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看不到了。
她茫然地停下来。
在这个拥挤的喧嚣的又安静的医院,她像是一个茫然的不知归路的游魂。
但好在还有个地方可以去。
问诊台。
“你好,方便问一下,刚刚推进来的那个女士,她被送到哪里去了?”
许逐溪这么问,然后又飞快地报上李秀婷家的住址,“就是从这里送来的,救护车拉过来的。”
“如果是救护车……应该是在三楼急诊室。”
“好,谢谢。”
许逐溪匆匆跑开了。
确实是李秀婷。
她隔着病房的窗户,小心翼翼地探看,像是做贼一样地确认了这一点。
怎么会这样呢?
许逐溪坐在急诊室外的冰凉的铁制的长椅上。
她想起那一天。
李秀婷来到班里,点了所有参与过欺负李丽娜的男生站起来。
名单还是许逐溪写好的,交给了南淮意,又递到了李秀婷老师那里的。
李秀婷训斥着他们。
然后从讲台上走下来,走在李丽娜旁边。
她怒目瞪视了他们一圈,“你们觉得这叫和同学开玩笑?那老师也让李丽娜把你们几个人的头发都拿火柴烧掉行不行?!是不是也是和你们在开玩笑?!”
李秀婷忽地就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把火柴来,放到李丽娜面前,“来,丽娜,把火柴点燃,然后你和这几个男生也开开玩笑。”
李丽娜握着火柴,显出有点不知所措来。
“我看你们也都不愿意被这样开玩笑。”李秀婷又收回了火柴,“要是再让我知道你们谁敢对同学这么说话,这么开玩笑。”
她着重在“开玩笑”三个字上压重了音调。
她环视了整个班级一圈,“老师就一定要去你们家里坐坐,跟你们爸爸妈妈谈谈你们的成绩。”
在九岁的许逐溪的心中。
那一刻,李秀婷的形象从此是伟岸的强大的。
许逐溪有点茫然地又回头看了一眼。
病房里还有很多人。
帘子拉着,将病床遮盖的严严实实,帘子下露出属于医生的交叠在一起的白大褂。
为什么——
李秀婷老师也不能挣脱吗?
第五十一章
“嗒嗒嗒——”
“啪——”
“护士, 李秀婷是在这儿吗?”
有位年龄看起来五六十岁的阿姨出现在走廊尽头,拦住路过的护士询问,她边问着, 边向左右两边的病房内焦急地张望着。
“阿姨,你等一下,我看一眼。”
护士礼貌地微笑了一下, 低头翻开记录本,挨个查找名字, “李秀婷——”
“找到了。”护士抬手指向那间病房,“就在十三号。”
“就是那间——”
她尽可能地辨识了一下门前的铁质门牌,找了个最起眼的指照物, “就那儿…前边坐着个女孩,就那间。”
“好嘞好嘞,谢谢啊。”
“没事。”
坐在病房前边的,是许逐溪。
她一个晃神,靠着椅背, 睡着了。
睡前, 她依稀记得, 她还在听着两个送李秀婷来到这里的红袖章阿姨在向医生询问情况, 商量着怎么联系李秀婷的家人,需要有人来照顾她,听她们讲述李秀婷现在的糟糕的婚姻。
也提起她的丈夫。
“那鳖孙呢?”
“……耍完酒疯现在睡着了……”
阿姨想到这儿便不由得忿忿道:“把自己的老婆打成这样,自己在家睡大觉!”
“谁说不是呢?算什么男人?!”另一位阿姨提起他来也是咬牙切齿。
但又彼此宽慰道:“算了算了别生气,到底是人家家里的事, 人家家里不管, 咱们能做的也就是帮忙看着,听着出了事把人送医院来, 也别出什么别的事。”
唏嘘片刻。
“……秀婷怎么办呢?”
“我来以前已经让老孙去给秀婷家里打电话了,估计还是秀婷她妈和她爸来照顾姑娘。”
许逐溪蜷缩在椅子上,盯着医院走廊刺眼的白光,眼里忍不住流了几滴眼泪,安静地听着,失神地想着。
“她爸妈就每次这么来照顾着,不再做点别的什么?”
另一位阿姨只是摇头,“不知道……要是我姑娘受这样大的罪,我是看不下去。”
“也不知道秀婷她爸妈是怎么想的。”
她们两个人说着,渐渐走远了。
似乎是跟着护士去先帮李秀婷垫点费用,又似乎是离开了。
许逐溪就不知道了。
她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个快步跑过来的,眉眼之间依稀能够寻找出几分和李秀婷老师的相似之处的母亲,她最后走到属于女儿的病房前,抬头又看了一眼门牌号,在进行最后的确认,然后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一张病房里一般都摆着八张病床。
眼下李秀婷住着的这间病房,空着四张,但大多零碎地摆了些东西,被已经住进去的另外四张病床的家属占据着,暂时地放置一些自己的东西。
李秀婷还没有清醒。
李妈妈刚进去不到一会儿,就又出来了。
她动作极小地关上门,然后走到了许逐溪的对面,面对着对面的刷的雪白的墙壁,背对着许逐溪站着。片刻后,终于有抑制不住的很高的哭声久久地在许逐溪的耳边徘徊不去。
许逐溪站起来。
她坐着太久,小腿有点发麻,五官难以控制地扭曲了那么一会儿,渐渐缓过来。她走到窗口前,这里刚好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李秀婷的病床,她还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她的母亲站在走廊里哭着,哭声慢慢小了。
许逐溪从医院大门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是傍晚了。
难怪医院里的灯那么刺眼,她想。
“咔哒——啪——”
林语透过后视镜扫了一眼,就迅速收回目光。
她看到许逐溪的眼角多了一抹晕染不开的红色,是哭过了吗?
不过看起来许逐溪兴致不高,很低落的样子。
林语绞尽脑汁地想,直到车稳稳地过了第一道警戒线,过了第二道警戒线,再到南家院门前停下,她都没有想好要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才能够让许逐溪心情好一点。
“林语姐。”
“嗯?”
林语听到自己的名字,立马绷紧了身体,来了来了,她深吸一口气,到考验她的时候了,尽可能平静地询问,“怎么了?”
许逐溪看着左侧的车窗,看着这棵树冠浓密的老树,“我记得,林语姐,你之前说过,你在大学是学法的?”
“对。”
林语舔了下唇,她以为许逐溪下一句就要问她为什么学法却来当助理了。
她准备着略略措了一下辞,“我大学学的法学应用主要是经济……”
“那……”
许逐溪却打断了她的话,径自询问,“……如果……家暴……会坐牢吗?”
林语敏锐地想到了小区里驶入的救护车。
被从楼上抬下来的躺在担架上的盖着白布的不明女子。
还有许逐溪望着的那扇玻璃破碎的窗户。
她回答:“……不会。”
“法律没有这一条……”
她最后望着后视镜。
和许逐溪的目光对视着。
通过反光的狭小的后视镜玻璃。
许逐溪看着林语的嘴唇一张一合。
“家暴不会被判刑。”
“这样啊。”
许逐溪声音很低的意味不明地说了这么一句。
她冷冷地微笑着。
又似乎是纯然面无表情的。
复杂的不应该共存的情绪在她脸上矛盾地纠缠着。
林语下了车。
她绕过车头走到车的右侧,目送着许逐溪消失在院门口,她敛下幽深的难言的眸光,拿出外套口袋里的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摁灭了,又还是发送了出去,向付她薪水的老板。
“滴滴——”
在林语正要打开车门前,就收到了回复的消息。
来自南淮意。
她看了一眼,然后把手机握进掌心,坐上车。
晚上许逐溪一个人在外边散步。
也不是去什么别的地方,只是绕着第一至第二道警戒线中间的家门口的这条大道,靠着最左侧的石栏杆走,或是走一会儿就停下来,趴在栏杆上,看底下的流水迎面吹着间或来的夜色江风,任凭幽幽的明黄色路灯灯光照在脸颊上,照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落在地上,藏在众多的属于树木的影子里。
从上高中以来,她明显比以往要多了许多心事。
只是白天被她藏在心里,晚上翻出来,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一遍遍地想着。
想着一些在别人看来可能毫无意义的问题,忧虑着一些似乎完全不必担忧的。
一辆军绿色越野忽然一个甩尾,在她旁边停下。
窗户放下,是南淮意,“逐溪。”
他从车上下来,车转了个弯儿换了方向开回去了。
“我陪你一起走走吧。”
南淮意回来的喜悦短暂地冲淡了许逐溪心里的愁云。
“你刚回来的吗?”
“今天上午。”南淮意拽了下领带,有点热,他干脆把领带解开,绑在手上。
“开学到现在怎么样?高中比以前有什么变化吗?”
“都好的。”
许逐溪也担心过上高中以后学习该怎么办。
她的担忧大部分来自于外界,因为几乎是所有人都在传达着一个信息。
高中是很重要的。
上高中是要好好学习的。
所以许逐溪也不由自主地陷入这种忧心忡忡之中。
她还不知道具体的上大学代表着什么。
但是又似乎已经很清楚地知道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小叔来。
他是安县里的少有的大学生。
小叔现在又在哪里呢?在做什么呢?
不过也就是这么略微地想了一会儿,实则许逐溪并没怎么见过小叔,她对他的所有记忆都来自于周边的所有人的讲述,但是事实上,她是从来没有和小叔真正地接触过的。
不过真正地上高中,开学以后,她发现,其实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难。
第一次月考的时候,她还考了班里第七名。
南淮意也想起了这件事,他摸了摸上衣口袋,又把刚碰到的烟不易察觉地放了回去,“我回头去给你开家长会吧。”
“到时候再说。”
许逐溪踢着地上的石子,“还不知道你到时候在不在呢,只有期中考试以后才有家长会呢。那会儿说不定你不在。”
南淮意摸了摸鼻尖,笑着不说话。
许逐溪又分享起来,“我进了学校的棒球社团。”
她转着圈儿往前走,伸出胳膊给他看,“这周五训练,我的胳膊都青了。”
“但是棒球还是很有意思的。”她一开始皱着眉头,然后转瞬又开心起来。
南淮意静静地看着她,静静地听她说。
他伸手握了下她的胳膊,手指轻轻地在那道青紫的伤口旁边抚摸了一下,眼神严厉起来,见她高兴地笑,眼神就又变得柔和起来,只是说,“……要小心,把防护措施都要戴好。玩归玩,别受伤了……”
“我知道啦。”
许逐溪朝他笑着,忽然轻轻地搂住了他的胳膊,又松开,快的好像错觉一样。
南淮意的手从她的胳膊上松开,在空中顿了一下,又放回身侧。
他忽然罕见的从心里升起些无措来。
他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或许是分开太久。
他看着许逐溪,忽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了。
她还是那么柔软。
南淮意还是想要把她牢牢地庇护在自己的身下。
这个世界的危险太多了,南淮意唯恐她在哪个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受伤。
但她似乎已经不断变得坚硬顽强了。
南淮意想起林语下午发给自己的消息。
她有了自己需要难过的要担忧的要关心的事情。
南淮意不由自主地捻了捻自己的手指,皮肤细腻的触感仿佛还留在他的手指上。
他已经有点想不起来上辈子这个时候的自己了。
上辈子这个时候的许逐溪在做些什么呢?
在想什么呢?
他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
他看着许逐溪。
看她在灯光下的变得模糊的轮廓。
不重要了。
南淮意想,他只要看着面前的她就好了。
“哥哥?”
“嗯?”南淮意回过神来,“怎么了?”
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抚摸她的头发,伸到一半就停住了,自然地收回到身侧。
“我听说……”
许逐溪低着头,踩着自己的影子,“你交女朋友了?”
第五十二章
“嗯?”
南淮意愣了一下, “听谁说的?”
许逐溪看天看地就是不往旁边看,“昨天晚上南叔叔提起来的,我们吃饭的时候。他说有人跟他讲, 看到你在陪着一个年龄和你差不多的女孩在服装店,说你好像是在陪她买衣服。”
南淮意没回答,只是无声地笑了一下问:“你们还聊什么了?”
“南爷爷说要叔叔不许胡说八道, 宁阿姨和施奶奶问那个女孩具体是哪家的。”
许逐溪抬眸看他,“……你真的交女朋友了吗?”
“那是不是以后我就要有嫂子了?”
南淮意还是没说话。
许逐溪又说:“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她啊?”
南淮意盯着她, 看她满脸的好奇,无奈地笑了一下,玩闹似的轻轻地揪了下她的耳朵, “别听他们胡说,没有的事儿。”
他解开了卡在喉咙上的那颗衬衫扣,跟许逐溪挨着坐在河边那侧的木椅子上。
他说:“不过以后你也确实得喊嫂子,那是大哥的未婚妻。”
“大哥?淮梁哥?”
许逐溪更好奇了,“淮梁哥什么时候订的婚?”
她对南淮梁是有印象的。
准确来说, 对南家的另外的这些亲密的家庭成员都算是熟悉了。
毕竟最起码每一年过年都要在一起待上不算短的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