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敦礼听官家话里话外的意思,就算张家当初的灭门案疑点重重,也是不打算翻案了。反而自己与七巧欺骗他与公主的事,他不打算放过。
仔细想来,官家也非圣人,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也实属正常。
张敦礼是个聪明人,他见就此事纠缠下去无益,便干脆认罪。
“臣不敢,不过官家曾答应过臣一个请求,现在臣请求官家能够免臣的妹妹张七巧一死或是流放。至于臣,甘愿领受官家的一切责罚。”张敦礼跪下道。
官家睥睨着他,“你是有功之臣,朕若罚你罚狠了,朝中众臣乃至百姓都会议论纷纷,但若朕不罚你,难消朕心头之恨。”
“来人,将此人投入皇城司狱,待朕与公主商议后,再论刑罚。”官家命内侍道。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张敦礼只得行礼道谢,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
赵音舜知道此事后,先是当场愣住。随即将人全部赶出屋子,自己将自己锁在房间,一天一夜。
期间,她身边嬷嬷与贴身婢女听到里面传来砸东西的声响,却谁也不敢进去看一眼。直到太后与官家一同前往,赵音舜才肯开门。
官家眼见这个自己平日里百般宠着的妹妹,此刻却哭得双眼通红,不免心疼。更不用说太后,膝下四女,两个早逝,宝安又已出嫁,只剩下她还能承欢膝下。
“张敦礼兄妹,直接赐死!若官家这也能放过,岂非叫天下人耻笑?”太后大怒道。
官家看向妹妹,赵音舜擦干眼泪道:“母后,您还嫌我不够丢人吗?”
“那舜儿打算如何?秘密赐死?”太后声音软下来,想听听她的看法。
“我要哥哥令人当着众人的面,打她屁股,让她也丢一次人,再将她游街示众!”赵音舜说道。
“这...”太后与官家交换了一下眼神,“可是打她板子,总要有由头,若是大家议论起来,舜儿不还是丢脸吗?”
“依吾看,还是直接赐死好了,让大家都来看看,藐视皇室尊严,这就是下场。”太后说着,就要传旨,却被赵音舜喊住。
“母后怎么动不动就要赐死别人呢!”她不满道。
“其实,其实当初我看上她,也没有经过她同意,就让她就范了。我不恨她欺骗,我只是恨她不早些跟我说,现在让我这样丢脸。”赵音舜想想,还是很来气,将脸埋进官家怀里,闷声叫道:“我以后还怎么见人啊!”
官家原本很生气,但看到妹妹如此撒娇的模样,心下倒轻松几分。
他原本最担心的是,妹妹自幼被娇宠着长大,不曾受过任何挫折。要是在情感上跌倒,怕是心理会有阴影。但此刻看来,她最难受的不是被欺骗,而是觉得没面子。
来的路上,他听到内侍告知了自己一桩事。
张敦礼入宫,被妹妹看错,唤至花园,一起玩儿鲁班木,两人相谈甚欢。
官家心中忽然冒出一个主意,但又觉得这个主意,太过便宜张家兄妹,又隐隐觉得,张敦礼是难得的人才。一旦入了皇家大门,可就再难在朝堂上一展风姿了。
不过,按照太后说的,直接将人赐死,别说舜儿不乐意,官家心底也是不乐意的,一是惜才,二是当初的灭门案,恐怕还真与六叔脱不了干系。如此说来,算是皇家有愧于他张家。
这事儿如何才能办得漂亮,官家心中一时还没有主意。
另一面。
张七巧听说哥哥被下了皇城司狱,急得立即就要入宫。
桑云拦下她道:“你先别急,咱们从长计议啊。”
“不,云娘,你不知道,哥哥一定是为了保住我,这才触怒官家,被下皇城司狱的。这件事本来就是我做错,要杀要打板子要流放,都该是我。这辈子,我还能见着哥哥一面,已经很感激上苍了!我现在就进宫去,换哥哥出来!”张七巧说着,再次要往外冲。
“七巧!皇宫那是什么地方?是你想去就去,想换人就换人的吗?你先冷静下来,不如听听大人有什么看法。”桑云将目光投向许遵。
没想到,许遵却只是淡淡一句:“你不如就放她去吧,或许,解铃还须系铃人。”
第190章 一个猜想
张七巧入宫,官家不见,于是,她前去求见公主,公主亦避而不见。
人来人往的宫道上,张七巧直接跪下,不断磕头。
青石砌成的路,哪里禁得住这样磕。还不到掌灯时分,张七巧便磕得头破血流,昏厥过去。
她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软椅上,赵音舜坐在眼前,正抱着胸口,眼神里怀揣着一股敌意。
“你居然还敢来见我?”赵音舜扬起下巴,质问她。
“公主。”张七巧忙坐直身体,垂头拱手。
“行了,明明是个女子,还作男子的礼仪,你烦不烦呐。”赵音舜不悦地看着她道。
“是,公主说得是。”张七巧慌乱之下,忙换了一种礼仪,改成右手压左手,却动作生疏得很。
“别以为你把头磕破了,我就会原谅你。你欺骗我这么久,害得我成为一个笑柄,这笔帐,我还没跟你算呢。”赵音舜「哼」了一声。
张七巧摸摸额头,发现血已经止住了,受伤的部位凉凉的,还能闻见一股药味,她当下猜到什么,低声道:“臣犯下大错,就算磕死在宫门前也是应该的。但公主不但允许臣进来,还给臣敷了药,公主当真善良。”
“公主你这样善良的人,真的配得上世间最好的男儿。”张七巧抬起头,一脸真诚地望着赵音舜道。
“你这次犯下大错,做小伏低也没用,母后原本打算赐死你的,被我与哥哥劝住了。”赵音舜虽气恼张七巧的行为,但听张七巧夸她,还是不免有些得意,再见她听到「赐死」二字时哆哆嗦嗦的样子,又不免心肠软了一些。
“哥哥不想杀功臣及其家眷,我呢,念在你也算陪了我一段日子的份上,不想见你身首异处。”赵音舜又道。
“那哥哥他...”张七巧焦急道。
“你们兄妹俩胆大包天,关上他几日,还不能够吗?”赵音舜瞪了她一眼。
“是,这是自然,只是官家最终打算如何处置哥哥呢?毕竟,犯下大错的是我,哥哥不该替我的。”张七巧感觉愧疚。
“你觉得对不住你哥哥,难道你就对得住我了吗?”赵音舜又瞬间气不打一处来。
“不是不是。”张七巧惶恐地摆手,“我知道自己对不住公主,公主要打要骂,悉听尊便。”
“谁说要打你骂你了?”赵音舜又好气又好笑,她看着张七巧的脸,突然想到什么,“你和你哥哥长得真像,可是性格却一点也不像。你哥哥聪明又英勇,你却这么怂。”
“其实,从你总是躲着我的态度来看,我早该猜到的。毕竟,我这样高贵又可爱的姑娘,哪个男子不喜欢呀?当初,算是我强迫了你,不过,你也算有口难言吧。”
张七巧抬眼偷瞄她,心里吃不准公主这是怪自己,还是不怪。
“诶,你哥哥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呀?以前在你们登州,喜欢他的小娘子多不多?他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你来跟我说一说。”赵音舜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了她一连串问题。
“啊?”张七巧一脸懵。
大理寺内。
桑云对张七巧迟迟没有归来这件事,感到忧心。
“大人,你说七巧会不会因为说错什么,惹得官家震怒,从而引来杀身之祸呢?”
许遵幽幽地看了她一眼后,说道:“你都不曾触怒官家,她应当更不会。”
桑云觉得这话怪怪的,回过神来时,瞧见许遵眼里的不怀好意,娇嗔道:“大人,你这是在说我莽撞吗?”
许遵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这可是你自个儿说的。”
眼见她真的担忧,许遵还是宽慰了她一句:“有时候,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再等等吧。”
等到天色全黑,桑云仍旧不肯先行回去歇息,非要守着大理寺等消息,许遵便也不动声色地陪着一处等待。
过了会儿,张七巧心事重重地回来了。
桑云一眼看到她额头上的伤,忙抓住她问:“你受刑了吗?”
张七巧摇摇头。
桑云又问:“那你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自己磕的。”张七巧看到桌上的茶水,自顾自倒了一杯,一饮而尽,还不够,便又倒一杯。
许遵打量着她的神情,似乎满是困惑,心底也好奇起来。
张七巧连喝了三杯水,这才坐下来,将自己下午入宫后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许遵听完之后,内心深处不禁多了一个猜想。
他从别人口中听说了,公主将张敦礼误认作张七巧的事,据说,两人相谈甚欢。
若是公主有意的话...官家会不会打算将错就错?
许遵这个人,对自己的感情很是迟钝,但对别人的感情,却十分敏锐。他越想,越觉得是这样。
当他将这个猜想说出口后,张七巧与桑云面面相觑,均是吃惊。
“公主她,她...”虽然张七巧认为自己的哥哥确实很有魅力。但公主这也「移情别恋」得太快了吧。
“公主她,不会就喜欢这张脸吧。”桑云打趣道。
许遵想了想,提出了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公主虽然性子活泼,但打小见的外男并不多,与其相处的,就更少。一个一表人才,又捧着她的新科进士,已经够令她满意了。如果这个人还风趣,且能建功立业,她会心动,也不足为奇。”
这么一分析,大家都觉得很是在理。
“如果不出意料的话,这两日就该有结果了。”许遵低声道。
向来被下皇城司狱的人,要么很快走着出来,要么被抬着出来。若公主真的看重张敦礼,那他便能走着出来。
张七巧听完大家的一通分析,心中安定不少,但又为自己操心起来。
虽然,这件事是自己捅出来的,认栽认罚都是该的。但人嘛,总是会对未知的东西感到害怕。
她路过地下室,发现底下隐隐传出不同于往常的光亮来,似乎是有人刻意多点了几盏灯火,在等着什么人。
是他吗?他也在等着自己吗?
张七巧心中一动,想要下去,可不知心中在害怕着什么,最终又顿住脚步。
第191章 但愿人长久
过了两日。
张敦礼被内侍亲自从皇城司狱请出来,微微梳理清洗一番,才得以面圣。
这三日,他过得很不好。
皇城司的人得到官家旨意,虽没有上刑,但不给他一点吃喝。
此时此刻,张敦礼脚步虚浮,嘴唇干裂,面色发白,再多一天,怕是就挨不住了。可哪怕是这样,他还是挺直了腰背,不卑不亢地向官家行礼。
官家打量着他,心中对他多了几分欣赏,认为这才是士大夫的风骨。
“出去吧。”官家屏退左右。
“是。”内侍躬身应道,出了大殿,并关上大门。
“这几日在大牢内,有没有反省出自己错在何处。”官家开口。
“臣不该隐瞒真实姓名,欺瞒官家。”张敦礼拱手道。
“呵。”官家冷笑一声,“看来还是没明白。”
“不过,朕也不能再关着你了。”官家从龙椅上站起来,缓缓走下台阶,望着他道:“你想不想知道,朕打算如何处置你?”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无论官家如何处置臣,臣都接受。”张敦礼低下头道。
“你倒乖觉。”官家忽地笑了,“朕打算封你为左卫将军,授驸马都尉,尚朕的妹妹卫国长公主为妻。”
“官家?”张敦礼猛地抬头。
“怎么?你不满意这个处置?”官家转眼又变了脸。
“不。”张敦礼摇头道:“臣,臣只是过于讶异。”
“其实你是个很有才学之人,朕本来想着,打你一顿板子。将你流放到边境苦寒之地几年,再将你召回来,为朕效劳。不过,朕的妹妹很是看重你,所以朕也只能放手了。”官家说了实话。
见张敦礼仍旧站着不说话,官家很是不满。
“你是不满意朕给的封衔,还是不满意朕的妹妹啊?”
官家转身,将一叠文书递给他,“这些可都是弹劾你的奏疏,说你自恃功高,便目中无人云云。”
张敦礼眸色渐深,“臣与公主曾于花园中一见,觉得公主身份高贵,又天真烂漫。本来臣觉得不能匹配公主,但既然公主看重臣,臣总不能不识好歹。所以刚刚是在想,往后该如何对公主好,以报公主的情意与官家的宽厚。”
官家看了他半晌,闷声一笑:“你这个妹夫,不是朕挑的,是朕的妹妹自个儿挑的,若是朕,大概不会要你。心眼子太多!”
张敦礼并不接官家的话,只是将身子躬得更低些,做足诚意道:“臣愿终身不纳妾,以报公主的情意与官家的宽厚。”
“但愿你说到做到。”官家笑道。
“那臣的妹妹呢?官家打算如何处置?”张敦礼又问。
“废除其官职,逐出汴京,永不许再入京。”官家道。
张七巧的住处,还是官家赏的,原本是当作入住公主府前的暂时休憩之所。她人还没收拾完东西,上头便已经来人催了。
桑云和许遵来送她,眼见这位知己好友就要离开自己,桑云不禁扑上去,抱住她。
“当时我们说好,要一起在汴京城立足的,我做生意,你当官儿,没想到,现在成了这副样子。”
“官家宽宏大量,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张七巧内心伤感,却也知道,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结局。
“听说朝中突然涌现一拨人,纷纷上奏疏,弹劾肃亲伯的不是。官家震怒,已经将他禁足了。”许遵站在一边,忽然道。
张七巧一愣,她心中隐隐觉得,这事儿和哥哥恐怕脱不了干系,又或者是,官家对于张家当时的灭门惨案,能给出的最大诚意了。
“你以后打算去哪儿?”许遵问道。
“回老家,我想开个书院儿,当女先生,教女学生。”张七巧说道。
许遵眼前一亮,“也好。”
“张娘子,时候不早了,你该启程了。”宫里来的人又催促了一声。
张七巧背上行囊,眼睛却不住往外瞟。
“你别看了,是官家不许你哥哥来送你的。官家能宽恕你,却不代表会原谅你。”许遵说道。
“我知道,我只是...”张七巧内心酸涩,话说了一半,便没了声音。
汴京的一切,像是一场梦。此去一别,恐怕今生今世都无缘再见了。
她内心还有一些念想,但门口空空荡荡,只一辆送她出城门的马车,她不免失望。
许遵和桑云都以为她还在为不能与哥哥道别,而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