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逐溪就这样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旁边,出门的时候,下意识地想要伸手牵着母亲的手,抓在空里摸了个空,她佯装着摸了下母亲的裤子缝,把手缩回袖子里去了。
吴丽低头扫了一眼女儿,不冷不淡的,“穿着我买回来的新衣服啊?”
“嗯。”
“暖和吗?”
“嗯。”
许逐溪力图让母亲看到自己的乖巧,仿佛这样就能多获得些母亲的喜爱。所以她先把这样的渴求,寄托在对这件母亲带回来的羽绒服上。
“呵——“吴丽重重地冷笑了一声,”果然就是爱穿新的好的哦——今上穿着想让谁看了?见着我买的新衣服,以前的旧衣服就不爱穿了?养下的什么毛病?!”
吴丽脸上的神情是冰冷的,是嘲讽的,是高高在上的。
似乎她嘴里说的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这种蔑视的鄙夷的目光,对准的仿佛是自己的什么仇敌。
许逐溪被说的措手不及,无端地从心底升腾起一种羞耻,好像她就是像母亲说的那样的,虚荣的、嫌贫爱富的,可是她又没有想清楚自己哪里做错了。
她的脸涨得通红,睫毛飞快地扇动着,隐没掉了那一点点水光。
孩子对父母的爱通常是无条件的。
但父母对孩子的爱,又似乎是有条件的。
许逐溪在被窝里偷偷抹过很多次眼泪。
有父母在的时候,也有父母不在的时候。
每次在被窝里回味母亲的话,她就会偷偷地难过一次。
也赌气一样的发誓,妈妈更爱弟弟,那我就不要爱妈妈了。
可是第二天醒来,她仍旧渴望地注视着母亲的背影,希望能够得到多一点的怜爱和关注。
对新的一年,仍然憧憬在外打工的父母能回来陪她过年,哪怕是就那么几天也是幸福的。
父母这两个角色,对小孩有种虚无又难以彻底破碎的吸引力,只要一想到他们,心里就会不由自主地生起无限的渴望与憧憬。
偶尔有不出去拜年的清净的时候,吴丽抱着儿子坐在炕上,拿出一叠许逐溪没有见过的硬质卡片,上面写着汉字,是育儿园发下来要教着孩子认字的。
许进才五岁了,却还抱着奶瓶不撒手,跟着母亲一个字一个字念。
念好了,吴丽就笑眯眯地摸摸儿子的头,夸他真棒,再从带回来的包里面打开一包饼干,捏出一条,说是奖励。
许逐溪从没有过这样的亲子时光。
她两三岁的时候,就一个人留在了安县,跟爷爷住在一起。
许爷爷认得字不多,会念的字读出来还带着乡音。
许逐溪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学拼音,语文老师一个字一个字地纠正她,她红着脸恨不得把头埋进书本里。
其实安县的孩子们大多不会说普通话,每个孩子念课文都带着当地方言的味道。
但老师上课又总喜欢找个同学站起来当例子。
长得乖巧可爱干干净净的许逐溪就成了“偏爱”的选择。
许逐溪望着这样的亲密的画面,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抱着凳子,慢慢地靠近一点,见没有人在意,她就更靠近一点,直到慢慢地挪到炕边。
吴丽扭头看了她一眼,没吱声。
许逐溪像是得到了什么允许一样,压抑着心里的激动,手脚并用地爬上炕,只占了一块小小的位置。
“馒头——”
许进才却闭紧嘴巴,怎么都不愿意跟着妈妈念出来。
吴丽继续重复:“馒——头——”
许逐溪抿了抿唇,目光在妈妈和弟弟身上来回打转。
在吴丽重复第五次的时候,她终于按耐不住地开口,“这个念馒头。”
“小虎,这个念——”
“许逐溪!”
吴丽在家里,从来都是直接喊女儿的大名的。
她怒不可遏:“能着你了是不?你弟弟几岁了?你几岁了?咋啦?显得你可厉害了是吧?什么就你认得了?!你什么都会了是吧?!——”
许逐溪心里的那点希冀的火苗,一下子就熄灭的干干净净了。
“……我没有,我就是教小虎念——”
“地上那么脏看不见?!下去拖地!”
“嗯。”
许逐溪慢吞吞地爬下去,把用稻草捆起来的扫帚拿出来,从最里面开始扫。
忽听得吴丽从炕上下来了,正在穿鞋。
她几步走到许逐溪跟前,伸手拧住许逐溪的耳朵,提着她从房里走到院子里,又进了旁边的另一间屋子,把门狠狠踹了一脚,踢得关上。
咚——
重重一声,就像许逐溪现在的心跳。
她面色凝重,就像是冬日要落雪的乌云,背后藏着层层阴霾。
她歇斯底里地朝着女儿吼道:“我跟你说了什么?不长记性是吧?脑子里一点都不长记性是吧?!你姑姑前两天来家里,跟个赔钱货一样,看你笑得叫个什么?咋了平时给你吃了几顿饭,你就不知道谁是生你的了?!”
吴丽还觉得不够解气,两只手同时狠狠地拧着许逐溪的耳朵,拧的耳朵通红,锋利的指甲划破了细嫩的耳朵的皮肤。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每回回来都跟你说,你以前你奶奶你爷爷你姑姑是怎么对我的?嗯?你不晓得?还是你根本就没在心里记住?!”
她像个疯子一样,高高地扬起手,狠狠地甩了女儿一个巴掌,扇得自己的女儿两颊高高地肿起来,她像是才得了痛快。
“你看你爷爷现在一天带着你,你就觉得对你有多好了?我当年生你的时候,晓得你是个女娃,你爷爷和你奶奶两个人转身就走,连看你都没看过一下。你姑姑呢?一个嫁出去的姑娘家了,天天跑回娘家来窜门子。你小时候你不晓得,你爷爷买回来一袋桃酥,那是就怕你看着要吃,全留着给你姑姑家那个小子。你有一次看见了闹着要吃了,你爷爷还哄你说是老鼠药,你都不记得了?!”
吴丽的话语像潮水一样倾泻而出,一个字一个字地蹦进许逐溪的耳朵里。
她一个字不停,魔怔了似的,“你爷爷和你奶奶,当年修房子,两个人背着我什么都不跟我说就算了。房子给你姑姑修了,还要坏我的名声,天天到外面跟别人说,说我怎么怎么欺负他们两个了?——你了,没良心的一个小畜生!”
吴丽猛地站起身,抬腿,狠狠踹了几脚,直把许逐溪逼到一个角落里,又不解气地踢了几下,才像是觉得心里的恶气出完了。拉开门,头也没回的出去了。
寒风席卷着铁门。
又是咚——的一声。
许逐溪蜷缩在角落里,头埋进膝盖,听着院子里的脚步声消失了,她才敢小声地开始呜咽。
第八章
许逐溪上辈子二十六岁那年养了只猫。
2005年的华国,养一只品种娇贵的猫咪,还是一项稀少而奢侈的消费。
可是许逐溪就像是着迷了一样。
从一次陪老板外出谈生意,来洽谈生意的金发碧眼的外国夫妻怀里抱着一只猫咪,穿着时尚小巧的猫咪的衣服,慵懒地躺在主人怀里,在主人的臂弯里撒娇,舔着主人的手指和脸颊。
“逐溪、逐溪——”
同事小心提醒她。
许逐溪回过神来,把目光从那只猫咪的身上抽离,歉疚地朝那对夫妻笑了一下,用还很生疏的外语道歉。
“没关系。”外国夫妇笑了一下,那位女士很善解人意,原谅了许逐溪这样有些失礼的行为,还表示愿意给许逐溪介绍,帮她找一只喜欢的猫咪,如果她愿意的话,还可以给她介绍什么是适合猫咪食用玩耍的。
“可以吗?”许逐溪略有惶恐地留下了通讯号。
就这样获得了自己的一只猫咪。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获得的属于她的有生命的同伴。
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
许逐溪抱着猫咪回家的下午,从笼子里抱出来,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沙发上。然后她就盘腿坐着,两手撑在膝盖上支着脸颊,看猫咪熟悉领地一样地在家里走了一圈,懒洋洋地蹲在沙发上,灵活地晃着尾巴,歪着头,像是跟许逐溪在对视。
猫粮是通过那位外国女士介绍,买的进口的。
还有小猫需要喝的羊奶。
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但对许逐溪来说,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她一个人住着,平日里没有什么花销。
也没有谈婚论嫁的想法。
不需要为别人打算,只需要自己高兴就好了。
她从小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她自己的。
没有什么东西是只属于她自己的。
许逐溪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如果没有这样的一个人,没有这样一个只对她好的人。
如果对她,和对别的人都没什么分别,那她没办法接受。
可是猫咪不一样。
许逐溪把猫粮放在掌心,看猫咪甩着尾巴,慢慢地走过来,低下头,一下一下地舔着自己的掌心,湿漉漉的。
它只有自己一个主人。
许逐溪从小到大没有被人坚定且唯一地选择过。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的。
可是爸爸妈妈先用行动告诉她,你不是我们想要的。
她以为自己是爷爷的最爱的孩子。
可是妈妈告诉她,你从来就没被爷爷期待过。
小孩子会本能地以为自己是一个家庭的中心,认为家庭里的所有的变故,都是因为自己才产生的。
但许逐溪从来没有过这个想法,她从小就在心灵的碎裂和重塑中长大。
经历造就了她的性格。
她既然像野草一样长大了,就不会被杀死。
许逐溪有时候会抱着猫咪在小区里走一走。
小区绿化做的不错,她有时候坐在石凳上,就把猫咪放在草丛中,任由它在草丛里打滚,等着回到家里了,再给猫咪洗澡就是了。
她享受所有这样的亲昵的时光。
猫咪让她养的很好,白白胖胖的,一身皮毛很柔顺。
小区里很热闹,住着的人不少。
有些年轻靓丽的女孩子晚上散步回来,见着有只雪团子一样的猫咪,总是想蹲下来逗弄一下,先是很有礼貌地询问主人的意见。
许逐溪先是客气地笑一笑,然后就坚定地摇头,把猫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
有的姑娘见主人不同意,仍是礼貌地点点头,向许逐溪挥挥手,就这么走了。
但总是有不死心的,第二天从包里提溜了袋牛奶出来,离得不远不近地站着,学着猫咪“喵——喵——”地叫了几声,朝许逐溪怀里的猫咪招手。还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个碟子,将牛奶倒在碟子里,用铁质的碟子轻轻地敲着地面,像是要逗弄着猫咪过去。
许逐溪紧皱眉头,抱着猫咪的手臂收紧,冷着眉眼,起身回家了。
她本来预备不再出来了,但又鬼使神差的,像是要在等待什么考验一样,抱着猫咪又下楼了,坐在原先的位子上。只是不把猫放在草丛里了,抱在自己怀里。
看着又有人过来,昨天如出一辙的手法,不过是多拿了一根火腿肠,放在牛奶碟子边上。
许逐溪感觉到猫咪顺滑的皮毛顺着她的胳膊,微微地向外擦了一下。
她忽地后悔了,收紧手臂,就要起身离开。
猫咪却不干了,猛地一抬爪,在许逐溪手臂内侧抓挠出两道红痕,嗖——的一下,像是离弦的箭,冲到了外面去。
许逐溪的心一下子就落了地。
像是终于听到了一个早有预感的宣判。
有一个就有第二个。
猫咪很顺从地趴下,舔着碟子里的牛奶,任凭那些从各处走过来的人蹲下,抚摸着它的毛发,很顺从地舔着人们手掌心的火腿肠,就像是无数个日日夜夜,许逐溪曾经拥有过的那样。
许逐溪就那样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
等着天色慢慢暗了,人群渐渐散去,她歪头看着猫咪舔舐着自己的毛发。
第二天,她就把家里所有的猫粮猫爬架等一干制备下的,给猫买下的所有东西都装了大大的一个塑料包,全部扔到了小区外面的垃圾桶里。
她后来总是在小区里碰见这只猫咪。
它遥遥地看见自己来了,就甩着尾巴,“喵喵——”地期期艾艾地叫唤着,像是想要跟主人回家去。
它变瘦了。
也变脏了。
但这些都不是许逐溪不想要它的理由。
但是这样放任它在外面流浪,很可能会死去。
她托人联系了一个正想要养猫的女孩,也算是重新给猫咪找了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女孩是个很有爱心的人。
猫咪在她那里生活的不错。
她去看了几次,就再也没去了。
许逐溪后来再也没有养过猫了。
南淮意从梦中醒来,他悠长而又缓慢地靠着床头呼吸着,胸膛起伏,整个背部汗涔涔的,有些睡不着。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又忽然梦到了这件事。
事实上,他很少做梦。
但是自从在安县回来以后的这两次,却总是做梦,就像是在提醒他什么一样。
有些睡不着了。
他就掀开被子,下床,拉开窗帘,坐在窗户旁边的沙发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又低头看了会儿地面,在这里坐到天亮。
他丧失了爱的能力。
但是他还会爱自己。‘
这就像呼吸一样存在于他的生命。
“过两天我要把隔壁那间屋子收拾出来。”
南淮意今早是第一个坐在餐桌前面的,等着家里的几个人都落座了,才一边喝着粥,一边说这件事,“别的你们都不用管,我会看着买家具进来的。屋子里大多是我的东西,小时候的了,要紧的我留下,放到后院那个堆着杂物的屋里面去,其他的,要是你们没有需要留下的,我就直接找人扔了。”
这话说完了,他转头看着南兴华,“爷爷,你看我做主行吗?”
“嗯,你看着自己办。”南兴华点头,“要不让小张陪着你去吧?”
“不用。”南淮意笑着摇头,“这点事还不至于做不了。”
南兴华同意这件事的速度比南淮意想象中要快得多。
事实上,南兴华起初先是一惊,而后又忍不住有些勃然大怒。
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了。
当年打仗什么事没见过,就是他自己娶媳妇这事,没人管的了他,他也是远远地见了人一面就瞧上了,直愣愣地牵着头羊上门提亲,要娶走人家家里的姑娘。
要算现在,实打实的说,说不得还给他能安上个流氓罪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