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淮意看着她脑袋上这个棕红色的帽子,伸出手,把人的脑袋往上边一提。
许逐溪被迫地茫然地抬起头,不明所以,愣愣地看着他。
怎么今天这么沉得住气?
还不说?
南淮意就这样同样一言不发地低头看着她。
然后他伸出手,捏着帽子左右两边垂下来挨着脸颊的两片,像是包饺子似的,把两边捏起来合在一起,这样一来,倒把许逐溪整张脸蛋捏的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边。
像个让人捏住了嘴的小鸭子。
南淮意看着看着,倒是乐了,气也没了。
他松开手,从这个临风的风口处撤开,牵着许逐溪在有树木挡风的小路上走。
终于找到一个四下里都有树丛围着的地方。
南淮意松开手,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吸掉木椅子上的雨水,还有落下的一些被泥和水打湿的叶子和树枝什么的,把自己左手提着的另一件衣服铺开,这才让许逐溪坐下。
许逐溪乖巧地坐下,两只手也从兜里拿出来,放在膝盖上,身板挺得端正。
南淮意把她的两只手给她重新塞回去,“别把手冻了,生了冻疮,很疼的。”
两个人静默无言。
“逐溪。”
南淮意叫她的名字。
“愿意和哥哥分享一下,今天在班里是什么让你不高兴了吗?”
许逐溪低着头,把自己的下巴藏进竖起来的大衣衣领里。
南淮意并不着急,他安静地等待着。
过了许久,许逐溪终于开口。
她盯着地面,盯着半空中扬起来的树枝,盯着天空,总之始终不看向南淮意的方向,自顾自地讲着,“今天,我看到班里的好多男生,还有几个女生,他们在一起欺负我们班里的另外一个女生……他们就说,那个女生要和谁谁谁谈男女朋友,然后那个男生就立马说你才要和她做男女朋友,他们就一起笑……”
许逐溪讲的很缓慢。
她不知道要怎么讲这件事情。
她应该怎么讲述这件事情,才能让哥哥感到这里面的羞辱的意味。
尽管她的讲述,就连她自己听起来,都仿佛是在真的开玩笑一样,听起来,真的似乎很无足轻重。
但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所谓的“玩笑话”里蕴含的浓重的羞辱和让人崩溃的无法反驳无法反抗的绝望。
“赵景泽去让他们不要说了,他们就说是因为赵景泽要和那个女生在一起,他们两个要做男女朋友了,还说赵景泽是为了要维护自己未来的妻子。”
许逐溪忍不住隔着衣服,两只手揉搓着,将衣服抓的皱起一块。
她忽而有点害怕,万一哥哥问起,为什么会是赵景泽上前制止,而她为什么不制止,她该怎么解释呢。
南淮意当然不会问起原因。
他只是安抚性的,隔着她的帽子,摸摸她的脑袋,轻声问:“那——逐溪想要怎么做呢?”
“我想……”
许逐溪停顿了一下,她仰起头,下巴从衣领里抽出来,“我想帮她。”
她鼓起勇气,“我想让他们都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我想让他们知道,这样的玩笑很没有意思,欺负同学是错的,是不应该做的事情。”
南淮意望着她,很温和,“那你有想好,具体要怎么做吗?”
他举个例子,“比如,怎么样让他们不要在欺负她了呢?”
这个方法,许逐溪只是模模糊糊地想过。
但是具体怎么做,她确实还没有考虑过。
她思考了一下,“……我可以直接冲出去,我让他们都不许说了?”
“这样可以吗?”她请教看起来相对权威性的有力量的南淮意。
“可以啊。”南淮意点头,“你可以试一试,尝试以后,我们才知道到底可以不可以的,对不对?如果这个方法不可以的话,到时候,你就再换另外的别的方法?”
”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就直接告诉我,好吗?到时候,你说怎么做,我就帮助你怎么做,好不好?”
“嗯。”许逐溪有了信心,得到了南淮意的承诺,她重重地点了下头。
南淮意意有所指,他往后靠在椅背上,望着更远更远的天空,“你要记得,逐溪,有什么做不到的地方,不要逞能,不要害怕求助我。我把你看作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亲的人,希望你也把我当作你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不管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有的事情,不是想,就可以做到的。很多事情,本来就是你这个年龄的小朋友无论怎么样,都做不到的事情。但是等到你以后大一点了,你就会发现,只要稍微长大一点,很多以前做不到的事情,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不会费多少力气。”
他最后强调,“逐溪,你要记住这一点。”
有人说,每个人是一座孤岛。
来到这个世界上,本是孑然一身的。
可事实上,那只是没有人能够在你的背后托住你,告诉你世界并不可怕。
孩童本将最信任的目光投向家长。
父母本是孩童们心中第一的倾诉对象。
他们说:“爸爸、妈妈,在学校有同学欺负我。”
父母却告诉你,“诶呀,这是你同学在和你玩呢。”
“怎么别人都不受欺负,就你一个人被欺负?!”
“……那怎么办呢?告诉老师,你们老师肯定要对你有意见的。”
他们渴望看到父母像超级英雄,把所有怪兽踩在脚下。
但父母往往也只是寻常人。
没有那样的有力的强大的支撑的臂膀。
而寻常人在生活中又有太多的不得已与顾虑。
生活如此,风雨如此。
所以我们只能做一座孤岛。
“哥哥。”许逐溪低着头,又把下巴藏进衣领里,声音闷闷的,隔着衣服传出来,她还有件难过的事情,“李秀婷老师。”
南淮意靠近她,“李秀婷老师怎么了?”
许逐溪说:“繁星说,她之前告诉班主任,她被班里的同学这样欺负。但是班主任却告诉她,这样是班里的同学在和你开玩笑的……我们班的班主任老师,就是李秀婷老师,我很喜欢李老师的,可是李老师为什么要这么跟繁星说话?”
许逐溪纤细的手指,揪住南淮意的袖口,抓的紧紧的。
南淮意稍一思索,就将事情的原委想明白了。
他解释道:“不是这样的。之前的这个班的班主任老师,还不是李秀婷老师。她也是今年才刚刚换来这个班级,还没有当很久的班主任老师。大概——大概就和你一样,她来到这个班级的时间是和你一样长的。所以不是她这样告诉繁星的,她或许也不知道班里还有同学欺负同学的事情发生。”
事实上,一个班级的班主任,对这个班级的内部学生情况,了解都是透彻的。
南淮意也有暗示的意图,他暗示许逐溪,可以寻求班主任的帮助。
不过即使是这样的粗浅的暗示,又夹在安慰的话语中,许逐溪暂时是体会不到。
她只是很高兴。
李老师果然不是这样的人。
许逐溪低声说:“我就知道,老师看起来就不会是这样说的老师。”
她说完,兴许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掩饰性地摸了下自己的脸颊。
她有太多喜欢的老师了。
她想起前段时间跟何佳涵看电视学到的词,叫“花心”,她这样就是花心了。
两个人在长椅上又待了一会儿。
南淮意没指望许逐溪现在就能明白自己说的话是想要表达什么。
但以后总有一天会慢慢明白的。
现在只要在脑海中有这样的潜移默化的印象,就足够了。
许逐溪是怎么打算的,也就是怎么做的。
于是第二天,当大课间休息的时候,班级后排再有同样的声音响起。
她早就一直盯着那边的动静,猛地站起来,又把自己的椅子踢倒。
许逐溪刚预备冲过去,就见今日李丽娜从自己的位子上推开人跑了出去,从教室后门口跑去了外面的走廊。
班里那群嘻嘻哈哈的男生跟了上去,跟在李丽娜后边,声音还越发的高昂起来。
许逐溪立马跑步跟上,绕过前头的讲台,从前门冲出去。
杨繁星不明所以,手里还举着刚要分享的桃干,有点发懵,下意识地塞进自己嘴里咬着,推开许逐溪的板凳,也小跑着从前门冲出去,喊着:“逐溪,你怎么啦?你没事儿吧?”
拥挤又宽敞的走廊。
李丽娜被围在最中间。
他们绕着李丽娜笑着喊着狂欢着大叫着。
许逐溪愤怒地强硬地分开两个人,进入这个包围圈,她怒吼着,“不许欺负她!”
“你们……”
她的怒火直冲天灵盖,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着身子,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们……”
但她还没有开口表达自己的意思,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只手,猛地推了她一下。
伴随着李丽娜在她背后尖利的一声,“许逐溪、许逐溪想要和你们谈男女朋友!”
她僵硬的又尖锐地大笑着,带有讨好的意味,似乎是想要引导左右两边的人和她一起笑,“是许逐溪!我从来都没有的!”
许逐溪愣住了。
她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望着站在她身后的,靠在走廊柱子上的李丽娜。
第三十三章
许逐溪的脑袋里一片茫然空白。
她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忘了周边所有的一切。
只有三个字在脑海里回荡, 是她的名字,“许逐溪”。
一道尖锐的女童的喊声,不停地喊着许逐溪, 重复着许逐溪。
“是许逐溪想要谈男女朋友!”
她就这么定定地站在那儿,死死地盯着李丽娜,目光化成了一个弯钩, 将她牢牢地定住。
李丽娜躲闪着,她的眼神闪烁着, 她低下头去,或是往左右两边看。
她自己也很心虚。
但是如今,许逐溪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李丽娜渴望地环视周边的同学, 她希望得到目光的回应,她想要与他们站在一起去。
她是多么怀念曾经站在那里和同伴围成一圈的日子啊。
李丽娜曾经也是其中的一个。
她想起那个时候,大家还是一起把杨繁星围在中间。
一起看着她,一起围着她蹦蹦跳跳,然后所有人一起哈哈大笑, 还能得到杨繁星讨好地送给他们的糖果。
那是多么快活啊。
可是很快一切都变了。
李丽娜还记得那个下午, 她嘴里咬着杨繁星送给她的棒棒糖, 刚爬上五楼, 就看见自己的家门敞开着,有两个个子特别高,穿着一身黑,还带着墨镜的人,站在她家门口, 冷冷地盯着她看。
是杨繁星的姐姐。
这是李丽娜自己猜的, 她胆怯地走进家门,下意识地想要把糖果藏在背后, 被那个年轻的应该是杨繁星姐姐的人,抽走了手里的糖果,往地上狠狠地一扔,糖果碎片有一点落回了她手里。
后面发生了什么,李丽娜已经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她被爸爸妈妈训骂责打了一个下午,罚她不许吃晚饭。
他们安静了好长时间。
可是很快,噩梦一样的日子降临了。
这个被欺负嘲笑的角色,变成了她。
从杨繁星变成了李丽娜。
李丽娜太想从这样的生活里挣脱。
她的目光渴望又扭曲地落在许逐溪身上,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只要许逐溪变成了这个被欺负的人,她就不用再过这样的被嘲笑的日子了。
她张皇地望着左右的同班同学,看着这些欺负过嘲笑过她的男生。
他们却没什么反应。
或许不能说没什么反应,他们只是站在原地,然后低声地交谈着,就那样站着,却什么也没说什么都没做。
李丽娜突然哭了。
她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逐溪!”
杨繁星刚从教室跑出来,就见着许逐溪站在一群人中间,背对着看不清她的神情,但是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情,“你们干什么呢?!都走开!逐溪!”她一把扯开最外围站着的两个男生,用力挤进去,拉住许逐溪的胳膊,就要拽她出来。
许逐溪被拽了回来。她回过神,忽地,觉着校服外套从后边也让人拉住了,再次回过头看去,是李丽娜。她难过又愤怒,只是这一次同样的难过与愤怒,又似乎和上次的不太一样。
她只知道,她现在,不想安慰李丽娜了。
一种遭遇背叛的愤怒已经冲击了她的心灵。
她咬着牙,说不出话,恨恨地把李丽娜的手从自己的衣服上撇开,反客为主地握住杨繁星的手,低着头,一股脑地往外边大步向外冲。但她忽而又停下来,没有去看还站在原地的李丽娜。
许逐溪握紧了拳,手臂垂直放在腰侧,大声地喊道:“谁都不许再欺负李丽娜。否则、否则我就……”
巧也不巧,这次同样没能把话说完。
许之夏不知道是从哪里窜出来的。
她不知道这么多人满满当当围在这儿,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匆匆将大致情形扫了一眼,她就得出了属于自己的结论。
一群歪瓜裂枣,把两个女孩围在最里边,里边其中一个女孩哭了。
二班这个看起来有点眼熟的小胖妞推搡着要挤进去,喊着听不太清楚的名字,应该是同班同学。
许之夏冷静地想,这就是很明了的事情了。
一群男孩堵着两个女孩欺负。
她利索地把自己的校服袖子撸起来,随便挑了个倒霉蛋,一脚踹上去,在雪白的校服后背上留了个脚印,顺带着把人踹倒在地上,轻松地把这个包围圈撕了个口子出来。
许之夏从来是不分对错的,她只看男女来站队。
在这个方面,她是帮亲不帮理的。
要是没有亲的,那就帮女孩,总是没有错的。
半点不带怂的,她在打架上算是熟手了,趁着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三下五除二手脚并用,老练地把人的手臂绕着背后锁住,利索地下脚,打了一个就把那个人往角落里踹,熟练地和人撕打在一起,飙出一长串不间断不重复的国骂,真算是调动了全身的所有功夫了。
她打架,既有分寸,也敢下死手。
手指贴着头皮,绷紧了用劲儿,把头发揪住,死死地抓着,吓唬似的要把人的脑袋往栏杆上去磕,被哭爹喊娘的求饶,这才松开。她逗趣儿似的补了一脚,懒洋洋的,“赶紧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