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事他记得一清二楚,宋楚灵根本没有翻看过他桌上的册子,顶多是在与他说话时,不经意间扫过几眼。
如果只是那匆匆的几眼,就能让她识出他的字迹,并且还能分析出他行文时的习惯与风格,这样的洞察力与记忆力,如何能不叫人吃惊。
连修看她的眼神莫名涌出一股情绪,他忽然发觉自己有许多话想要问她,不光是今日备好的那些问题,还有更多意外生出念头,比如,他想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还想知道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连修深吸了口气,没有说话,垂眸望着手中茶盏,片刻后才缓缓道:“你那日说得对,你的确不需要我。”
宋楚灵原本正在系腰牌,听到这句话,她动作一顿,眉心微微蹙起。
连修的这句话可以是两种意思,一种是他在单纯的陈述事实。
还有一种,是在暗示她,日后他不会对她有任何帮助。
宋楚灵不希望是第二种。
她看了一眼默默喝茶的连修,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可连修清冷的面容根本看不出到底在想什么。
与其去猜,不如直接索要答案。
宋楚灵迅速系好腰牌,拿出一块儿用忍冬花制成的香胰子,朝他递去。
然而好巧不巧,那香胰子从帕子里滑落下来,正好砸在茶壶上,茶壶瞬间倾倒,温热的茶水顺着案几流到了连修的身上。
望着一桌狼藉,宋楚灵连声道歉。
连修未见恼色,道了一声无事,不慌不忙从身上掏出一条鹅黄色帕子……
在看到帕子的瞬间,宋楚灵的心里有底了。
她含笑望他,道:“我以为你会把它扔了。”
正在垂眸收拾桌上狼藉的连修,恍然意识到了什么,握住帕子的手掌微微停顿了一下,修长的指节不经意间慢慢收紧。
第十二章
言语同表情一样,向来都是最直接的欺骗手段。所以宋楚灵不会在乎别人说了什么,而是去看他到底是怎么做的。
就如现在,连修这张脸上毫无情绪,说话时也一番古井无波的模样,可若细心观察,依然能从他的行为举止探出心思。
宋楚灵根本不会在意连修会如何回答,她只知道,她送的帕子就被他装在了身上,他将这帕子拿出来时,没有半分犹豫,这足以说明,这条帕子他已经用了许久,早就习以为常。
且在宋楚灵看到时,他局促了。
虽然那丝局促只是短短一瞬,却依旧没能逃过宋楚灵的眼睛。
“我不喜浪费。”
连修的回答丝毫不令她意外,她抿唇笑着将香胰子从桌上拿起,用帕子擦净上面的茶水,再次递到他面前,道:“既是如此,这块香胰子也不要浪费了。”
连修没有接,他抬手将翻倒的茶壶扶起,冷冷道:“无功不受禄。”
如果说上一次宋楚灵送他帕子,是有确切的理由,可这一次,平白无故,她没有理由送他东西,他也不该再收。
宋楚灵失笑,很快就替他寻了一个理由,道:“上次雨天你赠过我油伞。”
“还来便是。”连修收拾的动作不紧不慢,语气却是明显听出了几分不客气的意味。
宋楚灵没愠反笑,且愈发觉得连修这性子比想象中还要好琢磨,她道:“油伞能归还,恩情呢?”
“恩情?”连修干脆直接冷下声道,“举手之劳,谈何恩情。”
“不是恩情么?”宋楚灵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你对旁人,也会这样?”
连修的动作终于在此刻彻底停下,他清冷的眸光缓缓抬眼,却没看宋楚灵,而是盯着门前的那道屏风,也不知到底是在和谁较劲,一张脸肃冷的有些骇人。
很快,他便扬声朝外面道:“赵睿。”
连修这个反应很明显有下逐客令的意思,赵睿绕过屏风来到屋中时,却见宋楚灵坐在那里,没有半分要起身的打算。
赵睿糊涂了,犹豫着不敢上前询问。
就这样僵持了片刻,连修忽然缓缓地舒了口气,脸上的沉色也散了大半,他指了指颇为凌乱的案几,语调平淡地吩咐道:“重新烧壶热茶来。”
赵睿立即上前去收东西,在视线落在那块香胰子上时,不禁心中疑惑,好好的案几上,怎么平白多了这样一个东西。
他有些拿不准要不要一并收下去,便去看向连修。
连修薄唇轻轻动了一下,道出两个字,“留着。”
赵睿点了下头,没有再去看那香胰子,他很快收拾好,端着茶具就退了下去。
屋内再次静下,两人都一直没再开口。
赵睿回来的很快,他将新茶重新备好,又拿了一副干净的茶具,待摆放齐整,迅速退了下去。
冉冉的水雾从细小的壶嘴中慢慢升起。
这一次,是宋楚灵来给二人倒的茶。
有些事情的答案已经心照不宣,不需要再去刨根问底,点到为止才是最好的做法。
此时外面的日头渐落,宋楚灵还需赶在宁寿宫下钥前回去,她呷了口热茶,不得不打破这份沉静,问道:“为何要等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想与我说?”
连修深吸一口气,拿起茶盏一饮而下,片刻后才道:“都闻晋王心性难测,宁寿宫是最难留住宫人的地方,可众人也皆知,晋王温润宽容,从不会苛责下人。”
“你是想问我,红梅的事?”宋楚灵道。
连修“嗯”了一声,由于内侍省直管宁寿宫,红梅被惩处的当日,他这边就得了消息,据说是红梅想要勾引晋王,这才惹得晋王不悦,当成惩处了她。
想到这些,连修不由看向宋楚灵。
宋楚灵神情十分坦然,垂眸抿了一口茶,道:“不管你信与不信,我无意伤她,不过……我也确实利用她了。”她利用了红梅的贪性,去探知晋王。
其实原本她的确没有动红梅或是王兰兰的心思,哪怕她得知这两人心思不善,红梅还总偷奸耍滑,可只要她们不妨碍她的事,她便不打算计较,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不想在无关的人身上浪费精力。
奈何红梅偏要踩她上位,这之后的事,便由不得她了。
“如果我只是宋楚灵,在这座深渊中,能喘息几时呢?”宋楚灵唇角极具讽刺地勾了一下,“你须知道,我算不得好人。”
连修何尝不知宫内的生存之道,从他七岁入宫,连宝福就开始教他,他知道的不比她少。
“皇城内人心复杂,各有各的活法,红梅既是自己选了这条路,便得为自己的行径负责,这些与旁人无关,只是……”连修顿了顿,眼眸抬起,“我知你入宁寿宫的目的,便是为了接近晋王,然晋王不似想象中那般宽容,若稍有不慎,红梅便是例子。”
一番话毕,宋楚灵终是反应过来,连修根本没有责她之意,他只是在提醒她。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宋楚灵发觉连修望她的眼神中,不再只是冷漠,而是多了几分关切的意味,她也不由敛了神色,认真道:“我绝不会落到那个地步。”
见她执拗,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连修不禁吸气道:“我知你聪慧果决,可晋王不同于其他人,他若有半分闪失,圣上甚至不会去查,而是直接将整个宁寿宫处置了。”
宋楚灵自是知道连修不是在吓她,可听到这儿,她还是没忍住轻笑出声,“你以为我要杀他么?”
连修神情严肃,不置可否。
宋楚灵望着他道:“你想知道我为何接近晋王?”
连修道:“不必。”
宋楚灵眉梢微挑,道:“你回答的是‘不必’,而非‘不想’。”
“你以为,我不会与你说,是不是?”她垂眸笑了笑,“同你没什么不能说的,在外面我是宋楚灵,在你面前,我不是,我是……”
在她将要说出口的瞬间,连修睫羽轻颤,立即将她话音打断,“不必说了。”
那日连宝福问她与宸妃的关系时,她并没有否认,这说明她的确是荣家之后,至于当初荣家被灭族时,她为何能逃过一劫,连修不得而知。
宋楚灵有些失神道:“我想告诉你,但是又怕日后万一不慎,连累到你。”
“我未有此意,我只是……”
他只是怕自己承不住这样的信任,毕竟真正的信任从不只是单方面的。
“你此刻不愿听,我便不说了,其实有时候我很想相信你,有时候又害怕相信你……”宋楚灵将手中茶盏搁下,朝连修无奈地弯了唇角,“人有时便是如此,会矛盾,会纠结,会拧巴,是不是啊?”
这句话似是在说她自己,却更像是在说给旁人听。
连修倏地一下回想起半刻钟前,被他刻意避开的那道提问。
宋楚灵还是点到为止,她拿出帕子轻拭着唇角,缓缓起身道:“今日在这里等我,到底要说什么要事?若是再不说,我便要过了下钥的时辰。”
连修慢慢呼出一口气,同她一道起身,“我已经说完了。”
宋楚灵愣住,一时没理解连修到底说了什么,直到连修绕到她身前,微垂的目光落在她身前时,说出了这句:“万事当心。”
宋楚灵才恍然反应过来,连修今口中的要事,原来只是为了借红梅之事,来提醒她。
宋楚灵忽然发觉,她在某些时候,对连修的认知多少是有偏差的,不过这样的偏差,更好。
她朝面前男人微微颔首,随后提步朝屏风走去。
“无功不受禄。”
身后连修的声音让她不由顿住脚步,她没想过到了临走时,连修还要纠结那块香胰子,就在她不打算理会,想要径直走掉时,身后又立即传来一句沉闷又轻缓的声音。
“东西我收了,情分……先欠着。”
宋楚灵愣了一瞬,倏然反应过来这句话代表何意,她忍不住含笑看向身后。
目光落于那双透亮的眸光中时,连修神情微恍,然随即又很快将视线移向了别处。
第十三章
宋楚灵从内侍省出来时,天色已经沉下,好在她熟识宫中各处的小路,火急火燎地赶回去时,还未到下钥的时辰。
等彻底洗漱躺在床上休息,她才又将今日与连修见面的每一个细节,在脑中又过了一遍。
想到连修最后那句“无功不受禄”时,她弯弯的细眉不知不觉微微蹙起。
她原本想着,宁寿宫在皇城的东北处,与内侍省距离甚远,再加上年底事杂,等她日后进了安寿殿,只会更加忙碌,不知何时能得空来寻连修,所以便正好借今日的机会,过来看看他。
其实从她第一次见到连修时,就发觉他手指纤长,十分白净,指甲修剪的齐齐整整,里面几乎看不到任何污垢,这是她见过的所有宫人中,最干净的一双手。想要维持这样干净的程度,每日不知会清洗多少次。
所以今日的香胰子,并不是她随意送出来的,她想要连修记着她,想要她成为他的习惯,让他每日不论是洗手,还是擦手时,看到她送的香胰子,还有手帕,都会想起她……
她知道连修一开始一定会拒绝,也知道他最终还是会收下,可让宋楚灵没有想到的是,连修竟然会允诺她一个人情,只是不知道,他口中的人情,到底能让他做到哪个地步?
两日后,宋楚灵从养性苑搬了出去,住进了安寿殿后的一处小院中住下,这小院里有一排矮房,两人一间,住的都是安寿殿内干活的宫人,而能入寝院的,也就是可以近身伺候的宫人,则又不同,他们为了便于照顾王爷,住处就在寝殿旁。
同屋的宫婢许是正在外面干活,宋楚灵进屋的时候,里面没见到人,她将东西搁在一张四方小桌上,开始整理床铺。
碧如没有进屋,倚在门当中,目光毫不避讳的上下打量着她,道:“我听说王爷是因你干活仔细,才将你调你进来的,可是如此?”
宋楚灵闷声闷气地道了一声,“何公公是这样和奴婢说的。”
她动作极其麻利的收拾好床铺,又从包袱中取出两件宫装,叠得整整齐齐,放进床铺里的箱中。
碧如听她提起何瑞德那只老狐狸,不屑的撇了撇唇角道,“这宫里干活认真的人多了去,也就是你运气好,碰见王爷心情好的时候,才侥幸能进安寿殿来,你可别以为进来就万事大吉,活干得不不好,照样得提包袱走人。”
也难怪碧如不待见她,能入安寿殿内伺候的宫人,要么是六局和内侍省千挑万选的人,要么便是御前亲自点来的人。像宋楚灵这样刚进宁寿宫一月,就能得晋王亲口下令调进安寿殿的,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个。
这几日私下里宫人们没少议论,有人道是宋楚灵运气好,有人觉得这样有失公允,甚至还有的人隐隐怀疑她用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法子,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宋楚灵全当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正好她收拾的差不多了,便神色极为认真地转过身,朝碧如恭敬道:“奴婢谨记姑姑教诲。”
见她模样乖顺,挑不出什么错来,碧如也懒得再说什么,朝她招了招手,又带着人朝院外走去。
两人来到廊上,碧如与她说着安寿殿的规矩,比如何处是寝屋,何处是书房,哪里能去,哪里又不能去……
一应交代完毕,两人已经不知不觉走了许久,待下廊,又来到一处小院子。
这小院子不大,中间立着一座不足一丈高的假山,假山外有两排竹子,此时正值寒冬,竹叶应当为翠绿色,却不知这院子之前是何人打理的,竟让部分叶子都已经褪成了黄色。
“你既然在养性苑干过,想必收拾起这儿来得心应手,这院子也不大,连着那边长廊,就全交给你了。”碧如说着,朝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王爷很喜欢来这边逛的,若是见你做得好,兴许还能把你调进寝院里伺候。”
宋楚灵看了眼廊角处的蛛网,又看看眼前的竹叶,想也知道,碧方才说得都是反话,这个地方王爷平日里根本不会来,且不说王爷,她们站在这里已经许久,连个偶然路过的宫人都未曾见过。
宋楚灵不觉得恼火,反而还觉得有趣,她原以为安寿殿四处都会被打理的井井有条,却没想连这里也会有个偏僻荒凉的院子。
在看碧如望着她笑时的眉眼,便知这地方是特意寻来给她的,这是打算消磨她么?
宋楚灵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她们也太低估她干活的能力了,就这巴掌大的小院子,顶多就两个时辰罢了,她会有更多的时间去做别的事。
夜里宋楚灵回到寝屋时,同屋的人已经回来。
屋子中间的木桌上点着一小盏灯,那宫婢伏在桌旁,绣着帕子。
今日宋楚灵听碧如提起过这个宫婢,名为宁雅,两年来的宁寿宫,如今就负责洒扫寝殿旁的长廊。
宋楚灵方才扫假山时,身上落了不少灰,进来后便匿黑暗中换衣裳。
这宫婢自然也在私下听过旁人议论宋楚灵,便也没给宋楚灵什么好脸色,甚至在宋楚灵进来与她打招呼时,她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