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瑞将门推开,侧身让出位置,宋楚灵攥着衣袖,垂眸不敢随意里面张望,只是盯着鞋尖,缓步朝里走去。
何瑞没有跟着进去,他将门关上,守在外面,抬手将院里那两个宫人挥退。
宋楚灵来到堂中,虽未特意打量,余光却也能将屋中的情况扫个大概。
这屋里上首的地方摆着一张罗汉椅,在正中的小方桌上,隔着果盘和茶水,两旁各坐一人,看不清面容,但身形轮廓她也猜得出,右边的是连修,左边白发之人便是连宝福。
宋楚灵依照规矩,朝连宝福的方向屈腿行礼,“宝福公公吉祥。”
“宋楚灵啊。”连宝福口齿有些含糊,说话也是慢吞吞的,他眉眼带着弯弯的笑意,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顿了片刻才道:“耷拉着脑袋做什么,抬起脸来同我说话。”
宋楚灵抬起头,眸光依旧落在下方,双腿还保持着行礼时的弯曲,毕竟连宝福方才只是让她抬脸,并没有唤她起身。
连宝福唇角的笑容又深了几分,端起茶盏,慢悠悠地翻着茶盖,望着她道:“家在何处啊?”
他语气慈祥又和善,若不是这身衣裳,根本不会有人将他与那传闻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侍监相提并论。
宋楚灵僵硬的身子微微晃动了一下,脸上的紧张却没有半分消退,她咽了口唾沫,小声答道:“家、家在潭州,盛江村。”
“嗯,江南啊,是个养得人的地方。”连宝福呷了口茶,缓声又问,“家中几口人呐?”
宋楚灵道:“家中只有奴婢同母亲二人。”
连宝福微眯起眼,仔细地打量她的五官。
过了半晌才将手中茶盏搁下,从一旁的粉彩过枝八桃纹盘中,拿起一个橘子。
他一面剥着橘子皮,一面又貌似随口的与她攀谈,就好似一个和蔼的老人在与她闲话家常,与一旁全程冷脸不语的连修截然相反。
宋楚灵表面上松弛几分,心中却不信这连宝福会是个和善之人,他若当真温善,怎会到现在都不唤她起身,任由她身子肉眼可见地开始不住摇晃。
“听说你上次险些坠楼,可落下伤病了?”连宝福关切道。
宋楚灵深吸一口气,身子努力保持着平稳,“劳宝福公公挂念,奴婢无恙。”
“嗯。”连宝福点点头,将最后一块儿橘子皮撕开,将剥好的橘肉放在桌上,含笑着朝她招手,“这是今日刚从夷陵贡上的橘子,圣上特地赏我的,你来尝尝。”
宋楚灵忍着酸痛站起身来,她朝前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忙停下来摇头道:“御赐之物,奴婢不敢。”
“不敢?”连宝福眉梢扬起,带着笑意的唇角朝上方急促地跳动了几下,到最后,像是忍了许久终于憋不住似的,忽然大笑出声。
他的笑声在房中回荡,令人不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连宝福一面笑着,一面站起身朝宋楚灵缓步走来,“欺瞒天家,谋害性命……我瞧你胆子大着呢。”
“说,惠英还教你什么了?”
宋楚灵神情疑惑又惶恐,俨然一副受惊的模样,连忙向后退去,却被不知何时起身的连修一把拉住手臂。
她还未来及做出反应,腰间的白玉佩便被连修用力扯下。
第五章
宋楚灵抬手去夺玉佩,手臂却被连修握得更紧,紧到她忍不住蹙眉吸气,对上那双冰冷的眸子,她到底还是泄了气,抿着唇无声地落下泪来。
连宝福在接过玉佩的瞬间,脸上的假笑终于散去。
他拇指带着几分颤抖,在上面反复的摩挲,许久后,一把将玉佩握在掌中,神情沉冷地看向宋楚灵,“你与惠英到底是何关系?”
连宝福口中的惠英,正是宋楚灵的师父。
在宋楚灵还是荣林溪的时候,她几乎日日能看到这块玉佩,它就系在师父的腰间,无论何时也未曾卸下。
直到两年前她离开昭偌寺那日,师父才将这玉佩交到她手中。
“这是师父能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它会是你在宫中的护身符。”
也是那时她才知道,师父曾经不只是已故太后身边的嬷嬷,她还与内侍监连宝福有过一段情谊。
“可是师父,你说过人是会变的,这么多年过去,连宝福会不会……”
“不会。”师父眉眼中带着些许怅然,语气却十分肯定,“你按照我说的去做,他一定会护你周全。”
师父说过的每一句话,她都牢记于心,在连宝福沉冷的质问中,她没有开口,而是垂眸继续落泪。
见她不说话,连宝福冷笑一声,“她是想让你用这个做护身符么?”
果然与师父猜想的一样,连宝福在看到这块玉佩的时候就知道了她的来意。
只是宋楚灵不能回答,她按照师父说得那样,含着泪望他,什么也不说。
“惠英啊惠英……”连宝福再次冷笑,他未曾想过十七年不见,她竟然会用这样的法子来刺他。
连宝福合眼背过身去,慢慢回到罗汉椅旁坐下,待再次抬眼看向宋楚灵时,脸上又恢复了昔日的那份和善,“既然你不肯说她,那我们便说些旁的。”
连宝福道:“宸妃是你什么人?”
宋楚灵依旧没有回答。
连宝福满意地点头道:“惠英将你教的不错,是个沉得住气的性子。”
他语气略微变了变,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着,“当年宸妃宠冠六宫,我跟在圣上身侧,几乎日日都要见到她,对她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你与她气质不同,这双眉眼却是生得一模一样。”
宋楚灵哭声渐止,连修也将她的手臂慢慢松开。
连宝福继续道:“去年八月十四,你去藏书阁表面帮忙,实则寻到当年延晖阁一事的卷宗,只可惜那卷宗只有两页,内中详情你未曾查到,只是看见刘翠兰曾说宸妃时常在延晖阁念诗,所以从那之后,你便开始去御花园帮忙……”
连宝福说得这些,宋楚灵并不觉得意外。
当年师父能从一个毫不起眼的宫婢,成为太后身边最得力的亲信,正是因为连宝福,可以说师父的一身本事,皆是连宝福所赐。
所以从本质上讲,宋楚灵的心机手段也是来自于连宝福,只要他有心要查,这皇城中怕是没有能瞒过他的事。
宋楚灵清楚的知道这些,便也没有想过隐瞒什么。
在刘翠兰坠亡那日,她是故意将藏了两年的这块玉佩戴在身上的。
这玉特殊的地方不在材质,而是当初被连宝福一分为二,只有熟悉当中一半的人,才会一眼将另一半认出。
宋楚灵知道连宝福不会去御花园,来的人只会是连修,于是她刻意露出玉佩给连修看,她要连修充当信使,将消息带给连宝福。
依照连宝福缜密的心思,必定要先将她底细查清,再传她见面。
也正是如此,她才会猜出今日是连宝福要见她。
宋楚灵听到此处,便知可以开口了。
她双膝落地,朝连宝福叩首道:“宝福公公,奴婢只想查清当年宸妃的死因。”
连宝福嗤笑道:“那你若是查清又打算如何,像对刘翠兰那般?”
宋楚灵咬住下唇,透亮的眸子中含着隐隐恨意。
“胡闹!惠英真是……”责怪的话被连宝福强压回喉中,他深吸一口气道:“宸妃当年的确是自缢而亡,你若还要执着于此,我定不会帮你,你若是现在悔了,倒还来得及。”
他如今这把岁数,没必要将自己卷入任何纷争中,但若这孩子识趣,送她出宫倒是可以。
却没想宋楚灵没有半分思量,直接再次伏地叩首,“奴婢不悔。”
不亏是惠英带出来的,连性子都同她一样倔,连宝福气得心口发闷,好半天都没再开口。
宋楚灵红着眼尾,缓缓抬起头道:“奴婢不敢求公公庇护,更怕连累到公公,所以两年来未曾拿着玉佩寻你,奴婢这次……只是想帮师父……”
连宝福眉心微蹙,便听宋楚灵面带疼惜地道:“奴婢记得有一次师父带着奴婢去山上采药,不慎滑落时她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护好这块玉。这块玉对师父而言,比自身还要重要,她交于奴婢的时候说,若那个人还记得她,便会帮她。”
宋楚灵说到这儿,抬眼看向连宝福,“说实话,奴婢不信世间情意,宝福公公呢,你可信?”
连宝福没有说话,目光也不知落在何处,良久后忽而笑道:“这番话也是她教你同我说的?她以为,我听了这番话,会帮你?”
宋楚灵摇头否认,“师父不让奴婢在公公面前提她,这些话是奴婢擅作主张说出来的。”
对了,这才是惠英的性子。
连宝福没有说话,拿起手边的橘子放入口中,朝宋楚灵挥了挥手,“下去。”
宋楚灵拭掉脸上泪痕,躬身退下。
随着院内脚步声逐渐远去,静默的屋内便只剩下连宝福一瓣又一瓣往口中塞橘子的声音。
待那蜜橘全部吃完,他双眸已红,自嘲地扯了扯唇角,“今年的橘子怎么这般酸涩。”
“父亲。”一旁的连修递上帕子。
连宝福没有接,他靠在桌案上用手扶住额头,长叹一声。
随后又是许久的一阵安静,就在连修准备退下时,连宝福忽然沉声道:“护着点儿。”
说着,他扬手一挥,将紧握在掌中许久的玉佩朝连修扔来。
连修立即抬手将玉佩接住。
从内侍省出来,宋楚灵没有直接回寒石宫,而是拐去藏书阁寻小落子。
小落子比她还小两岁,去年才入宫来的,藏书阁这样的地方,甚至还不如寒石宫,平日里捞不到半分油水。
这孩子又瘦又小,也是穷苦人家出身的,他见到宋楚灵来了,满脸忧心地围着她转了两圈。
“你怎么有空来寻我了,身子可好利索了?”
宋楚灵与刘翠兰的事,私下里早已传开,一想到宋楚灵险些无辜丧命,小落子好几晚都没睡好。
宋楚灵笑着拿出一条帕子给他,“我早没事了,这个月一直在休息呢,这是我闲来无事做的,我秀活不算好,你将就着用。”
小落子惊喜的接过帕子,连连道谢。
知道没有小落子没受牵连,宋楚灵心头松快了些。
等她回到寒石宫,张六拉着她问了一通,生怕她得罪连宝福,让整个寒石宫给她当垫背,宋楚灵自是没有说真话,装傻充愣应付过去,这才回了房中休息。
夜里睡觉时,宋楚灵又将今日与连宝福见面的点点滴滴在脑中反复回放。
她的言行没有半分纰漏,全部是按照先前设定好那样做的,可她还是会感到不安,她永远也无法做到真正的去相信任何一个人。
这份不安持续到两日后,宋楚灵被再次传来内侍省。
还是那个院子,只是这一次没看到连宝福,只有连修在院中的槐树下站着。
他抬眼望着笼中鸟雀,不知正在想着什么,直到宋楚灵闯进他颀长的身影中,他才倏然回过神来,收了目光看向宋楚灵。
在他面前宋楚灵不必再装模作样,索性就收了那份娇憨,微微俯身道:“连少监。”
连修“嗯”了一声,语气与神情还是那副清冷模样。
他从袖中拿出玉佩,那日让他扯断的红绳被换成了金丝红线编织的平安结。
他上前两步来到她身侧,与她距离只在咫尺。
宋楚灵正欲后退,却被连修出声叫住,“别动。”
他声音平静无波,与他的神情一样,让人轻易感受不到任何情绪。
他略微弯身,拨开宋楚灵最外的那层单衣,抬手开始帮她在腰间仔细地系着玉佩。
寒风穿过老槐树,夹杂着些许清香朝两人缓缓而来。
女子颊边的一缕发丝,不着痕迹地从连修鼻尖轻轻拂过,微凉,轻柔。
正在系绳的修长指节,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连这指节的主人都未曾察觉,却落入了身旁人的眼中。
待系好玉佩,连修立即退开,与宋楚灵拉开距离,声音一如既往地冰冷,“那日冒犯,还望见谅。”
宋楚灵将手落在腰间,手指在触碰到带着些许温度的玉佩时,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连修眉心微蹙,他以为宋楚灵会气恼,又或是装作不曾在意的说声无妨,却没想到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这里笑。
连修不解地看向她,问道:“你为何笑?”
宋楚灵也毫不避讳地抬眼与他对视,面容轻松愉悦,“有可以信任的人,真好。”
深秋的一切明明都是那般的寒凉,却不知为何会在此刻,四周莫名的生出了一丝暖意。
第六章
晌午的柔光穿过老槐树的枝叶,化成一道道光束,星星点点地落铺满整片树荫,宛如夜阑璀璨的星空,而树荫以外,又是一片寂静晴朗。
一阵鸟鸣闯破寂静。
连修陡然回神,率先移开目光,望向身旁忽然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那双鸟儿。
“这是什么鸟啊?”宋楚灵也随着他目光看去。
连修拿起笼边挂着的竹镊子,冷冷道:“珍珠。”
“珍珠?”宋楚灵上前一步,来到精心雕琢的黄花梨木鸟笼下,好奇地盯着两个来回蹦跳的小家伙道:“燕子报春,布谷催耕,喜鹊送喜……那这两个小珍珠呢,可是有何寓意?”
“没有。”连修回答的不假思索。
没有么……
宋楚灵深看连修一眼,又问:“是宝福公公养的,还是你养的?”
连修从青花鸟食罐中夹了几片嫩叶,圆嘟嘟的珍珠鸟立即停止叫喊,跳到他手边乖巧地吃了起来。
直到那两只鸟儿吃饱跳开,他也没有回答宋楚灵的问题。
宋楚灵也没有再去追问,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不过,若是能趁着今日,从连修身上再多一些探究,会更好。
她手指伸向笼中,朝着里面那毛茸茸的小脑袋摸去,哪知还未碰到,手臂就被连修倏然握住拉了回来。
“它们怕生,会啄人。”连修说完,将她手臂松开。
宋楚灵望着方才被连修握住的地方,疼得吸了口气。
连修心中诧异,他方才只是出于提醒,并未用多大力气,应该还不至于将她伤成这副模样。
宋楚灵悬在半空的手臂略微向上抬起,宽大袖口随即向后滑落,露出一只纤细白皙的小臂,而就在这白净的肌肤上,一道红痕显得尤为刺目。
宋楚灵状似无意,连忙将手臂垂下,重新拉好袖口。
连修望着已被遮掩住的手臂,默了片刻,才想起那道红痕的来由。
他提步朝房中走去,待出来时,手中多了一个白玉药瓶。
他将药瓶拿到宋楚灵面前,语气还是那般平静地道:“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