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斐感到奇怪,却还是随那道士一同进去,想要一探究竟那观主究竟所谓何事。
道观的观主就在大堂内等候着,仿若与他相识已久一般,将他的一切娓娓道来。
那观主说,他本天生赤瞳,可通神灵,本为祥兆,却因与荧惑星伴生,要历经疾苦数十载,方能修成正果。可他本该再历劫六载,却因巧遇贵人,而动了命数,如今,他的命格已是连他都看不清了。
只怕这不是吉兆。
但顾斐不在乎,他从不惧怕未知,他只会不择手段的把这个未知变成他想要的样子。
他知道观主口中的贵人指的是谁,所以那时候他以为,神明是眷顾他的,即便曾经所有人都憎恶他,将他当作异类。
但好在一切都已苦尽甘来,很快,他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观主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看着他叹了口气,或许是他真的看不清顾斐的命数,又或是他只是不能说。
那日以后,观主便把他留在了道观,观主说是受人所托,要传授他方术以通神明,却又不肯说所托受谁,顾斐也不再多问,只是静下心来待在道观,潜心修习着观主教授的一切。
顾斐将自己的全身心都扑在这些奇门异术上,渐渐的,午夜梦回时,他再也听不到那些诋毁,与窃窃嘲笑,仿佛世界在他的脑海里沉静了下来。
但他还是会经常梦到那座神像,她就这样矗立在他眼前,庄严而强大,只是那般安静地俯视着他,却也让他无端心安。
这一切都是命数,他坚信着,他曾经所遭受的痛苦是命数,他遇到江芷是命数,他离开她也是命数,但他们总会再相见的,也一定会再相见的。
他坚信着这是宿命。
往后的日子似乎顺利的有些反常,不过三年,他便已然学成了观主所传授的一切方术,适逢云泽王宫遴选异士进宫做法祈雨,他也意料之中的当选了,并在当选后的第二天,便展现了自己过人的才能,久旱两年的云泽,第一次下起了倾盆大雨。
他于是也理所应当的成了云泽王朝的新任国师。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般的巧合,巧合得仿佛,背后有一双大手,在无形中推动着这一切的发生。
拜国师的第二天,他便进了宫去见她。因得他为云泽祈来了第一场雨,故皇帝应允他可以随意进宫走动。
他直奔长公主的殿宇而去,却在宫中辗转了许久,才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找到了它。
那根本不能算作是一座宫殿,反而更像是一间破旧的屋子,朱门上的红漆早已层层剥落,露出里头光秃秃的,斑驳的木板,雨水顺着木板一滴一滴地往下淌,在泥泞的地上蜿蜒成一个小水洼,这里连屋檐都是漏水的。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站在门外,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第15章 孤行(下)
他简直无法想象,身为云泽的长公主,她竟住在这种连下人都不如的地方。
他并非没有听闻过当今皇帝与长公主不和已久,甚至连那一回去邺城,也是皇帝的主意,却没料到,她的境遇竟是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差。
是了是了,皇宫以外施舍给长公主几分薄面也是为了不失了皇家的颜面,到了宫内,皇帝自然是想怎么待她就怎么待她,他先前竟是没有想到这个。
愤怒在心间逐渐扭曲成型,一点一点向上攀升着。
他们怎敢,让她住在这种地方?
顾斐的脚步停在门前,半晌,他才伸出手,轻轻敲了敲门。
不过片刻,他听到一阵轻柔的脚步声,随即,那扇紧闭着的朱门打开了,开门的却并不是婢女。
是江芷。
一别三年,少女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身上的衣衫虽然破旧,却仍是被清洗得很干净,看着得体。
少女先是愣了一瞬,然后扬起头看他,她似乎很惊讶,又有些局促地别过目光,随即,他看见她的眼底漫起水雾。
上次一别,已是三年未见。这数百个日夜的相思缠绵成茧,在他心中一点一点抽丝,然后破茧成蝶。
“是我。我回来了。”他低声念着,却是不敢再上前一步。
昔日的一切在脑海中盘旋着,久久不落,再度相见时,他们之间,竟有了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再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乞儿,她亦不是他想象中备受尊崇的的公主。
他本以为,自己功成名就后,便能有勇气与她并肩,可直到与她相见,他才恍然发觉,无论她处境如何,低微或高贵,在他心间,她永远是不可触摸的存在。
他似乎恍惚了一瞬,有什么久远的声音穿透层层重压,从脑海中的某个角落窜出来,萦绕在他耳畔,然后他听到那道声音说。
“顾斐,你若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然后,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拉住了,他开始回过神来。
“我等了你很久。”虚实交织之间,他听见她说。
自那日以后,他便常常来她的殿中,他如今已成了国师,因为他的方术灵验,皇帝几乎是对他言听计从,于是他给她换了住所,又配备了众多仆役,可他总是觉得还不够。
她如神像一般圣洁无瑕,自然也配得上世间最好的东西,所以他想给她最好的一切,想让她无忧无虑的生活。可但凡皇帝在位一日,只要他不在她身边,便会对她多有苛责,他不甘她这般受人欺辱。
每每在她受到欺辱之时,他便会抑制不住的愤怒,甚至涌现出杀意,她却总会轻轻的握住他的手,告诉他这样已经很好了,只要他能一直陪在她身边就好,其他的她都不在乎。
他一向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自从成为国师后,他也未曾忘记自己先前受过的屈辱,那些曾经折辱过自己的人皆已被他找到,以当作做法时的贡品为借口尽数斩杀。
所以他不解她为何宽恕,可即便如此,只要是她对他说的话,无论如何,他都会百依百顺。
所以他学着她的样子去宽恕,去原谅,去安于现状,他本以为一切都可以这般平稳的走下去,他和她可以就这么彼此相守,他甚至计划好了过些时日便向皇帝求娶公主。
他也曾以为神明是眷顾他的。
直到某一日,云泽王朝的邻国渊启国使者前来觐见。
当今皇帝昏聩愚蠢,边境战火连天民不聊生,他自己却整日在宫内夜夜笙歌,对此不管不顾,一旦边境彻底失守,云泽将彻底无险可守,中心地带便会岌岌可危。
但好在云泽边境守将勇猛,渊启数次进攻,都没能攻下一座城池,而此时,渊启使者前来觐见,也正是为了求和,但也不全然是求和。
渊启明白,云泽虽边境守将勇猛,但云泽已然大旱三年,又北临南漠,粮食储备极度有限,而他们渊启,则是面向永不干涸的莱加湖,水源充足,他们的粮仓里的粮食,足够应对更久的战争。
所以,一旦渊启真的发动长久的战争,云泽极大可能吃不了消耗战。只不过,渊启也并不愿意赔上储备良多的粮仓,去赌一场战争,即便他们自己的赢面很大。
所以,他们并不是完全的求和,而是在向云泽讨要东西。
他们要云泽最外围的一座孤立的小城,同时,还要云泽的长公主以姻亲,换两国的和平。
云泽的长公主是为皇后所出,皇帝江齐却并非皇后之子,而是齐贵妃之子,而那齐贵妃,却又是皇后所害,生母被人手刃,江齐自是恨她,先皇后一去,他亦是自然而然的把刻骨的仇恨移到了江芷身上。
所以,皇帝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他一直用歌舞玩乐来麻痹自己失去生母的痛楚,但他并非不明白其实云泽的粮食储备比渊启想象中的多很多,一旦打起来云泽并非不能赢。只是他不想,他就是要刻意想要报复她,他怎么可能让她在宫中一直这么安稳的过下去。
她就该去死。
顾斐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一天之后,噬骨的愤怒与怨恨在一瞬间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彻底吞没,脚下的每一个脚步都开始变得无比的虚浮。
他甚至都开始有些眩晕。
江齐他怎敢……怎敢如此待她!他还没来得及向她求亲,只差一步,偏偏只差一步……
顾斐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跌跌撞撞地到了她的殿中,偌大的殿内未置一烛,清冷的月关透过窗棱探进屋内,她逆着光,安静的看着窗外。
“你都知道了。”她轻声道,话音甚至没有任何的起伏,仿若在阐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他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愤怒、悲伤、与恨交叠在一起,几乎要让他发疯。
他终于忍不住上前,抱紧了住她,喃喃念着:“阿芷……阿芷…我带你走。”
“我带你走…我们……我们私奔,怎么样?”
他终于得以触碰到他心中的神像,却没料到,竟是这般场景。
可悲,可笑。
怀中人微微颤声,轻声低泣,他忽的慌乱了,捧起她的脸,心疼地抹去她的眼泪:“我在…阿芷不要哭。”
江芷双手微颤,伸手轻轻回握住了他的手,可下一秒,她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窖。
“为了两国的邦交,我必须要去,否则,阿弟会为难的。”
“对不起,顾斐。”
她挣开了他的怀抱,只是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你走吧。”
他听见她一字一顿的说,眼前的一切似乎在瞬间昏暗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背影,视野模糊又清晰,仿若天旋地转一般,他什么也听不进去。
什么狗屁邦交!以女人的姻亲来换和平,不过是那狗皇帝要让他的阿芷死的伎俩罢了!
阿芷啊阿芷,你将他当作阿弟,他可曾有片刻将你当作阿姐?顾斐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一定有办法的……他不会让他的阿芷就这样嫁去了渊启,一定有办法的……他定定地站在那里,心思急转。
而后,他终是有了主意。
阿芷素来善良,定是不愿因为自己而毁了两国邦交,他只需假意答应,实则在她出嫁的路上,将她劫回来,然后在用他人的尸体伪装成她的尸体,伪装成长公主已死的假象。
这样,他的阿芷就能自由了。再也不必为那劳什子公主之名所累。
到时候,他们就逃出云泽去,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城里改名换姓的生活,她不再是公主,他亦不再是什么国师。
就做一对平凡的夫妇。
即便在那时,他仍是坚定的相信着,神明一定是眷顾他的,否则,他也不会与江芷相遇。
他仍旧时常前往江芷殿内,却不再提出逃一事,只是若无其事的帮她准备嫁妆,他甚至都为她挑选好了嫁衣,他想象着她凤冠霞帔的模样,欣喜一点一点溢满胸膛。
只要等到她出嫁之日,他便能还她自由之身,她会成为他的妻。
他终于等到了那天,城门大开,普天同庆,数台轿撵载着丰厚的聘礼从城门口缓缓驶出,他站在高耸的城墙上,俯瞰着下方的一切。
轿撵在眼前渐行渐远,最后缩小成一个黑点。
顾斐几乎按捺不住心下的喜悦,最迟再过三个时辰,马车便会驶离云泽境内,到时动手会更方便,只要他的人稍加伪造,便无人能发现长公主假死脱身一事。
她会自由。
可他没料到,纵然他百般算计,千般筹谋,却终是抵不过变数。
铅灰色的天空中乌云翻腾着,空气沉闷而粘稠,压得人喘不过气。雷鸣,低泣盘旋在他心上,宛如刺骨的冰凌,在他心口缓缓刺入。
就在几刻前,他的手下来报,公主已死。
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到了她的轿撵前,又是如何从那一众的尸首中,找到了面目全非的她,黏腻的鲜血与无数条伤痕交融着,如图腾一般覆盖了她的全身,浸染着她的衣裙,他为她亲自挑选的嫁衣。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眼,颤抖地抚上她冰冷的脸颊,他尝试着为她抹去脸上的血迹,可那些那些滑腻的血迹却只是沾染在他的指缝间,怎么也抹不去。
那一瞬间,他眼中的神像在他面前轰然倒塌,从前那些叫骂,嘲笑,在脑海中汇聚成型,如暗影一般将他团团围住,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雪夜,可周身却空无一人。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他一遍又一遍喃喃念着,失了神般怔怔地看着怀中鲜血淋漓的江芷。
明明,只要过了今日,他们便自由了。
直到那一刻,他才发觉,或许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假象,一个可悲的幻觉。自始自终,他都不过是众人眼中的不详,所谓的神灵,从来都没有施舍给他哪怕一点的庇佑。
她的手紧紧地攥着什么东西,眼睛痛苦地圆睁着,瞳孔却早已涣散了。
他小心翼翼的将她轻轻放下,然后一点一点掰开她的手指。
他认得里面的东西,那是皇帝唯一赏给过江芷的一枚翡翠扳指,江芷整日戴在手上,从不曾摘下。
对于江齐,江芷一直心中有愧,即便后宫内的纷争,牺牲是必然的,而且齐贵妃之死与她并无干系,可她仍是一厢情愿地承受着母亲走后江齐铺天盖地的恨意。
是江齐,一定是他!顾斐觉得五脏六腑似乎都在灼烧,目眦欲裂。他分明什么都料到了,却没有料到江齐对阿芷的恨意,竟是如此之深。
所以,她将那枚扳指取下,是告诉自己要宽恕,还是心有不甘?
他痛苦地闭上眼。
阿芷啊,你宽恕了他,谁来宽恕你呢?
他屏退了一众手下,用尽毕生的功力,才勉强在法器中留下了她的几缕魂魄。
他将她葬在了邺城的西面,他们初遇的地方,他不愿让任何人打搅她的阿芷,于是只在那立了一块无字石碑。
然后他回了宫,如往常一般向皇帝禀报天象。
顾斐能感受得出来江齐压抑不住的高兴,那一夜,他甚至在宫内大摆宴席,宴请四方,他这才知道,江齐要向渊启出兵,而借口,就是渊启谋害了云泽的长公主。
江齐这辈子终于自作聪明了一次,可他所谓的计策,却彻底害死了他的阿芷。
席间觥筹交错,那天夜里,江齐喝了许多酒,终于和一众大臣都醉倒在宴席上,他的未央宫内,清醒的只剩下顾斐一人。
顾斐站起身来,抽出自腰间佩戴的短刃,一步一步上前,终是到了宴席中央,他扬起了手中短刃,然后又重重落下,短刃顷刻间便刺穿了江齐的心脏,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被他嫌恶地躲开了。
他紧紧攥着袖中藏着江芷魂魄的法器,直到掌心出现血痕,他拖着虚浮的步子,一步一步离开宫殿。
没有意义。报仇也没有意义。他的阿芷不会回来了。
即便他留住了她的魂魄,又能如何呢?他根本就没有能够复活她的能力,他所谓的法器,也不过只能暂时锁住阿芷魂魄让他有所慰藉罢了。
可他不甘心。
强烈的怨念与不甘在他心间翻涌着,汇聚着,仿佛有什么在他体内一点一点聚集着,顷刻间,他的周身开始蔓延起黑气,那黑气聚成团,上浮着,环绕着他。如同巨大的阴影般,将他彻底笼罩、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