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没料到,皇上会将李砌罚的这样重,直接将人送去了行宫,还有那李砚,也不知是误打误撞,让他在皇上面前露了脸,还是他心思深沉,藏到现在才露出端倪。
自打那日之后,皇上显然对李砚又上了几分心,时不时会查他功课,在政事上也会询问一二。
宋楚灵日日伴在皇上身侧,再加上她揣摩人心的本事极高,她私下先与李砚交待一番,李砚再与皇上谈论之时,许多想法便不谋而合。
他怕皇上心中生疑,虽然想法两人相似,可他那字迹,依旧如狗爬,行为语气也与从前一样,该骄横时还是骄横,就只那应对朝政时的脑子,开了窍。
这日午后,宋楚灵准备去内侍省办事,刚一出养性殿,便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刘贵,面露急色地望着她。
宋楚灵暗暗叹气,将手中东西交给宁雅,差她先去内侍省,随后带着张六朝刘贵走来。
到底不似从前,两人如今身份,私下见面多少要避讳一些,刘贵在前引路,将她带去一处偏僻的园子,张六替两人守在外面。
然刘贵似是不放心般,与她又朝竹林深处走了几步,在看到那个瘦削的身影时,宋楚灵倏然停住脚步。
刘贵像是怕她会就此离去,忙开口对她道:“楚灵啊,算是公公今日求你了,有些事他必须说清楚,不然落在心中始终会是个疙瘩……”
“公公,我知道了。”
鼻根处生出一股隐隐的酸胀感,拒绝的话压在喉中,到底是没有说出口,她与刘贵轻轻说完后,抬步走向李研。
刘贵抹了把泪,退出竹林。
“咳咳……”李研脸上毫无血色,还未入冬,他便捧着手炉,膝上也搭着毯子。
他将脸朝一旁撇去,咳了一阵,才哑声开口:“有人逼你如此么?”
宋楚灵摇了摇头。
“那……为何要如此?”李研抬眼望她,从前那般的温笑全无,有的只是深深的困惑与不解,“楚灵,只要你开口,我便会信你……是母后,还是父皇,又或者是……”
“王爷,没人逼迫我。”宋楚灵长舒一口气,平静道,“有一件事,我想说与王爷听,兴许听过后,王爷心中疑惑便能解开。”
“你说。”李研轻道。
“我在调去宁寿宫的养性苑之前,尚仪局女官曾与我们几人讲过养性苑的规矩,她对我们说,在我们之前,养性苑曾有两批宫人被调走,第一批宫人,让那荷包牡丹在太阳下活活晒死,而第二批宫人,有了前车之鉴,见天气寒凉,便将那些小木槿搬回房中,养得极好,可还是惹了王爷不悦……”
宋楚灵抬眼看向李研,“王兰兰与红梅当时极为不解,他们不知若我三人去了养性苑后,面对那些花花草草到底应当如何,是呵护,还是放任?”
李研眉心蹙起,宋楚灵抬眼看他,“宫中之人私下里皆知,晋王温文尔雅,待人宽厚,可他心性难测,在他手下做事,很难长久。”
“有时候人就是如此,自己做不到,便会埋怨别人,”宋楚灵唇角微微勾起,原本澄澈明亮的眸光,逐渐被一层阴云遮住,“那荷包牡丹为花种名品,应当家养,而小木槿本为山间野花,本就应当经历风雨。”
“她们将需要精心滋养的生命任由风吹日晒,而原本无需多管,生死应听天意的,却被他们强行呵护起来。”宋楚灵轻叹,“王爷不是心性难测,而是他们未曾真正的了解过你。”
一番话说完,宋楚灵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开口气,鼻根处那隐隐酸意也被彻底压下,她唇角含笑地看着李研,笑容在竹林细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王爷,如今你可明白了,这才是真正的宋楚灵。”
她对他所做一切,皆是处心积虑。
李研怔怔地望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那视线开始逐渐模糊。
“王爷可以恨我,可以想尽一切办法来惩处我,我不会有任何埋怨,也不会替自己做任何辩解。”宋楚灵深深吸气,朝他极为恭敬地行了一礼。
然而李研依旧什么也没说,眸光依旧落在她身上,一刻都未曾移开。
宋楚灵又等了片刻,最终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准备退下。
然就在她提步之时,身后的李研终于低哑出声,“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宋楚灵没有回头,只清冷地回道:“我不想做奴婢。”
李研慢慢来到她身侧,眸光落在那白皙的小手上,几经犹豫后,终是抬手将那片冰凉攥进手中,“晋王妃……不是奴婢。”
话已至此,他依旧不愿放手么?
酸涩感再度涌入鼻腔,宋楚灵双眸倏然闭紧,决绝道:“王妃地位尊贵,但于我而言,还不够……”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从喉中涌出,李研神情痛苦地强忍住咳意,最终,他慢慢将手放开。
“好,本王知道了,祝你日后……步步高升。”
第八十四章
今年的冬日来得比往年晚, 也一直未曾下雪,干冷的天气还是让许多宫人都染了病,往年也是如此, 一入冬便会倒下一宫人。
太医院近日以来十分忙碌, 好不容易撑到沐休之时,院使贺章总算能回府休息两日。
这日他刚进府门, 便见小厮迎上前笑着他道:“老爷,少爷回来了!”
贺章愣了一瞬后,立即大步朝堂中走去。
贺章夫妻膝下只贺白一子, 自当年宸妃离世之后, 贺白便未曾归家过, 一家三人也未曾一道用过晚膳。
这一顿饭, 吃得极为舒心,父子二人皆饮了酒。
晚膳过后,贺章来到贺白房中。
贺白倒了盏茶, 递到他面前, 他捋了捋胡须, 接到手中却未喝,而是看着他道:“方才见你母亲高兴, 便没有开口问你,如今只你我二人, 我有话要与你说。”
贺白朝他颔首, “父亲请讲。”
他已经许久未曾唤他父亲, 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 他总是冷冷清清叫他贺院使。
贺章笑了笑, 拉开椅子坐下,问道:“赵嬷嬷身后的背疽是从何而来的?”
贺白也弯了唇角, “赵嬷嬷的身份,也配让院使大人费心?”
贺章沉住气道:“背疽向来都是因不洁而导致的,赵嬷嬷人在行宫,日日伴在皇后身侧,所用皆是六局送的上乘之物,怎会引起不洁?”
贺白道:“人不可貌相,外在越是干净,背后越是肮脏,能染得背疽,倒也是情理之中。”
“你!”贺章刚要发火,贺白便将他面前杯盏,朝前推了推,“父亲稍安勿躁,喝口清茶消消火气。”
贺章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并未喝下,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今日能回来,为父甚是宽慰,只要你我父子一心,太医院始终都是我贺家为上,日后这院使之位,也定是你的。”
“父子一心?”贺白忽然冷笑。
贺章倏然蹙眉,“有何可笑?”
贺白望着那杯茶道:“方才用膳时,父亲见我先喝了酒,才敢饮下,如今这盏茶也是如此,我不喝,你便不敢喝,如此将我防备,何谈父子一心?”
贺章看着他道:“你多心了,为父只是不渴。”
贺白又是一声冷笑,“父亲既已觉出端倪,何故在我面前继续惺惺作态?”
“你可休要听旁人教唆,那赵嬷嬷所言未必属实。”贺章急道。
贺白眸中泛起一片冷意,“我还要多谢赵嬷嬷,若不是她,我还不知父亲会不顾我的安危,将林欣写给我的信拿去给娴贵妃。”
“不顾你安危?”贺章彻底扬了语调,“那信我是在你窗外捡的!我原本没有旁的心思,是那荣家女儿入了皇上的眼,若是让人知道你曾与她私相授受,我们贺家便会毁在你们手中!”
“你便这样相信娴贵妃,你就不怕那信传到皇上眼中,若是因此而彻查下来,贺家又会如何?”不等贺章回答,贺白一阵低笑,“是我忘记了,早在王美人诞下四皇子后,你与郑氏就已经沆瀣一气了。”
贺章没想到贺白知道的这般多,他惊愣了一下,随后压声道:“你已年近三十,为官数载,怎么到现在都不明白,为父计谋深远,所做一切皆为贺家,我若不这样做,你能顺利入太医院?能做上院判之位?贺家又如何能在上京扎根?”
亲耳听到贺章承认,比他从赵嬷嬷口中听到时还要痛心,他望着这位自幼就极其尊重的父亲,痛斥道:“你的良知在何处?为医者,心不仁,你不配坐太医院的院使,甚至根本不配从医。”
贺章气得直接起身,“我不配?儿啊,你空有医术,却没有为官的大智,那是皇城,不是其他地方,我若如你这般软弱,贺家……”
“不要拿贺家当借口!”贺白也跟着站起身,接着怒斥,“如果没有荣家,我二叔有没有命回京都是两说,你却这样对荣家?”
贺章道:“那是你二叔自己不争气,再说,那荣家小女娘的事,若非我出手相助,怕是早已一命呼呜,便是现在,我不是照样帮他们瞒着,没将那小女娘供出!”
“你是替荣家隐瞒,还是替你自己?”贺白怒极反笑,“你不敢让郑氏知道,你曾帮过荣家,你也不敢让皇上知道,我与林欣的情谊,所以,是你不敢说,而不是你有心想要帮荣家隐瞒。”
“随你怎么想。”也不知是许久未曾饮酒的缘故,还是太过生气,贺章脑袋一时有些发懵,他一手撑在桌上,一手指着贺白,“宸妃已死,你与她之间的事已经是过去,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往后你万事都与为父商议……”
贺章愈发昏沉,视线也有开始模糊,他用手捂住心口,顺势又坐回椅子上,他终于觉察出不对劲来,不可置信地看向贺白,沉重地喘气道:“你……你做了什么,我、我是你父亲,你怎敢做这般忤逆不孝之事?”
“在你是我父亲之前,你首先应当是一个人,可你是么?” 贺白拿起茶盏,将贺章一直未曾喝下的茶水洒在地上,“你的确聪明,只是你猜错了,毒药不在这盏茶中,而是在你我共饮的那壶酒里,而这茶盏里……是解药。”
“贺白!”贺章浑身发软,整个身子都摊在桌上,还不忘为自己辩驳,“我何错之有,都是那荣林欣,是她害了你,害了贺家!”
贺白望着他,冷冷道:“是你的欲望和贪念害了你自己。”
贺章的眼神中终于露出恐惧,他开始求他,开始用各种温言软语想要打动这个儿子,然贺白依旧不为所动。
贺章心口的疼痛让他彻底失了耐性与理智,他开始讥讽他,挖苦他,用各种话来刺激他。
“你可知……我将那碗药送到宸妃面前时,她没有丝毫设防,还以为我是前去探望她的……直接将那一碗药全部喝尽,待毒发时,她才知道那药中有剧毒,哈哈哈……”
“她到死时都以为,是你害怕她将你供出,才叫我去灭她的口……”
所以,那时的宸妃没有挣扎,只痛苦的将自己蜷缩在地上。
这也是当初皇上不论如何下令彻查,也知能查出来宸妃为自尽的缘故,因为她在临死前,没有留下任何挣扎的痕迹。
贺章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屋中只剩一片死寂。
贺白麻木地看着他,心中的疼痛让他无法做出任何动作,许久后,一口鲜血从他喉中喷出。
太医院一时更加忙碌,院使贺章在沐休之时,酒后引发胸痹而亡,院判贺白,因思父心切而病倒,好在年底前,他身体渐渐恢复了些,又回到太医院重新任职。
眼看便要过年,李研却是忽然与皇上禀明,想要去桂州亲自督建晋王府邸。
皇上放心不下,原本是打算让贺白陪同李研一道去桂州,可因贺白不久前父亲刚刚过世,再加上他身子也并未彻底康复,于是便将太医院另一位医术高明的左院判,派去李研身侧。
皇上念及贺家劳苦功高,贺白医术卓群,直接将他升至太医院院使一职。
李研走后不久,边境传来喜讯,在李碣与荣亲王的领兵下,打的瓦剌溃不成军。
朝堂内果然对李碣的呼声更高。
年初一太和殿宫宴那日,皇上面前的玉盘中有一道牛乳糕,他用下之后,脸色倏然一变,询问后才知,那是翊坤宫的欣昭仪亲手所做。
皇上的目光穿过大殿众人,最终落在那玉软花柔的女子身上。
欣昭仪朝目光射来的方向,微微侧目,含羞带怯的眼皮略微一抬,与皇上眸光相撞时,又立即躲闪开来。
她本就与宸妃神韵相似,如今又做出这般神情,连皇后看到都会下意识以为,那是宸妃回来了,更不用说皇上,他在看见这一幕时,眼尾竟渐渐红了几分。
他望了许久,才将眸光收回,重新看向面前的牛乳糕,宸妃当年最喜欢吃这道糕点,这也是她最喜欢做的糕点,他还记得,她第一次做给他吃时,紧张又羞涩的模样……
不知是思念宸妃太过心切,还是当真如此巧合,皇上竟觉得欣昭仪做的这道牛乳糕,与当年宸妃做出来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
宫宴散去后,皇上直接去了翊坤宫。
这是他自宸妃离世之后,第一次留住后宫,还是在年初一,本应去坤宁宫这日。
可即便如此,后宫也无人敢有怨言,妃嫔们甚至还在心中暗暗期盼,也许皇上在宠幸过欣昭仪之后,慢慢又对男女之事起了兴致,到时候保不齐会雨露均沾。
可到底还是让她们失望了,皇上的兴致只在那翊坤宫。
有了宸妃的前车之鉴,妃嫔们便是心有微词,也不敢轻易表露,反正这么多年都是这样熬过来了,玉嫔伤势恢复后,人前也不再随意开口。
在这当中,只娴贵妃坐不住了。
李砌虽在行宫禁足,可到底也没有犯什么滔天大罪,待李碣彻底将瓦剌之事解决,皇上的气也就消了。
原本朝堂上形势大好,却没料到还是让这欣昭仪入了皇上的眼,如今皇上日日都往翊坤宫去,万一再让那欣昭仪有了皇嗣,她又要费尽心思去筹谋。
再说贺章这样得力之人也离世了,贺白又是那样冷清不通人情的性子,娴贵妃如何不头疼。
好在李碣与荣亲王越战越勇,将瓦剌打得节节败退,想来不日便会递上求和书。皇上正在用人之际,对郑氏也就多了几分耐性,娴贵妃借此机会,一连多日给皇上变着法子去送粥品。
内侍省还在筹备今年行宫避暑事宜,皇上却不知为何,这几日时不时便会头痛不已,行宫之事便也就此耽搁下来。
这日午后,娴贵妃又带着粥品来到养心殿。
“今日是绿豆百合粥,臣妾问过太医,这个时节喝此粥清火降噪,最为适宜。”娴贵妃神情关切,亲自将粥碗端起,递到宋楚灵手中。
皇上之所以对娴贵妃有几分耐心,也不全是郑氏和两位皇子的功劳,娴贵妃姿容平庸,却心灵手巧,不论女红还是厨艺,皆为上乘,且为人不似皇后那般拘谨,她笑眯眯的,万事都不往心中去的样子,倒是让人与她一起时,心情也跟着松快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