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他是害怕宋楚灵在父亲面前反应过激,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才伸手去拉了她,却没想到会误将她手臂伤的这样严重。
然而解释的话就在嘴边,却迟迟说不出口,最终他也只是语气略微低沉地道出两个字:“抱歉。”
宋楚灵似是并没有放在心上,半开玩笑着对他道:“下次记得轻点。”
连修道:“不会有下次。”
既是父亲要他护着,他便不会再伤她分毫。
这次宋楚灵听出了连修的情绪,他这句话说得极为认真,很明显是在对她作保证。
从前未曾与连修接触过时,她有意无意中听过不少关于连修的传闻,知道他从七岁便被连保福收为义子,带进宫中。
在这十二年里,有无数宫人试图与他接近,这当中有的想要攀附登高,有的想要求个庇护,也有的是着实迷了他这身皮囊……
然而无一例外,那些人皆未如愿。
宋楚灵没有推辞,将药瓶接到手中,光看这玉瓶的精致程度,就知道里面的用料不会普通。
她打开盖子,闻了闻里面的味道。
在她的印象中,化瘀的药水一般都会比较刺鼻,而这小玉瓶里的味道,不仅清淡,还带着一股好闻的幽香。
看来的确不是寻常之物,光着里面调香用的草药,便已价格不菲。
“一日三次,早中晚各一次,每次用这些便足矣……”连修伸手给她示意每次涂抹的量。
宋楚灵认真听着,顺势又将手臂抬起,露出上面的红痕,按照连修说得那样将药水往红痕处倒,不料她小手一抖,直接洒出来小半瓶,药水顺着手臂就朝地上流去。
连修下意识用手去接,待反应过来时,他的手心已经放在了宋楚灵的小臂下面,将那些药水全部接在了掌中。
“呀……”宋楚灵先是一惊,随后无比自责地抿唇道,“这药水很珍贵吧,都怨我不注意,平白浪费了这么多。”
她嘴上这样说,动作却没有半分变化,小臂还在连修的掌心上放着。
连修的神色有一瞬的复杂,不过很快又恢复了惯有的平静。
“无妨的,不会浪费。”
他语气冷冰冰的,却是用手直接将那些药水,全部覆在红痕处,开始帮她涂抹。
他动作轻柔又缓慢,指腹上生出的那层薄茧,在与红痕接触时带来了一丝痒意。
宋楚灵手臂微颤了一下,连修的动作也跟着一顿,余光不知怎地就瞥见了那只娇软白皙的小手。
这只手他在不久前曾握过。
那时他为了检验宋楚灵有没有提前缠过藤蔓,见她磨磨蹭蹭半天不肯抬手,他便直接将她手掌握住查看。
结果那只手除了干活时留下的茧子,根本寻不到一丝被藤蔓划伤的痕迹。
想来这么多年,那还是他第一次推算失策。
若是不知那是宋楚灵设计好的,便也罢了,后来得知一切都是宋楚灵刻意的筹划,他哑然之余,还有许多想不明白的地方。
见连修盯着她手掌,神情有些恍惚,宋楚灵也猜出他约摸是想到了之前的事,却是故意装作不知地问道:“我的手可有问题?”
“没有。”连修立即收回目光,语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
他松开宋楚灵的小臂,掏出一条牙白色帕子,擦着手中残留的药水,语气生硬道:“待过两日红痕变成青色的,每日便只需一次。”
宋楚灵看了一眼被褐色的药水染了颜色的帕子,点头将药水收好,道:“若无旁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等一下,我有些事情不解,可否询问一二?”
连修收好帕子,指了指一旁老槐树下的原形石桌,示意她到这边坐下说。
宋楚灵迎着寒风瑟缩了一下,一面往石桌旁走,一面紧了紧宽大的袖口,暗暗叹气。
原本以为今日她与连修不会相处太久,便耐着寒意,特地穿了这件宽袖宫服,想要用胳膊上的红痕来试一试他,却没想一时半会儿竟回不去了,不过好在石椅上放着软垫,坐上不至于太过冰冷。
两人一落座,连修便问她:“为何入宫两年才拿出玉佩?”
这个问题宋楚灵不算意外,她坦然道:“如果我第一日入宫,就拿着它寻到内侍省,你说宝福公公会帮我么?”
“不会。”连修道。
宋楚灵道:“是啊,他不仅不会帮我,还会因为怕我惹事,就将我送出宫。所以我必须寻到一个契机,一个让他即便不愿帮我,也不会赶我走的契机。”
话说至此,连修终于反应过来。
刘翠兰就是她口中的契机,她是在借刘翠兰的事,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不管父亲愿不愿意出手,至少刘翠兰的局,她设的几乎毫无破绽,便是父亲能推测出事情原委,也寻不到任何证据来给她定罪。
所以这个局,表面上是为刘翠兰设的,实则在无形中,他与父亲也已经进了局。
宋楚灵以为连修多少会带些气恼,谁知他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便是定不了罪,父亲若是不肯容你,你日后在宫里也只会是寸步难行。”
宋楚灵漫不经心地捏起面前一片枯黄的落叶,缓缓道:“这条路原本就寸步难行。”
一阵寒风吹过,她手指松开,黄叶随着风不知飘去了何处,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
宋楚灵看了眼天色,再待下去她恐要受凉,便起身打算离开。
“刘贵人为何帮你?”见她要走,连修也跟着起身。
“她没有帮我。”宋楚灵拍了拍手上灰尘,“她那日高烧,昏昏沉沉哪里还记得清时辰,不过是我说几时,她便以为几时罢了。”
连修恍然大悟,再次看向宋楚灵时,眸中的平静终于被一股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这座皇城中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事层不出穷,他见过太多太多,却从未见过如她这样,仅凭一己之力就能设出如此精绝的局,很难不叫人惊叹。
“你……”声音刚一出来,他便意识到情绪有几分明显的起伏,随即停住,将脸色沉下,待缓了片刻,才重新抬眼望向面前这双从容的眉眼,面容平静地冷声道:“颖悟绝伦。”
宋楚灵听说过连修少言寡语,也知道他待人向来严苛,冷言冷语才是常态,夸人应当极其罕见。
可夸了就是夸了,非要将脸沉成这个模样来夸,她有些没忍住,垂眸笑了。
连修还以为她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便又道:“我是在说你聪慧过人。”
宋楚灵含笑的眸光下,藏着一丝彻骨的寒意,“可我要做的事,只有聪慧还不够……”
话音落下,她冲连修微微俯身,在转身将要离去时,她的眸光再次从那两只珍珠鸟身上扫过。
一个人的心性是可以伪装的,但纵然伪装得再精妙绝伦,那皮囊之下最深处的欲望,也能令人探究。
她在昭偌寺这么多年,见过不计其数的香客,他们有地位的悬差,有年纪的大小,也有性格的迥异,可不论再不相同,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他们是人,只要是活人,他终有所求。
即便是连修这般冷漠平静之人,也有所求,只是他将所求藏入高墙,不愿被人窥探罢了。
青石板铺的小路上,宋楚灵缓缓停下脚步,抬眼望向身侧的三丈红墙,她口中低喃:“珍珠鸟……是信任与依赖的象征……他的所求,不难。”
待越过高墙,便可一览无遗。
第七章
几日后的一个晌午,阴云密布,寒风骤起,想来很快便会落下一场大雨。
内侍省前厅,连修正在审阅六局方才送来的一批册子,皆是月初各宫人员调配的名单。
他眸光不紧不慢地扫过一个个名字,在看到宁寿宫的名单时,倏然顿住。
片刻后,他唇角浮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原来他还是想浅了,被引入在那个局中的,还有六局之首的赵宫正。
连修蹙起的眉心愈发深沉。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何瑞绕过屏风来到厅中,见连修这副神情,一时有些惊讶,立即肃了神情上前询问:“连少监,可是这名册上出了岔子?”
连修收敛神色,将名册扣在桌案,冷声道:“宁寿宫的调动不妥,还需修整。”
“宁寿宫?”
何瑞不解地蹙起眉头,按理来说,六局不应该会在宁寿宫的事情上出岔子。
连修没有想要和他解释的意思,直接问道:“寻我何事?”
何瑞的心思还在宁寿宫上,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颇有深意地朝外面看了一眼,压声道:“是寒石宫的楚灵姑娘来了,就在院外候着呢。”
屋里氛围原本就有些不对,在听到宋楚灵寻来之后,瞬间变得更加阴冷。
“谁允她进来的?”连修面上还是平时那样不冷不淡的模样,语气却是带着极为明显的不悦。
他生人勿进的性子,何瑞一直是知道的,这些年来也帮他挡掉不少寻上门来的宫婢,只是这宋楚灵,前几日先是被连宝福传见,没过两日,又被连修传见。
这两次都待了不少的时间,尤其是与连修独处那次,走的时候,小姑娘看着心情不错,与从前那些在连修面前碰了一鼻子灰的宫人截然不同,何瑞便私以为这姑娘和连修是攀上了交情的。
今日外面天色沉得吓人,随时都有可能下暴雨,他怕小姑娘身子受不住,连修怪罪下来,这才给直接领进院里的,却没想是他会错意了。
何瑞自知不该擅作主张,忙弯身朝外退去,“我这就撵她出去。”
越过屏风,何瑞正欲转身而出,面前的男人语气竟忽然又松下几分,道:“罢了,让她先等着。”
沉闷的响雷从远处的天空滚动而来,厅外的宫人脚步愈发匆忙起来,只有宋楚灵还在原地站着,肩膀微微耸起,手心不住地搓着热气。
起初有几个宫人拿东西路过,她还迎过去还想帮人家搭把手,谁知内侍省的宫人规矩极重,见她迎过去,连连摆手避开,宋楚灵见状,也不敢再给人家添麻烦,就老老实实在原处待着。
天上开始飘下零星的雨点,厅内终于传来熟悉的肃冷声音。
“进来。”
宋楚灵笑盈盈迈上台阶,在走进厅内看到只有连修一人,便收了脸上的假笑,带着些许歉意地上前道:“我不知你这会儿在忙,不然定会换个时辰来寻你。”
连修没有说话,寒凉的眸光紧紧盯着她看。
宋楚灵眼睛从书案上略微一扫,便明白连修为何会这样看她,她没有半分慌乱,径直走到连修面前,若无其事地问道:“怎么这样看我,可是怨我扰你办事了?”
见连修还是不语,且神情愈发不好,宋楚灵又叹了口气道:“可是……”
“换时辰?”连修忽然冷声将她打断,“你这个时辰过来寻我,不是算好的么?若当真换了时辰,岂不是会误事?”
宋楚灵挑起眉梢,显然对这番话感到十分诧异。
连修见她不说实话,索性将面前的名册直接翻过来,亮给她看。
“我愿护你安危是真,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随意驱使我。”
他的确受父亲之意,会尽可能护她周全,也承认她的聪慧到了令他叹服的地步,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将他视为棋子,随意扔进那些所谓的筹谋中。
宋楚灵没有解释什么,而是垂眸去看面前的名册,见到她的名字出现在宁寿宫的养性苑洒扫一职下,颇有些好奇地看向连修,“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见她还不肯说实话,连修语气更加生冷,“内侍省虽掌管宁寿宫事宜,却不代表我能将你从养性苑调进内院。”
宋楚灵忽然失笑。
这笑容也不算全然做戏,她是真的觉得有些好笑。
她与连修只见过四面,这当中连修对她所谓的关心,也是基于玉佩的缘故,又能有几分是出于真心?
在这种情况下,她驱使他做事,定会冒犯到他,这无异于直接拿起锤头用力敲他竖起的高墙。
她不会这样傻的。
眼看连修神情着实冷到骇人,宋楚灵忍住笑意,认真解释道:“我进宁寿宫的确是为了接近晋王,但绝不是你说的这种法子。”
说到这儿,她抬起眸子,明亮的杏眼与那双清冷的眸光相视,语气轻细又缓慢地问他:“在你心里,我就这般无用么?”
不等连修回应,宋楚灵淡粉的薄唇中忽又念出他的名字,“连修啊。”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讳,怅然的语气令人心中莫名泛起一丝异样。
她浓密卷翘的睫毛也不知在何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声音也倏然沙哑起来,“夸我颖慧绝伦的人,可是你啊。”
幽冷的瞳仁在这一刻微微颤动,原本满腹的责问瞬间有些说不出口,连修迅速移开目光,将视线重新落回名册,继续冷着一张脸道:那你……”
宋楚灵深吸一口气,将他话音打断,“我没想过驱使你,甚至……你也不必护我,更不必对我那般揣测。”
她拿出一条鹅叠的四方端正的鹅黄色帕子,“我今日寻你来,是为了给你这个的。”
她弯身将帕子呈到连修面前。
这帕子是用雨花锦所制,右侧的角落里绣着一只鸟儿,仔细辨认,倒是能看出是只珍珠鸟。
宋楚灵这两年一直在寒石宫,原本是讨不到什么好东西的,这雨花锦还是年初她趁着储秀宫事多,跑去帮忙得的赏赐,一直让收到如今,才舍得拿出来送人。
便是她不说,连修也猜得到这雨花锦对于她而言,是来之不易的东西。
“那日见你帮我涂药后,将帕子染了颜色,便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好在这两日闲在屋中,便匆忙绣了这条帕子。”
连修的唇畔微微动了动,可最终也没有说话,神情也看不出到底在想什么,只是眸光一直落在那只珍珠鸟上。
宋楚灵见连修不接,便直接将帕子放在桌上,直起腰背道,“东西带到,我便走了。”
“帕子绣的这般匆忙,又赶在今日来寻我,当真只是为了这个?”连修再次抬眼凝视着她,冰冷的目光中依旧含着一丝疑虑。
宋楚灵唇角浅笑,无奈道:“明日我要开始上值,若今日不来,再想抽空过来寻你,便不知会到何时。”
也不管连修信与不信,她说完便福了福身,转身朝门外走去。
原本他还觉得宋楚灵是在他面前做戏,可眼见人影即将消失眼前,当真是要离去时,连修终是忍不住将她叫住。
“等等。”
宋楚灵脚下顿住,也没回身,只是头朝后略微偏了偏,对他道:“你厌恶我无妨,那帕子却是好东西,莫要糟蹋了,也不要……”
外间狂风肆虐,怕打在窗纸上传来一阵猛烈的声响,宋楚灵的话被戛然打断,单薄的身影也被惊的瑟缩了一下,待顿了片刻,才道:“不要让我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