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在下一刻,紧闭的视野里似乎感受到了一束光亮,如焰火般通红,那束光亮逐渐放大着,向她越靠越近,而后,眼前的黑暗被彻底点燃,恍若白昼。
桃夭的小指微微动弹了一下,五感在那一刹回归到自己的身体上,她开始感知到四周的光亮,与温度。
紧接着,她猛然睁开了眼。
桃夭昏昏沉沉地坐起身来,昏黑的视线慢慢聚焦着,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和煦的暖阳透过窗棂探进来,尽数倾泻在大红色的锦被上,金丝勾边的鸳鸯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光,偶有微风拂过,视线两侧的的朱红帐幔微微拂起。
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涌上心头,意识消失前那铺天盖地的黑气仍是在记忆里鲜明的扭动着,仿若下一秒就要将她吞噬,桃夭愣了一下,猝然回过神来。
这里……是哪?
桃夭皱了皱眉,不禁有些狐疑。她分明记得前一刻她还在荒冢,是神器碎片带她来到了这里?
她下意识环视着四周,透过晕红的帐幔向前望去,白瓷灯台上长明灯在墙上投映着跃动的光纹,映照着一旁的红檀木桌上,桌子被红布罩起,上方整齐的摆放着斗、算盘、尺、剪子、镜,还有一把如意秤,以及两盏白玉的合卺杯,放眼望去,周遭的一切都是喜庆的红色。
桃夭虽未下过凡,却也知晓,那桌子上的是三媒六证中的六证,亦是凡间的婚嫁之礼。
两根喜烛在天地桌上缓缓燃烧着,映出屋内漫天的红色。
桃夭陡然觉得这一切有些熟悉。
随即,她的目光定格在这座房间的布局上,紫檀木架、不灭的长明灯、如树枝般开展的灯台,甚至连梳妆台上铜镜的位置都不曾变过一分。
这里,分明就是江芷的房间。
桃夭细细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心下猜疑愈发加重了。
周遭的一切明明就是婚房的布置,可江芷不是早已故去了吗?更何况,顾斐都还未曾有过机会与江芷……等等。想到这里,她的思绪骤然一顿,一个无端的猜想心中逐渐成型,甚至连呼吸都开始慢慢加快。
不待犹疑,她立刻撑起身子快步下了床,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到了桌前,然后验证般地拿起了那面陪嫁的喜镜。
铜镜模模糊糊地映出了她的脸,一头锦缎般的乌发齐整的梳成了扬凤髻的模样,鎏金步摇随着她停下的步子微微摇晃着,I烟眉微微蹙起,不显愁容反而惹人怜惜,眼角金色的花钿更是平白增添了几许妩媚。
可镜中人却并非是她。
而是江芷。
如果她方才的猜测不错的话,这里大概就是长久以来附着在神器碎片上的怨气编织出的又一个幻境,又或是说,是顾斐心底执念最深之处。
一个美好的幻梦。
他想与江芷成亲,他想给江芷一场世间最盛大的婚礼,他想三媒六聘、十里红妆地迎娶如神像般圣洁的她,然后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像这世上的任何一对平凡的夫妇一样。
这样的执念,随了他百年,最终化为不灭的怨气,深深地缠绕在神器碎片上。
桃夭叹了口气,彼时她还无法理解顾斐的执着,只是感到有些惋惜。顾斐已然修习方术,倘若他能一直一心向善,定能得道成仙,届时他只需守候着江芷的轮回,找到她的下一世,一切便能圆满。
但同时,一个疑惑顽固地从她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转世之人,仍是前世之人吗?
按照她所修的道,答案本应该是是的,因为二者魂魄相同,魂魄又是为人之本源。
而她却固执的认为人是由魂魄、躯体、以及记忆构成的,哪怕是魂魄相同,哪怕是恢复了前世的记忆,可是几世的记忆杂糅起来,便会造就全然不同的人。
顾斐应该也知道这一点,他爱的从始至终便只有最初的那个江芷,但凡差之毫厘,都不会是同一人。
所以他不愿等待来世。
桃夭摇摇头,不再去纠结这些。既然她目前已然大致推断出了这个幻境存在的原因,那么想要弄明白怎么出去也就简单了不少。
这个幻境既然依托顾斐的执念存在,顾斐已然身死,便再无可能操纵任何术法给她带来威胁,这就意味着现下他的执念成了幻境的根本,只要她替顾斐解决了他毕生的夙愿,届时待他执念散去,幻境也定会随之崩塌。
而顾斐的夙愿,看着房内喜庆的陈设,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与江芷成亲。
这倒不难。桃夭想,反正她现在在幻境中是江芷之身,只要她在这幻境里随便逛逛,找到幻境中的顾斐,然后立刻把他抓去成个亲就好了。
这成个亲,其实也就和吃个饭一样简单。她虽不是凡人,可用来解闷的凡间话本子看得倒不少,多少也懂得一些,成亲不过是拜天地、跪父母、行成亲礼,最后再喝个交杯酒就结束了。
不过是替江芷成个亲而已,又有何难,总比她费心尽力结印布阵要简单百倍千倍。
念此,她放下了手中的镜子,先前弥漫在心间的不安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欢快,与胸有成竹。
她现在就要出去找顾斐。
推开朱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冗长的回廊,回廊人不见一个人影,长廊的花架上,大片大片的紫藤花盛放着,一串串浅紫的花朵顺着交叉缠绕的碧绿花藤垂下来,随着风微微摇晃着,空幽而烂漫。
天边残阳如血,渐落的夕阳映在紫藤花上,平添了几分温暖的气息。
桃夭刚站定脚步,正四处打量着,不知要前往长廊上的哪个方向,却是在下一秒,视线中远远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然后那个身影向她不断靠近着,却没有想象中的欣喜与期待,那人只是不急不缓地走着,似乎今天的这场喜事与他并无干系。
最后,那人站定在她面前。
男子身着大红婚服,腰束月金暗纹腰带,墨发竖冠,不知怎的,他分明着了喜服,可这满身的喜庆却无端衬得他有些疏离,仿若一块寒冰一般,这一切喜庆都与他格格不入。
他就这样站在她面前,漆黑如鸦羽的睫毛盖住曜石般的眼睛,在某一瞬,他垂眸淡淡望向她
在对上视线的那一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瞳孔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随后又不自然地别过了视线。
桃夭莫名感到有些不对劲,但那份不对劲中,似乎隐隐还夹杂这一种平白的熟悉感。
和江芷成亲不是顾斐毕生的执念吗,怎么他如今看来竟是没有一丝反应……她越想越觉得不对,难道眼前的顾斐并不是他的执念所化,那会是谁呢?
“阿斐?你是来带我走的吗?”她想了想,还是没开口试探。其实是谁不重要,不管是谁,只要在这幻境中他的身份是顾斐,他们之间通力合作拜下堂然后成个亲就好了。
出乎意料的,眼前人却并未接上她的话,只是冷然开口道,一字一顿,似乎在强调什么:“是勾黎。”
方才的话语几乎是脱口而出,甚至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蹙了蹙眉,蓄意避开她探究的目光。他只觉得自己心中有一点点微妙的不爽,但是他又说不出来为什么。
这个用执念织造的幻境,本来其力量根本远不足以拉他进来,但鬼使神差的,他还是跟了进来,并且替代了执念中原本的顾斐的躯体。
是怕她在幻境中遇险连累他得不到她身上的护魂珠,还是出于什么别的目的?本该在瞬间就可以得出的答案他却意外地有了一霎的出神。
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得出答案。他抿紧了唇,刻意让自己忽略掉这个问题。
但每一次蓄意下压的念头都在清晰的告诉他一个事实,他似乎正在慢慢偏离预定的轨道。
而他一眼就能望到错位后轨道的尽头。
寒冰。
先前那种犹豫的情绪只在他心上出现了一刹,甚至更少。他逼迫着自己回忆起那噬骨的寒意,以及骨血碾碎,万蚁啃噬般的痛苦,随即,强烈的憎恶与怨恨开始在心中翻涌着。
不重要。无论答案是什么都不重要。从始至终,他需要的,都只是她身上的护魂珠。
“勾黎?”桃夭有点不可置信地重复着,烂漫的语气里多了几分雀跃“你真是勾黎?”
现下想来倒也是,当时黑气袭来之时在场也就只有她和勾黎两人,他大概也是被卷入了。其实在这里碰到他倒是也不奇怪,但有些奇怪的是,这本是顾斐的执念,顾斐怎会让他人代自己去和江芷成亲?
桃夭仰起头,反复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勾黎,眼前人虽身形外貌皆是顾斐的模样,可那清冷的神态倒是和勾黎分毫不差,片刻,她暂且按下了心中的疑虑,心中多了些轻松。不管怎样,至少在她进了幻境中,他也与她一同进来了,并且安然无恙。
再者,先前她虽说是觉得成亲只是件小事,但还是免不了感到有一丝别扭,毕竟虽然是代替他人拜堂,这好歹是她第一次拜堂,还是和一个陌生人,内心总还是有点抵触的。
但勾黎就不一样了,他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又是她亲手救下的伙伴,对于他,她总还是有些亲近的,自然也不会感到那般不自在。
“嗯。”勾黎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没有作出太多回应。他无意识地躲避着少女不断仰头看他的目光,他似乎很厌恶她看向他现在的这张脸,更讨厌她用从前那般看向自己的目光看顾斐的脸。
“我们走吧,喜轿该启程了。”他转过身,径自走在了她的前面,并没有等她,只是快步拉开了和她之间的距离。
看着眼前飞速远离的背影,他几乎只给她留下了一小片红色的袍角,很快,连那片扬起的袍角也快要消失不见了。
桃夭这才从有些莫名其妙的反应中回过神来,再也顾不得形象,她连忙提起自己的裙裾,由于婚服的繁琐,她只能小步小步地向前追赶着,可还是有些赶不上,于是在只好后面不断小声碎碎念着。
“喂,你等等我,勾黎,你等等我,等等我呀。”
听说过有成亲逃婚的,没听说过有谁会把新娘丢在半路上的。
第20章 执念
不知在喜轿上颠簸了多久,轿子总算是停了下来,桃夭感知到轿子被缓缓放下,然后平稳地放平在了地上,她于是伸手拂开了喜帘。
夜幕低垂,今夜无云,皎洁的月光如绸缎般流泻在平静的江面,温婉又苍凉,仿若等待了千年的目光。桃夭不禁一怔,但视线很快又被江面上错落有致的莲花灯吸引了去。
在银白如流纱般的月光下,每一盏莲花灯亮丽的瑰色光晕聚集在一起,宛若瑰丽的藻群般涌动着粼粼的波光,那瑰色光纹与月色交相辉映着,仿佛可以直达天幕。
这如梦似幻的场景不禁让桃夭有些出神,她甚至都没意识到有一只手撩开喜帘,就放在了她的面前,直到那双手的主人出了声。
“阿芷。我扶你下来。”
那声音冷淡,甚至没有任何的起伏,只是完成任务般提醒着她,让桃夭陡然回过了神,她这才想起来似的赶紧搭上了他的手,从喜轿上缓步下来。
不是是否是顾斐生前的意愿,这偌大的江畔,竟是没有一个人影,唯有一片旖丽,却没有一丝凡间的烟火气息,仿若远离俗世,独立于尘世之外的圣地。
下了喜轿后,气氛蓦然沉寂了下来,不知是因为初次成亲临到头上心中别扭还是别的什么,一直没有一个人开口,静到似乎水流涌动声都清晰可闻。
桃夭忽然发觉自己和勾黎之间在某些时候似乎有一种诡异的默契,只要她不出声,他便也只安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座毫无生气的雕塑。
实际并不比那好上多少,因为在她看来,他是一座冰雕,大多数的时候都让她感到莫名其妙的寒冷,只有极小部分的时候,他才像是初见时那般,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让她无端心软。
但莫名的,她却本能的不希望他是后者的模样。
倘若那层惹人怜惜的外壳只是诱发她怜悯的包装,那她倒是情愿他永远也用不上这个。用阴谋、谎言、伪装得到的东西,总会在未来的某一日,付出千倍百倍的代价,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人族少年,他要如何承担这样的代价呢?
她就和勾黎这般相顾无言地站在江畔站了许久,她几次想抬头看他,却都被他用一只手按了下来,这让她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几次下来,桃夭终于有些忍不住地开口道:“阿斐,不然我们开始吧?”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叫勾黎,毕竟是顾斐的执念,她还是想好好扮演他心目中的江芷。
她并不同情顾斐,只是惋惜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况且他已经身死,已然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了应有的代价,她便也愿意好好圆了他的夙愿。
出乎意料的,这次少年却并没有强调自己的姓字,只是乖顺的顺着她的话接了下来。
“好,阿芷。”而后,他向她伸出了手,她也随之回握住那只有些冰凉的手,掌心交叠,十指相扣,她掌心温热的温度顺着交握的手一点一点传递到他的掌心、指尖,最终汇向周身。
勾黎低下头来看她,她低垂着眸,发髻上的珠翠在夜色中反射着清冷的光,可她唇边的笑意却是温暖的,如同和煦的暖阳般,周遭光芒的辉映中,桃夭的脸与江芷的脸交错着,在某一瞬间,他似乎看见了桃夭的脸定格在了眼前,身着华美婚服,对他清清浅浅地笑着。
勾黎如同死物一般干涸幽暗的眸在那一刹似乎怔了一下,但与往常没有任何不同,那双眼睛中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不知为何,这一次,似乎更快。
即便没有司仪主婚,她也明白成亲首先要拜天地,再拜父母,最后夫妻对拜才算完。顾斐将拜堂选在了此地,约莫是因为他自小无父无母,且江芷自始自终都被皇室身份所困,不得自由,所以他才选在了这远离纷飞世俗的江畔,这里清幽、安静,没有熏心的利欲,只有这才配得上他的阿芷。
二人转向江畔,正对着悠悠天幕,然后,他们握着彼此的手,轻轻地向天幕跪下。
曙月水镜般通明的月光柔柔照拂在他们朱红色的婚服上,仿若是欣喜,又似乎是爱怜,他们对着月,对着无边的天幕,缓缓行礼一拜。
“一拜天地。”
他们的声音交叠着,江面轻轻泛起涟漪。
霎时间,水天相接处,有万盏孔明灯在风中轻晃着,渐渐升上天空,星月交辉间,映照着孔明灯的江面,仿若成了另一片星空。
而后,对着天地,他们再度一拜。
“二拜高堂。”
片刻,他们徐徐起身,开始面对着彼此,轻轻提衣,弯腰叩首。
“夫妻对拜。”
这一声的话音拖的极长,她能感受到自己半躬下身子时,二人的发髻微微相碰,现在已经算是礼成了。
不知怎的,她心中突然莫名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面上也不知不觉开始有些热起来。这种感觉很奇怪,行这些拜堂礼的明明是顾斐与江芷,可却是由她和勾黎扮演的,就像是……礼成的并不是顾斐和江芷,而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