妄是真没打算回答她的,却没曾想她还一本正经揣摩了起来。
说得倒是大差不差,但他却不知自己何处叫她觉得自己冷硬无情了,若当真如此冷情,耐着性子忍受她无理取闹的人是谁,几次三番帮她的人又是谁。
可真是有够没良心的。
江妄轻抿着薄唇再次移开视线,不打算让宋知渺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思绪中却没由来浮现出那日清晰深沉出现在他脑海中的梦境。
梦境中他与云烈谈论的女子是宋知渺,他黯然神伤沉重离去的对象也是宋知渺。
他在这个梦醒来之后怔神了许久,梦境虚无,且毫无缘由,与他所处的现实没有半分关系,却心闷刺痛到几乎没过了呼吸。
梦中的女子为宋知渺并未激起他心中多少波澜,但能让他觉得尤为真实的,是梦中的他所做出的选择。
如若真实的他在面对这样的抉择时,肯定也会同样沉默离去,因为他没得选,那是他必须要去做的事,不该拖累任何人,也没法为任何人留下。
只是,他不觉自己会让自己身处这样的处境,他该做之事还未尽了,又怎可在旁的事上动不该有的心思。
至于是否会有无法抓住的缘分,江妄觉得,那似乎并不重要,他本也不是重情.欲之人,最终若是只能独身一人,那又有何妨。
自认坚定的思绪忽的被一抹清甜淡雅的幽香冲散,江妄一怔,回头便见对座的宋知渺不知何时竟凑到了他跟前。
一双水灵的小鹿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即使靠近了距离,也未叫小姑娘生出男女有别的羞赧,反倒毫不避讳,一脸正色陈述出她最终得出的结论:“江妄,你该不会,是好男风吧!”
马车内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宋知渺撑着身子,却仍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反倒在话语说出口后,竟越发觉得合理,目不转睛地盯着江妄看,想从他脸上找寻些事实的印证。
江妄原本淡漠的神色顿时有了裂痕,在被宋知渺一脸纯真的神色紧盯片刻后,眉心已是抑制不住地皱起。
他本也并非和善的面容,沉下脸来的模样更是面带凶色,叫宋知渺惊愣了一瞬,便霎时没了气势,缩了缩脖子忙退回坐好,小声低喃着:“我就随口一说,不是便不是,你凶我干什么?”
小姑娘嘟囔的语气却是微弱,却一点也不觉心虚,反倒透着一股理直气壮的娇蛮来,好似他把她给怎么样了一般。
凶?
他何时凶了她,就她一人嘀嘀咕咕半天,他连半个字都没回过,怎就凶她了。
这时,马车忽的一个颠簸,底下发出一声突兀的巨响声。
宋知渺顿时僵直了背脊,曾被马车上颠簸而导致的后果浮上心头,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攥紧了座位上的软垫,狠狠稳住了自己的身子。
马车吱呀一声响,带起马儿一阵粗重的出气声,抖动着便急刹在了原地。
宋知渺完好地平稳住自己的身形,虽是吓慌了神,但也未叫什么奇怪的举动发生,这才缓缓回过神来,不明所以朝外看去:“这是怎么了?”
“王爷,好像是车轱辘陷入泥潭中了,属下这就去处理一下。”
云烈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宋知渺这才将视线移到马车窗外,竟见马车不知何时驶在了一条乡村小道上,周围广阔翠绿,一片生机盎然,热烈的日光洒下,泛起盈光层层。
“这是要去何处?”宋知渺这才想起自己没头没脑就跟着江妄上了马车,竟还一直未问他今日要带她去何处。
江妄探出大半个身子挡住了窗边的光景,视线朝马车下看去,只见一滩泥坑晕开在小道一侧,这辆马车身形过宽,左侧的车轱辘便陷在了里面。
江妄查看过情况后才收回了身子,沉声回答她:“去城郊的云澜戏馆。”
宋知渺眸露惊色,竟不知江妄还有此等雅致:“你喜欢听戏?”
马车微动了一下,随行的几人在云烈的带领下正使劲推着马车,欲要将马车从泥潭里推出来。
江妄一边微起身形一边回答她:“算不上喜欢,边北那带盛行戏曲罢了,我下去看看。”
江妄躬着身出了马车,他跳下马车之时,明显感觉到马车轻了些重量,微颤两下,便被后头使来的劲道推动了些许。
宋知渺倒是没太在意此事,反倒惊讶于边北那等地带竟是盛行戏曲的。
戏曲文雅,若非当真喜欢,甚是难被那蜿蜒的调调所吸引,更何况是边北那等向来给人一种贫瘠粗蛮之地。
但宋知渺对边北的认识甚少,听江妄这般提起,倒是有些好奇大齐的边境之处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
随着马车一个剧烈的耸动,宋知渺慌乱平稳住身形,便感觉马车应当是被顺利推出了泥潭中。
正打算等着江妄回到马车中再问他些有关边北之事,却在等了好一会后才见江妄站在马车下探身撩开马车帘:“下来,马车坏了。”
宋知渺一脸茫然从马车中弯腰走出来,正屈膝要下马车,江妄就顺势伸来了手。
遭了一回之事,再有二回她便迅速反应了过来,顿时缩回自己的手娇声斥道:“你别拽我!”
江妄一怔,抬眸看着她,小姑娘这副娇嗔的模样像极了那日一边哭一边让他不许扛她的模样。
宋知渺瞥了江妄一眼,朝着花凝伸出手去:“花凝,扶我下去。”
花凝很快凑近来伸出手,宋知渺轻轻搭上她的手背,被她拉着托着力道小心翼翼从马车上跨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