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逐溪还是不知道。
她有点想问李丽娜,她的心里就没有仇恨吗?
她不能够理解他们两个为什么看起来相处的这样和睦。
许逐溪并不是一定要李丽娜将曾经欺凌她的人如何的痛揍一顿。
她只是觉得不该原谅的。
或是漠视,或是保持一种别的什么态度。
总之不应该是聊起来这么开心的。
“逐溪?想什么呢?”杨繁星看她好久没有说话,顺着她的目光往前边望过去,看清楚了她在看什么,“哦,你在看李丽娜吗?”
“嗯。”许逐溪低低地应了一声。
她的心情不是很好。
不过她的面上还是平平淡淡的,什么都不显露出来。
杨繁星会错了意,“哦你在看他俩,我跟你讲一件事,你不要跟别人讲,这是我才发现的……”
“什么?”许逐溪的注意力被她吸引过去。
趁着上楼梯的功夫,杨繁星一把拉住许逐溪,和她在单元楼门口停了下来。
杨繁星解释道:“没事我知道在几楼,我在这儿和你说完,进去楼道里边太安静,我和你讲话的声音就会放大,别让他俩听见了。”
许逐溪更诧异:“你要说什么?”
她隐约从杨繁星脸上这种熟悉的总是见到的兴奋的表情里察觉到了什么,但是许逐溪不愿意相信,准确来讲,她觉得这么离谱的事情,不可能发生,又追问了一句,“什么啊?”
杨繁星勾着她的手臂,“李丽娜和她旁边的那个……啧……我忽然一下子想不起来名字了,算了无所谓,就是他俩。李丽娜现在不是和我一个班么,她应该是和那个男生谈恋爱了他俩,我经常等你的时候,就看见那个男生在我们班门口等李丽娜。还有唐甜和赵景泽去的那条小吃街,我坐车路过的时候,隐隐约约看到他俩了。”
她最后总结到:“反正……我们班里好多人都这么说,说李丽娜谈恋爱了。然后有人去问她了听说,她也没有否认。”
许逐溪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的心情这么的糟糕过。
她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反胃。
或许是她的面色难以抑制地难看了起来。
杨繁星有点慌了手脚:“逐溪,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没事。”
许逐溪的手脚冰凉,迈出第一步的时候,还差点撞到单元楼门框上,“我没事。”
她又重复了一遍,“走吧,我们上去吧,繁星。”
“哦行。”杨繁星半信半疑,“你要是哪里不舒服,一定要立刻跟我说的。”
“我知道。”许逐溪勉强朝她微笑了一下,“放心,我真的没事。”
楼道里却很热闹。
许逐溪和杨繁星没走几个台阶,就被堵在了楼道里。
往前边一看,见着早就上了楼的李丽娜一干几人就在她俩前边站着。
“怎么了?”杨繁星扶着楼梯扶手,踮着脚往前看,“你们几个都站在这儿做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
杨繁星正准备再问一次的时候。
就听见“砰——”的一声,从门里飞出一把椅子来,重重地摔到了楼梯上,破碎的木片顺着扶手的空隙,从上一层的楼梯掉到下一层来,贴着杨繁星的手,又滑下去,然后重重地落到了最底下一层。
杨繁星听见很干的一声回答,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这儿在…打架。”
“……我看到了。”她回答的很僵硬。
楼梯里站着的不仅仅是来看望老师的这群同学。
还有些楼里原本的住户,眼下都从自家门里走出来,站在上下两个楼梯,堵得满满当当,谈的津津有味。
“真是造了孽了,又打起来了。”
“秀婷这是造了什么孽了,看起来那么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嫁给了这样的。”
“谁知道呢。”
“这要劝劝吗?别打出什么事情来?”
忽然就安静下来,人们面面相觑。
不知道谁又说了一句,“已经给居委会说了。”
又重新恢复了喧闹。
混着清脆的锅碗瓢盆的大合唱,参杂着不知道来源于谁的尖锐的哭泣声。
高低起伏。
正正好好一首大合唱。
许逐溪这些从未出现在这里的新面孔,很快就吸引了左右居民的注意力。
“你们住哪儿啊?”
“这儿怎么还有群孩子?”
不知道是谁回答的,“我们是来看老师的。”
“看望老师的,诶哟,都是好学生。”
“哪个老师啊?住几楼的?”
“我们这栋楼上可有很多老师,可别走错了。”
“让一让让一让!”
许逐溪下意识地往左边靠了一下,挨着松散的快要脱落般的白色墙皮站着,就看见四个左手手臂上佩戴着红色袖章的,年纪看上去已经有些大的四个老太太,越过她,越过拥挤的人群,往上边走去。
人群自发地往旁边挤着,好让出一条道路来。
借着她们身形的空隙,许逐溪这才看清了楼道里的情景。
摔碎了一地的各种家具用品,有闪着光的亮晶晶的碎片,可能是暖水壶的内胆或是镜子,还是什么别的东西,折了一条腿的凳子椅子,还有更多的别的东西。
“住手!”
中气十足的一声厉喝。
“打老婆算什么玩意?!”
许逐溪终于看清了倒在地上的那张面孔。
那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李秀婷。
她倒在破烂的留着脚印的铁门门缝的背后。
嘴唇和下巴往外渗着鲜红色的血,分不清到底是哪里破了,又似乎那血液来自浓密的乌黑的发丝遮掩下的头部,从额头到下颌,留着大片大片的青紫色的痕迹。
她肿着眼睛。
似乎是在从门缝向外望着。
又似乎是在看落在她的脸颊旁边的被拽落的发丝。
李秀婷倒在血泊里。
第五十章
戴着红袖章的居委会阿姨有两个进了屋子, 另外两个挡在屋子前边开始驱散围拢在楼道里看热闹的人,“行了行了,都散了都散了, 快回家去,不给孩子做饭了?”
她们也注意到了这群年轻的陌生的孩子的面孔,“这都是谁家的?你们哪儿来的?”
还是不知道是谁在回答, 混杂在混乱的拥挤的人群里。
“来看望老师的。”
居委会阿姨夸道:“诶哟都好孩子,那快去看老师吧。”
“行了行了, 都快回家。都堵在这儿,让别人怎么上下楼?!”
没有人回答他们到底看望的是谁。
或许说,他们都挤不出来声音回答, 只是被下楼的拥挤的人群推攘到了墙壁上,被迫地随着人群的流动而在楼梯上被动地往上或是往下走了几阶台阶。
许逐溪被推到了栏杆上。
尖锐的又圆润的木制扶手抵着她的后背,有些刺痛,从骨头里传到神经。
她愣愣地盯着那道门缝看。
许逐溪向里看。
她木木地望着属于李秀婷的那双眼睛。
然后李秀婷消失了。
她被人扶了起来。
只有血还留在地上。
“老孙!”
头先一个进到屋子里的阿姨疾步走出来,面上是遮掩不住的惊恐, 她先是惊呼了一声同伴的名字, 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顾忌着强压下声音, 使得音调都有些微微变形,“秀婷……秀婷像是快要没气了,头后面烂了一个窟窿,得给医院打电话!”
“那快打!”
“那鳖孙子把家里的电话线扯断了,打不了!”
“快去我家我家就在楼下, 我去我回家去打电话!”
人群像潮水般散去了, 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没有了来自于人群的支撑,许逐溪从听到第一句话起, 她的腿就不可抑制地一软,生生靠着扶手身子往下滑,要瘫坐在地上去。
杨繁星好不容易等着人都散了,走到许逐溪身边来,见着她这样,眼疾手快,一把就把她拉住,拽着她重新靠着扶手站好。
好久,许逐溪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繁星,他们呢?”
“下楼了吧。”
杨繁星往上往下看了一眼,“应该是下楼了。”
她刚刚被人群推挤到了上一层楼的楼梯上,被人严严实实地挡着,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里边是怎么了?你看见了吗?”
杨繁星这么说着,踮着脚探着脖子想要往里看。
许逐溪第一次力气这么大,她一把摁住了杨繁星的肩膀,以一种超乎往常的强硬姿态,“繁星……”
她说:“那我们也下楼吧。”
“今天这么乱,看李老师也不方便,我们回家吧。”
“哦行。”杨繁星胡乱地点点头。
她是不知道这两者有什么关联的。
杨繁星约莫知道李秀婷老师家住几楼。
但是具体在哪里,她是不大清楚的,也没问。
加之一上楼没走几步就被堵在这儿,实在都不太清楚自己这是走到哪儿去了。
这算是另一类的无知的幸福。
许逐溪的脸色白的难看。
在昏暗的不那么明亮的单元楼光线里,模糊在空气里飞扬的尘埃中。
她早就见过死人的。
在九岁那年亲眼看到爷爷死在她面前以前,她就见过很多次了。
至于家暴,在安县那个地方,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许家住的地方,一连片的都是家家户户自己盖的屋子。
那会儿还没有什么所谓的隔音的概念。
家家户户的院墙又总是挨着的,为了多得一点院子的空间。
所以这家发生了点什么,不止隔壁的两户院子,就是再稍稍往远一点,激烈的难以掩盖的打骂声,总是清清楚楚的。
她一开始很害怕,会扔了笔,抖开被子,然后整个人钻进被子里边去,仿佛这里边就是天下最顶顶安全的地方,没有什么都够在被子里破坏影响她。她的身子不可抑制地发抖,许逐溪常常会捂上自己的耳朵,开始祈求爷爷快一点回来。
到了后来,她甚至开始习惯了这样的声音,伴随着这样的声音继续写作业,不冷不淡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那样的声音,来自于许家的左边的院子。
是很年轻的一对夫妻。
许逐溪进进出出,是与他们相遇过无数次的。
在她听到并且辨别那样的声音以前,她一直觉得他们是友好的。
阿姨总是朝着她笑,那位叔叔也会给她糖块。
“……今天又没上班去啊?”
“昨天打的那么厉害,声音我在床上躺着都听的清清楚楚,不打脸上,身上肯定不能看,这怎么上班去?”
“真是作孽——你说看着也不像啊?”
“这你怎么能看的出来?看人又看不到心。”
“所以,找男人不能只顾着找脸长得好看的,那都不靠谱——”
她们坐在巷子口,可惜又可怜地哀叹一声别人的命运,像是忽然注意到了站在一边的许逐溪,她们又朝她笑着,“溪溪,要找你爷爷去啊?”
许逐溪跑开了。
从她们隐晦的看向那处院子的目光,从她们的言语里,她隐约明白了点什么。
可是她们也只是说着,她们议论着。
没有人救救她。
等许逐溪下楼,握着杨繁星的手臂,迈出单元楼门的时候,她已经勉强平复好了自己的心情。或许并没有平复好,只是她自己的面上是看不出来什么了,近乎平静地环视了一周,没有看到先前下楼的李丽娜她们几个人。
这很正常。
许逐溪想。
不知道他们几个人有没有看清楚这里面发生了什么。
但是他们是清楚李秀婷老师家的住址的,大抵也能猜得到些许。
没有人会选择留下来,在这里,在楼下,和自己的同学,探讨或者说是聊自己的老师所发生的惨状,即使是以一种惶恐的担忧的心态。
这是很难以想象的。
这也会很难堪。
对于李秀婷老师而言。
她紧紧地握着杨繁星的手臂,力道大到杨繁星甚至有点吃痛和紧张。
许逐溪照看着杨繁星上了车,“快回家。”
“好。”杨繁星趴在车窗上,“那你也快回家,明天见!”
她还朝她摆摆手。
目送着杨繁星的车离开,许逐溪站在原地,她回过头,朝着那间屋子的窗户看了一眼,只看到玻璃破碎了的摇摇晃晃的木制边框的窗户。
林语在车外站着等她。
看着许逐溪一言不发地坐上后座,然后沉默地低着头看着外边的水泥地。
林语保持着安静。
“呜哩呜哩呜哩——”
一辆白色的画着红十字的救护车一个大拐弯,停在楼下。
林语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她透过后视镜,朝着许逐溪看了一眼,看见她已经转过头去;于是她又不动声色地朝着副驾驶这一侧的右视镜看,看着许逐溪面无表情地看着外边的这辆救护车。
发生了什么?
林语心里涌现了无限的猜想。
不是看望老师吗?怎么都来了救护车?
一个担架被抬上去,又被抬下来,抬进救护车里。
后边还跟着四个戴着红袖章的,里边有两个跟着一块进了救护车,又探出身子,不知道在跟另外两个在交代些什么事情。
“小振哥。”
许逐溪忽然出声,“麻烦跟上去,跟上救护车。”
“好。”
小振是南淮意给许逐溪配的司机。
还有另外一个,叫小奋。
他们两个人是兄弟,经常倒班,轮着来开车接送许逐溪。
“就停到这儿吧。”
车还没有驶入医院大门,许逐溪忽然就又叫了停,等着车远远地停下,她就快步下车,刚跑了几步,又折回来。
林语隐约能猜到她想说什么,先开口道:“就在这里等你。”
“好。”许逐溪这才放心地跑开了,穿过车来车往的道路,身影消失在大门之后。
医院人很多。
没有一天是人不多的。
人们在这里经历世间百态,经历生死离别,来来往往,穿梭其中。
许逐溪追进去的时候,瞄了一眼,见着救护车门大开着,然后被人关上了,不停留地往里边跑去,匆匆忙忙之下,瞥见一个熟悉的戴着红袖章的手臂,她慌忙地跟上,险些碰到别人,“不好意思……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