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明知,为了留住她,他只能如湖面倒影般,永远伪装成另一个人。
祁落,你会这么做吗?
这样的问题,从前他在心里就有过答案,可在今日,他仍然又一次向自己,确认了一遍心中的那个答案。
祁落偏过头,目光缓缓回转,最终轻轻落在了那个昏睡中的少女身上,跳跃的烛火倒映在青年的眼底,亦是流泻在他的衣袍上,氤氲出模糊的光晕,他的眼眸中有着细碎而清亮的光芒。
会的。
青年在心间缓慢却坚定地重复着他的答案。
无论为了维持那个假象,他最后会经历怎样的地狱。
他都会不择手段。
他是杀戮成性的魔尊,是所谓神裔的对立面,但他向她奉上真心,即使,那颗真心中,曾经掺有谎言。
仿若是某种预兆,下一刹,祁落的视线旁侧,骤然涌进了一丝淡淡的白光,那缕光芒分明柔和而无害,甚至带着一丝舒缓人心般的温暖。
但随之而来的,却并非心安,反而在他的心下昭示不详。
祁落回身望去,一块宛如碎玉般的碎片从冰棺中缓缓浮起,莹莹的光芒流转于碎片的周身,就那样悬浮在他的眼前。
是神器碎片。
他收了神,按下心下窜起的异样,向少女的方向走去。
少女已然被云沐扶起,虽然神色仍是苍白的,但终于不似先前那般虚弱。
从青影的识海中出来后,桃夭已然魂魄复体,离散的魂魄此刻也在慢慢地与身体融合着,恢复着躯体的生息。
但毕竟在识海中走了那样一遭,识海的海水仍是会无可避免地对其魂魄造成损伤,所以她一时半会仍是没有苏醒的可能。
祁落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从云沐手中揽过桃夭,将她的身体扶正,旋即,他轻声念出法诀,幽蓝色的光芒由指尖汇聚而出,渐渐与少女的躯体融合,最终从胸腔处牵引着护魂珠的淡蓝光芒一同向外。
淡蓝光辉在顷刻间覆盖了神器碎片,那碎片也即刻落于少女手中,渐渐隐没进去。
无人注意的一瞬,少女的睫羽,在那一刻,似有微颤。
替桃夭将第神器碎片收好后,祁落敛了敛眸光,眉心却轻轻蹙起。
在这片碎片后,便只剩一片神器碎片仍流落在外了。
神族一直在利用桃夭,但……真的只是借助护魂珠的力量集齐神器碎片那样简单吗?
祁落并不知晓重塑神器的代价,却仍是无可避免地感到不安。仿佛找寻神器碎片不过是浮于表象的幌子,他们仍有着其他目的。
他怔了怔,但又很快收回了思绪,神色冷然。
他会尽快牵引她发觉那个真相,否则……一旦她集齐所有碎片,一切就太迟了。
少女此刻就倚靠在他的怀中,肌肤温暖的温度隔着衣料清晰地传递到他身上,祁落禁垂下了眼帘,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少女还在昏睡,面上没有一丝血色,额上冷汗涔涔,看起来仍旧虚弱,就连呼吸都是短促的。
替少女理了理略有凌乱的衣衫,祁落的目光却倏然一顿,似是回想起什么,先前按捺下去的那股不安在某一瞬间如烈火般席卷过荒原。
方才为了将她的魂魄从青影中救出,他入过她在识海中的梦境。
他虽不知道梦境中的那些记忆从何而来,多数是以桃夭展开,而些许却是与他人相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记下了这一切,继而永久地封存在了她的体内。
但无论如何,梦境或许只是虚幻,他却曾在其间触碰到真实――她的部分魂魄。
而接触过魂魄的记忆,在魂魄复体之时,大部分会随之回归宿主体内。
意味着,待到醒来的那一刻,她便极有可能会想起曾在幻境中发生的一切,同样也会知晓,他并非人族少年勾黎,而是魔尊祁落。
即便多数人并不会将自己离魂时的所见所闻当真,甚至有些人都不会有自身离魂时的记忆,但那对祁落而言也是无比危险的。
若是她想起了那些……该怎么办?他忽然抑制不住地设想着,害怕、愧疚、茫然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不安的巨网。
她会因他的欺骗而失望,甚至愤怒。
她会恨他,会厌他,会对避他如蛇蝎。
不。他们之间,不该这样。祁落不敢再想下去,骤然遏制了这个念头,几乎是同一时刻,他扬起了手,幽蓝光芒于掌心倏然汇聚,一点一点向少女的眉心靠近着。
无论她会不会想起,他都必须避免这个可能。
他该留住那个假象,不管代价是什么,他都绝不会让其倾覆。她会留在他身边,就像以前那样。
他会洗去她在梦境中有关他的回忆,然后,一切便又会与从前一样了。
不会有任何改变。他与她之间,不会也不该有任何的改变。
青年近乎魔怔般的在心下一遍遍重复着,感受着那道光芒离少女的眉心越来越近。
可只是一霎,望着少女苍白的面容,不知想到了什么,青年的眼底却无端黯了黯,掌心的幽蓝光辉也随之缓缓熄灭下去。
那只是他的私心,是他一厢情愿,但他从未征求过她的意见,也从未知晓过她的想法。
她从一开始遇见的便是无害的人族少年,才会那样轻易地对他交付信任,与他日渐亲密。可那只是卑劣的谎言,往后,她也要这般被蒙在鼓里,与这样的谎言一起,度过她这一生吗?
那对她而言……真的公平吗?
就算他做得再严密,再天衣无缝,可若是有一日,她还是发现了他本来的面目,他与她之间,又该如何?
他们本就平等,凭什么他能心安理得地欺骗她,凭什么她甚至没有决定的权力,就要被他洗去记忆,只为了他那卑鄙的私心?凭什么他自以为能够永远留住那个假象就理所应当地让她也承受这些?
是啊。
纵然他今日真的洗去了桃夭的记忆,他们之间,也不会回到从前那般,或是说,他们之间,从未有一刻是原本的样子。
她笼罩于谎言的阴云,而他织就伪装的外衣。
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光辉在青年掌心彻底熄灭的前一刻,怀中的少女却忽然动了动,像是早已压抑了许久,她的身体甚至有几分颤动,而后,她骤然睁开了双眸,似有预料般地望向了他。
识海中的记忆在魂魄复体的那一刻便在脑海中如同惊雷般劈下,桃夭早已在迷蒙时便知晓了发生的一切。
她本绝无可能在此时醒来,但裂痕弥合后的护魂珠比往常更强大,终究是提前一步,复苏了她的意识。
少女那双素来富有神采的眼瞳中此刻却是黯然的,仿佛有什么在其中猝然熄灭了,只剩下如同死灰般的酸楚。
被青影吞没前望见的那道身影交织着蓝紫色的火光,与那梦境中的日日夜夜缠绕在一起,一遍又一遍地浮上心头,却仿佛在窃窃嘲笑。
原来…从始至终,就没有什么勾黎。原来这些天她所陪伴的,都只是一个可笑的假象。
她望着眼前的身影,眼眶微红,眸中满是错愕与痛苦,嘴唇翕动着,虚弱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
“你是祁落……是魔尊。”少女喃喃地念着,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却不可置信地向后退了一步。
从救下少年的那一刻起,与他相处的每一刻的回忆在这一瞬间都无可抑制的涌上心间,如同剪影般在脑海中飞速地掠过。他的虚弱,他替她挡下的伤痕,和他对她所有的好。这一切……全都是假的,是他一直在骗她。
她早该知道的,轻易向他人交付信任的后果,却还是这么无可救药,步入了早已准备好的陷阱。
可笑。
真是可笑。
她从一开始,所沉溺的便只有假象,而她竟浑然不觉。
少女的身躯颤抖着,她竭力压抑着自己急促的呼吸,仿佛这样,此刻她看起来就不会那么狼狈,可她的睫羽颤了颤,泪水却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你骗我……”她失神地低喃着,怔怔地垂着头,甚至没有看他,话音微不可闻,“为什么…你是魔尊?为什么骗我……”
回应她的,唯有死寂的沉默。
良久,她凄苦地勾了下嘴角,眼泪顺着脸颊不断滑落,而她的眸中只剩下嘲弄与失望。
接着,她终于望向那个青年,一字一顿,轻声开口道。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神器碎片?护魂珠?还是……我的命。”
第76章 沉默
最后一句话, 桃夭说得极轻,像是试探,又像是讥嘲。
少女的脸上布满了泪痕, 可她还是倔强地仰着头,望着眼前的男子。
那双幽如深潭的碧色眼瞳,此刻却宛如一把利刃,尖锐地刺进她的眼帘。
那样的熟悉。
他在邺城时祭司装扮的模样, 他在她梦境时的模样, 与此刻眼前人, 竟是一般无二。有那么多次,他都如此轻视地将自己原本的模样暴露于她眼前, 可她却毫无察觉。
她竟然愚蠢地认为,那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族少年。
他究竟是怎样的轻视于她,才敢在她面前, 露出自己原本的样子?
男子仍是没有应答, 他垂下眼帘, 纤长的睫羽在眼睑处落下一片阴翳,四目相对的那一刹,他看见少女的眼底氤氲出水雾,她的肩膀不断颤抖着, 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淌下来。
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那一瞬间渐渐冷了下去,仿若有一大块冰滑入胃里一般,让他遍体生寒, 如坠冰窟,心脏甚至都开始刺痛。
祁落动了动干涩的嘴唇, 像是想说什么,良久, 他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如此境地,他又能解释什么呢?
他曾那样卑劣地接近了她,害过她,骗过她,却也救过她,他的利用是真,算计是真,他的真心亦是真。
可他们之间,并不是不亏不欠。他仍欠她许多。
他的真心,来得太迟了,以至于他们之间,已再无可转圜,而那却又仿佛注定。
若非对护魂珠的渴求,他们本并不会相识,他会继续做他的魔尊,放纵手下屠戮六界,血洗神族,而她则会背负拯救神族的宿命,找寻神器碎片,只为日后能够将他手刃,安定天下。
因为护魂珠,他们之间,有了唯一的交集,而那……却是利用。一切都始于利用。
这一场不堪的相遇,从一开始,就埋下了一颗注定要腐烂的果实。
他如今是对她有了真心,可若是他从始至终,都从未动心过呢?她如今该是怎样的下场?
她会在他的欺骗下,为他献祭,成为一抹孤魂。
他怎配辩解。
“你连承认都不敢吗?”沉寂许久,少女讽刺地“嗤”了一声,她别过脸,酸涩感充斥着眼眶,竭力让自己不再想起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可视线却控制不住地模糊起来。
她厌恶背叛。
巫冢的倾覆,是因为背叛。封闭了千百年的巫冢,决计不会有泄露的可能,是有人联合着外界,动了手脚,哪怕当时她只不过是一个孩童,也能猜到这些。
可她却不知道元凶究竟是谁,当年的记忆,只会在偶尔午夜梦回时,才会零星地闪过片刻。她却始终看不清元凶的脸,即便这回在识海中走了一遭,她的记忆仍是零落的,只堪堪记得与阿娘阿爹,还有祁落的些许回忆。
年少时对元凶的未知,让她衍生出无尽的猜疑与怨恨,可久了,那终于化为了不甘心。
对待一切的不甘。
不甘自己当时为何没能发现端倪,不甘巫冢因背叛而倾覆,不甘自己这样无能,至今都未能找到元凶。
所以她才赌气般的将自己所有的信任押在这个少年身上。他无父无母,于乱世间形影相吊,和曾经被灭族的自己,是那么的相像。
她赌那个与她相似的少年,不会是背叛者。
她以为他们是朋友。
可,竟连她最后的寄托……也都是假的。
“好啊……好啊。”见他迟迟没有回应,少女骤然开口道,而话音间,却唯有酸涩,她看着那个青年,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狠戾,几乎是失控般地哭吼道:“说啊!你想杀了我!说啊!”
“你为什么……不动手。”
桃夭的声音越来越轻,再没了一丝波澜,只是麻木的,像是极其平静地接受了一切,可唯有她自己明白,此刻心下钻心噬骨般的痛苦。
这一刻,她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讨厌他的沉默。
只要他说一句话,哪怕应下一个“是”,她就有理由恨他了,这样,她至少不会再怀有期待。
曾经,对于那个人族少年,她是怀有期待的。
日复一日的相处,少女纯真而热烈的情愫早已暗暗生根发芽,宛若古树深埋于底的根系般盘根错节,而在此刻,那些却都调转而来,成为了刺向她的尖刀。
良久,就在她以为面前的青年不会再说些什么的时候,祁落看着她,忽然轻轻唤出她的姓字,“桃夭。”
“我曾经所求,是护魂珠。”
后半句话,他并没有说出口。
他望向她带着泪痕的眼睛,停顿了许久,才生涩地说道:“对不起。”
这一句“对不起”包括了太多,可它终究抹不去谎言在心间刻上的沟壑。
“护魂珠……”桃夭怔怔地重复着那三个字,仿佛那对她而言,无比陌生。良久,她讥讽地放声笑起来,可笑着笑着,眼眶却越发变得酸涩,“护魂珠……又是护魂珠…”
她一点一点垂下了眼睛,不再看他,声音微不可闻。
“所有人都说它是灾祸,每一个人都为它而来,我以为……你是特别的。”
“原来……你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有多少个日夜,她在他的面前展露脆弱,可那都与此刻不同。他看见她盈满的泪珠,与眼底压抑不住的难过。
而后,青年听见她缓慢而决绝地开口,字字句句,如同坚冰般,重重刺向他。
“就此别过吧。祁落。你我之间……”
“最好,是生死不复相见。”
话落的那一刻,少女背过身,毫无留恋地一步一步向着与青年相反的方向而去。
可眼泪却落了下来。
从前心潮翻涌的每一个瞬间,都是他们之间的心意相通。她又怎会看不出,他或许也动了几分真心,所以后来的他,才会有时显得那样古怪。
她之于情爱,的确一窍不通,可没有人会在靠近一盆熊熊燃烧的篝火时,还能毫无觉察。
偏偏是魔尊……他偏偏是魔尊,长老们抚育了她,而他害了神族。
他们二人,注定无法在一起。
何况,他还骗了她。
少女的背影在视线中渐行渐远,可祁落只是怔怔地望着那个背影,手指紧紧攥成拳,指骨甚至都开始泛白,最终却又无力地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