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堕魔的前兆。
他的身影在黑暗中扭曲起来,额上青筋暴起,眼角赤红,他甚至能能听到自己骨骼一寸一寸断裂的声音。
他的身体早已为了留住江芷的魂魄而亏空,怕是还不等入魔,便会彻底死在这里。
黑气在空气中狂舞着,连带着风一同在耳畔呼啸而过,似乎在庆贺着宿主的即将死亡。
这一回,他没有看见光明。
第16章 线索
骤然间,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然后视野开始一点一点昏暗下来,周遭阴风阵阵,寒意直侵心间,甚至比先前要更胜上几分。
血池仍在不断翻涌着,幅度却愈来愈小,那个光球亦是随着涌动的血水开始渐渐下沉,最终尽数没入了池水中。
一切再度归于了平静,宛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桃夭眨了眨眼,似是还有点不适应突然的黑暗。
方才的回忆竟是到这里就夏然而止了。她不禁有些怔然,原来血池里,封印的竟然是一份记忆,国师的记忆。
她突然觉得有几分可悲,不知是因为记忆里阴差阳错的一切,还是别的什么。她只觉得,故事的走向原本可以不这样。
若是先皇后不曾谋害齐贵妃,若是江芷不为了家国大义而妥协,若是顾斐的人来得更早一些……
只可惜,一步错,步步错,最后全盘皆崩。
但她并不同情顾斐,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都不该是他杀人害命的借口,整座邺城的百姓都已经成了他幻境中的傀儡,他早已罪无可恕。
桃夭叹了口气,随即又快速清了清杂念,开始细细思索着方才看到的一切。
为何伪装成神像,又偏偏为何用的通灵玉,祭祀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她蹙着眉,竭力想将这些疑虑关联起来。
莫名的,一个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女子O烟眉似蹙非蹙,明眸悲悯而哀伤,仿若与昔日无字碑旁的那一抹泪光遥遥呼应。
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发觉,那张面孔,与玉女像上的面容,竟是一般无二。
混乱不堪的脑海中,那些谜团的脉络终是开始逐渐清晰起来,一点一点浮出水面。
她终于有了答案。
她先前只关注着通灵玉因其自身蕴育的强大灵力,是联通凡间与神族的媒介,却没有意识到,它自身蕴育的充盈灵力,又何尝不是储存灵魂的绝佳容器。
这世间没有任何一样法器能够长久的储存魂魄而不至于灰飞烟灭,但通灵玉不同,它至纯的灵力,甚至能温养一切物什,自然也包括魂魄。
这尊玉女像,根本就是储存江芷的魂魄的一个容器。
在顾斐的心中,那段最昏暗的日子里,江芷便如同一位神o降临在他身边,圣洁却温柔,所以他细细描摹着她的容颜,将她雕刻成他心中的神像,他把她的魂魄温养在其中,仿若她仍在他身边,俯视着他,悲悯着他。
知道了通灵玉是储存魂魄的容器后,桃夭也能大致猜出祭祀的目的了。
是为了复活江芷。
那尊玉女像,刻得就是江芷,顾斐所做的这一切,包括那场祭祀,都是为了复活江芷。
难怪需要活人献祭,难怪整座邺城的人都变成了魄灵。她想她大概明白了顾斐所实施的禁术到底是什么。
此禁术唤做还阳,乃上古祭祀,就连她也只在古籍中匆匆瞥见一眼,只知道个大概,其阵法记载的并不详细。
据古籍记载,此法能使人起死回生,但必须在故去的百年内实行,且施术过程中,须得至少百名与施术者条件相符的人献出魄灵,温养其魂,待到祭祀最后一日,择良辰,选一生人祭天,献祭即成,故人便会归来。
魂魄与魄灵之间之差一个生前的记忆,他将所有人的魄灵与记忆分离,魄灵便会变得纯净,这样,他就能利用与江芷条件相符的少女的魄灵来修补江芷破碎的魂魄。而剩下的,无足轻重的魄灵,自然就变成了维持着幻境继续运转的牺牲品。
一切都昭然若揭,桃夭不由得叹了口气,生死有命,他不该如此执着的,这般逆天而行,只会徒增罪孽。
所有的疑问现下皆已解开,但只有一点桃夭想了又想,仍是觉得有些奇怪。
根据方才的记忆来看,顾斐强行堕魔,明明是必死无疑,而他竟然挣扎着活下来了,究竟是什么力量帮了他?
她怔怔地想了许久,却还是没有头绪,终于放弃了。
还是赶紧破梦要紧,今日便是献祭的最后一日,她快没有时间了,得抓紧离开这幻境才是。桃夭连忙回过神来,下意识看向胸口处的吊坠。
那吊坠在这暗夜里隐隐发着光,微弱的光芒映在她的眼底,却看不真切。
有那么一刹那,她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块吊坠,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千端万绪在突然间豁然开朗。
是祭祀。这一切的关键,还是祭祀。
她如今已经知晓了这是一场复活祭祀,且依着先前牢房内那位少女所言,这幻境中的云泽每隔十年便会开始一场献祭,而今日的这场献祭又是活人祭祀,想来已经是到了还阳禁术的最后一环,活人祭天了。
今天的这场祭祀,便是这百年内的最后一场祭祀,一旦今日祭祀即成,江芷便能够复活。
整个幻境都是围绕着祭祀开展的,每个幻境都会有一个阵眼,说不定祭祀就是破开幻境的关键,也就是那个阵眼。
换言之,只要她阻止祭祀,就有很大概率能够破开幻境!
思绪清明后,桃夭这才感到稍稍有些放松下来,先前一直紧绷着的心弦亦是轻松了不少。
如今至少是有了突破口,接下来只待她如何破坏祭祀便可。
她已是有了主意。
“勾黎。“桃夭出声唤道,曜黑色的瞳孔中意外的有些欣然。
男子闻言垂下眸,依着稀薄的月光对上她的目光,眼神安静又淡然,那一瞬间,桃夭似乎有一种错觉。
仿若他早就知道了这一切。
她甚至莫名觉得,他好像一直在观察她,如冰冷的蛇类般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原本满腔的喜悦像是在霎那间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瞥见他那冷寂的眼神后,到嘴边的话又突然咽了下去,只讷讷地说了一句:“我找到破开幻境的突破口了,是祭祀。”
她尽量将话音控制的平淡而没有起伏,不知为何,她甚至突然有点紧张起来,仿佛是她在让他检验自己的成果一般,可明明不是这样。
无端的,桃夭似乎看见,那双如翡翠一般寒冷的碧色眼睛似是怔了一下,好像有些意外,但更多的又好似一种奇怪的嘉许。
他似是在仔细地审视着她,那种探究的眼神让桃夭感到有些莫名的陌生,她正准备往后退,然后,下一秒,她看见他伸出了手,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顶。
这个动作他做得并不熟练,只是把手平放在她的头顶,顺着她的发顶一点一点往下,就这样重复了好几遍,可动作却并不轻柔,反而很生疏。所以好半晌后她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在摸她的头,或是说,他想摸她的头。
“桃夭,你做的很好。”半晌后,那人才缓缓开口,话音不再是平淡的,而是刻意的带上了几分温润,如同早已计划好的一般。
可只有他自己明白,适才动作的突然。这并不是计划中的一环,但意料外的,他却还是这样做了。
他似乎很少直接显露过自己的情感。外露的情感表达在他看来,一向与暴露自身弱点无异。
黑暗中的一点光热,可以吸引来无害的蛾子,同样也会吸引从阴暗深处前来觅食的毒蛇,但他显然只会是后者。
而狩猎方的光热,是否能让猎物感到安全?
方才的触碰,究竟是他觉得他应该如此,还是他想要如此?他止住了自己的念头。
奇怪的话语。
桃夭只觉得勾黎现在有点怪怪的,没礼貌,他难道不知道这种话只能是长辈对晚辈说吗?
在回牢房之前,桃夭又去了一趟国师府邸,不过这一次,她只停在了府外,双手结印,一个小小的光球瞬间在半空中凝聚而成,她站在一角,抬指轻轻一挥,那光球即刻四散成烟尘,如薄烟一般向周遭守卫的眉心袭去,最终,在他们的眉心化作一个小小的红点。
而后片刻,那红点亦是消失不见了。
第17章 杀意
辗转一夜无眠,终是到了第二日。
今日一早,桃夭一行人便被狱卒唤了起来,说是即将到祭祀良辰,该前往通天台了。
桃夭被夹在一众同为祭品的少女之间,耳畔是少女们抽抽噎噎的低泣声,她们三三两两结伴挽在一起,好像这样便可以减轻心中的几分惊恐与绝望。
手上麻绳的摩擦带来清晰的痛感,但桃夭却顾不得这些,只是暗自攥紧了袖中的符纸,脸上的神色开始有些凝重。
毕竟即便经过了几日的休整,她的力量只能说是稍稍好了些,但还是无法与未受压制之前相比,她根本无法把握自己究竟能否破开这个幻境。
那一阵阵的抽泣声在桃夭耳边嗡嗡乱鸣着,一点一点放大,在一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像是被这种情绪感染了似的,她忽然就开始有点心慌,她别过头,尝试凝聚心神,让自己免于这些杂音所扰,视线却下意识地在人群中乱晃着,好像在寻找着什么熟悉的身影。
勾黎就站在她的不远处,他蹙着眉心,不知是否察觉了什么,忽的冷冷出声道:“闭嘴,通天台就在眼前了,你们此般难道是想要国师降罪?”
他罩着斗篷的脸看得颇不真切,唯有那一双深碧色的眸子从她们身上一一扫过,最终,回过头,定格在了桃夭身上。
然后,四目相接。
无端的,她竟忽然有几分心安。
沉寂得可怕,那些少女的哭声渐轻,许是因为畏惧祭司凌人的压迫感,再也不敢发出声音,她们紧紧地挨在一起,眸中只剩下绝望。
他的眼神也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若无其事的别开了目光
不知走了多久,终是到了那座山崖之下,微风卷起,竹林沙沙作响,鼻尖顷刻间萦绕起一股腐败的酸与泥土的腥。
桃夭仰头往向山崖顶端,敛了敛心神,强迫自己定下心来。
成败在此一举。她可不能掉以轻心了。
崖顶仍是冷得诡异,浩浩荡荡的队伍一直向西而出,穿过成片的竹林,终是到了目的地。
铁锁与黄符在眼前交映着,翻涌的血池中透出凌人的威压。顾斐就负手站在池旁,像是等待已久,原本暗沉的眸子在看到被祭司押送而来的祭品时终是急不可耐地涌出了几分期待。
顾斐站在高处,俯视着下方,仍是细细的打量停在眼前的队伍的祭品行列,他数了数,祭品的人数不多也不少,正好一百个。
看来玉衡办事倒还算到位。他满意地收回了目光,心下的欣喜与期待已然迫不及待地想溢满了胸膛,他脖子上的青筋微微凸起,连呼吸都甚至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手腕处有什么开始隐隐作痛,他伸手探去,却摸到了一片潮湿,那股自己厌恶至极的味道再度涌上来,竟是连他之前的香都遮不住了,但他立刻又缩回了手,刻意想要忽略掉这些。
今天,是阿芷复活的日子,其他的任何东西,对他而言都不重要。
队伍已在面前站定,祭品们排成几排,就站在血池前。
顾斐轻声念起法诀,随后双手反转,一尊青铜鼎瞬间现于身侧,那尊青铜鼎硕大无比,散发着极致的阴冷气息,周遭隐隐还缠绕着一圈淡淡的黑气。
桃夭紧紧盯着顾斐的一举一动,却忽然对那青铜鼎的气息感到有几分熟悉。这份气息,说起来……她仔细地在回忆里搜寻着,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
昔日裂缝前的悲鸣在脑海中呼啸而过,还有那玉女像上一闪而逝的那一抹黑气,顾斐堕魔前缠绕他的巨大暗影,然后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难怪她在看到这些的时候会感到熟悉,原来这些气息的源头都来自于顾斐。
那这尊青铜鼎呢?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她不禁有些疑惑。
将青铜鼎的位置摆好,正对西面天穹,顾斐终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赤瞳内的渴望如火焰一般熊熊燃烧着,他的表情甚至都开始有些扭曲。
紧接着,他近乎虔诚地闭上眼,在心中祈求着上苍,这一回,一定要让他地阿芷平安归来。
他到底还是存了一分殷切的希望,他不信他的神明会就这般抛弃他。或许,阿芷的故去,只不过是神明考验他的手段,考验他在十殿阎罗前,还能否将所爱之人救回。
而他会通过考验,阿芷也一定会平安归来,他欠她的三书六聘,十里红妆,他都会给她补上。
他会给她这世间最盛大的婚礼,然后他们就去游历四方,看遍这世间的大好山河。
为了救回阿芷,他几乎不择手段的翻遍了一切古籍,才找到了还阳这个禁术。他为此准备了整整百年,只要过了今日……只要过了今日,他百年来心心念念,所思所想的一切,便都会实现。
他快等不及了。
顾斐扬了扬手,青铜鼎内瞬间燃起剧火,火舌舔舐着空中的一切,然后越窜越高,就在那一刹,随着他双手的扬起,站在桃夭身侧数名少女的身体在陡然间开始上浮,她们在空中不断挣扎着,却是全无作用,只是随着顾斐的动作一直往青铜鼎而去,然后就这么直直地栽了进去。
烈火焚烧着少女的身躯,她们的面孔逐渐变得焦黑,甚至再无力气哭叫。然后桃夭眼尖的看见,那些窜起的火苗中,除了少女,还有什么在痛苦地扑腾着,然后越来越多。
是手,是她那日在裂缝中看到的那些手。
一双双手在熊熊大火中如溺水者般不断扑腾着,然后如同燃烧的纸张一般迅速的蜷缩成一团,以极快的速度缩小着,见此场景,桃夭心下瞬时一骇,一股无名之火顷刻间蹭蹭上涌。
她先前以为,顾斐为了修补江芷的魂魄,只是把魄灵与记忆分开,却没想到,他竟是直接通过真火灼烧的方式将魄灵的记忆烧死,以求得到更纯净的魄灵。
真是好生恶毒。
顾斐快意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下不禁期盼着,快一点,再快一点,这样他的阿芷就能早点回到他的身边。
他很清楚的明白,这一百个人中,有一个便是今日的活人祭祀的祭品,只要到了那时,还阳的最后一环也便完成了,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看着身边的少女们一个一个被抬入青铜鼎中,桃夭只觉得愤恨又无奈,明明,她也曾计划好了要放她们自由,可她们还是成了顾斐私欲的牺牲品。
她在等待着,也只能等待着,等着轮到自己的那一刻。只有那时,她才能作出反击。
终于,周遭除她以外的最后一个少女也被放入了青铜鼎中,眼看着顾斐就要再次施法,想要如同操控着前面的少女们一般操控自己,桃夭乍然动了动手指,单手在袖中快速画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