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愿看阿娘为了撑起这个家,只能低声下气地求着那个男人的施舍。可他却没有办法,
阿娘是自小被卖到花月楼的,如同寻常歌姬一般,由老鸨掌控着卖身契,可那赎身需要的银钱数目,却大得惊人。
自他懂事以来,马夫、学徒、跑堂小厮,无论是什么营生。只要能够得到一点银钱,他便不要命般的连日连夜作工,只为能够多得一些钱,这样就能早日替阿娘赎身,让阿娘过上寻常人的日子。
可是每每他将赚来的银钱交给老鸨,她只是不耐的摇着头,说不够,还不够。
摆在这个幼小孩童面前的赎身契,更像是一个无底洞般倾吞着他辛苦赚来的银钱,与生命。
只要阿娘一日在花月楼中,便一日要像那老鸨奉上所谓的收容费――阿娘因为生下他后,姿容衰败,已经做不成歌姬了,只能在后院打杂,干一些粗活重活,可就算那样,老鸨还是不愿意放过她,仿佛要将她彻底榨干后,才肯罢休。
若是阿娘长久不向老鸨上缴自己所得,他们母子二人的住所,便会被赶到更为落魄的地方,阿娘身体本就病弱,决计受不了那些的。
这个时代是吃人的,或是说,自古以来的每一个时代都是吃人的,尤其是女人。
盛世以美人做点缀,乱世便迁之一切罪名于女子之上,女子如同玩物般被禁于深宅幽宫,整日灌之三从四德,而男子却能够为所欲为,目空一切,浪形于各种风月之地。
一旦钱财不够家中补贴,便理所当然地将自己的女儿,甚至妻子一同也卖入那些风月之地,还要对外扬言是她们不知羞耻,水性杨花。
他的祖父,便是那样的男人。
而他的阿爹,也没比那好上多少,却自诩自身良善。在阿娘姿色最为妍丽之时,他的阿爹声称对她一见倾心,甚至许诺为她赎身,将她明媒正娶。
阿娘自以为遇见良人,却没料到,与穆谨共度一夜后,他便对赎身一事再也绝口不提。
后来才知晓,原来他早有妻室,只是来此寻欢。
穆子桑闭上了眼,不愿再回忆下去。他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门。
门外的世界醉汉大喊大叫的喊声,亦或者是走过为贩卖儿女而来的,将要分崩离析的家庭;又或者是为揽客而浓妆艳抹的女子们...人生百态尽在一条长长的街道中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
“子桑哥哥……”燕月扯了扯他的衣角。穆子桑禁皱的眉头松下几分。
再愤怒也不能把怒火迁于孩童上,刚何况燕月才六岁,比自己小了十岁……穆子桑在心底对自己说道。他放柔了声音,“怎么啦,阿月?”
燕月长了一副尤为清秀的脸,明眸皓齿,眉眼间尽是纯情,在这片满是烟火气的街上,像极了自尘埃里悄然生长的鲜花。
燕月犹豫了会儿,终于抬起头来,“唔……哥、哥哥是不是不开心……呀?是那个、那个人来了吗?”
女孩虽小,可却能一眼窥见他的心事,穆子不禁桑愣了愣神。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每次他来的时候,子桑哥哥的脸色都不会太开心……”燕月奶声奶气的低声说道,接着轻轻地晃了晃他的衣角,“我,我不想哥哥不开心...”
穆子桑垂下眼帘,如同墨玉般的瞳中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摸了摸燕月的头,却没有立刻应答,女孩清澈的眼中尽是不解。
良久,穆子桑深吸了一口气,才强行压下先前心下翻涌的情绪,对着女孩扯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没事的,子桑哥哥没事。”他浅笑道,手心抚摸着燕月柔软的发丝,“我只是刚好不大舒服而已,不要害怕。”
“嗯...那哥哥要快好起来,不可以成天愁眉苦脸哦!”毕竟还是个孩子,燕月没能觉察出那笑意中的苦涩,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像个小大人般嘱咐道。
“好....”穆子桑轻轻应下,话锋一转,“昨天捉迷藏的游戏,还想继续玩吗?”
燕月兴奋地眼睛都亮了亮,“当――然”
“那一起去玩吧?”
“好――”
漂亮的女孩蹦蹦跳跳的出了街去,穆子桑收起了笑,跟着她离开。
穆子桑的余光瞥到了街角一小枝虚弱的,躬身的白色雏菊上。
弯曲着根茎的白花,像极了小池旁瞧鱼的孩童,像极了为讨生活而对买客们躬身施礼的小贩,但那更像是在无数个日夜里,被生活压垮只能堪堪而立的阿娘。
就算家里再不富裕,也总可以挤出些钱来给虚弱的阿娘置办药物。
本来阿娘的身子就已经虚弱无比,再加上穆子桑是个男儿身,在花月楼中处处不受待见,遭受到老鸨压迫的阿娘,病情更是一日不如日。
穆子桑经常会在特定的日子出门为阿娘买药,以此来修养身子。
阿娘依旧在痴痴地等待着阿爹,哪怕她早已知晓他已有妻室,却仍是期许着有朝一日,他能够兑现他曾经许下的诺言,能够带他们母子二人脱离苦海。
那满含着希望的眼神,像极了一头无害的小鹿,可她似乎从不知晓,对准她的并不是自由,并不是广袤的森林,而是冰冷的箭羽。又或许她从一开始就明白,可她甘愿为自己孩子挡住那一切。
哪怕她的身体日渐孱弱下去,如同一张破碎的风筝般摇摇欲坠。
偶尔踩着阳光的碎影去向药铺采购,大概是穆子桑最轻松的时刻。有时他甚至会觉得,药铺离家再远点就好了,这样他就能走的再慢点,再慢点,可以享受温暖的阳光再久一点。
这样的日子,没有繁杂的粗活,没有几乎要将他压垮的赎身契,不再如行尸走肉般,只是机械地做着各种谋生的活计。在某些瞬间,让他几乎有了几分活着的实感。
他活在这个世上,仿佛任何一个寻常人家的孩子那样。
这样偶尔能够得到几口喘息的日子,于他而言,其实也算得上是舒适。
....倘若,那天他没有出门的话。
穆子桑拎着药,准备踏进门的一瞬间,房内猝然响起的哭声重重地刺入了耳畔,让他心下骤然一揪。
是阿月的哭声,她为何会在房内?
不安如同风暴般在顷刻间将穆子桑全然包围,不再犹豫下去,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进了门。
刺鼻的血腥味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挤出肺里最后一丝新鲜的空气。
透着昏暗的光线,一具沾满了鲜血的躯体在那一霎闯入了眼帘,他眨了眨眼,似乎还有些不可置信,可下一刻,在看清那人面容的瞬间,仿若坠入冰窟般,他开始遍体生寒。
阿娘――曾几何时哪怕再多病痛,再多困难压在身上,都会向穆子桑挤出一丝笑容的阿娘,此刻像是凋零破落的花一般,没了气息。
热血与翻涌着的暴怒如同海潮般迅速涌上穆子桑的脑子,就连耳畔甚至都开始嗡嗡作响,他的身体一晃,几乎就要倒下。
穆子桑扶住门槛,等到燕月哽咽着摇了摇他的衣袖时,他的灵魂才仿佛重回归□□般清醒过来。
“子桑哥哥……呜……”燕月抽泣着,“那个……那个跟你长得很像的男人又来了……”
“乖,阿月,冷静……不要怕。”穆子桑强压着自己反胃的冲动,安抚着害怕到颤抖的燕月。
“我……呜……听见令母在求那个男人……呜……把你带回家照顾……”
“……然后呢。”穆子桑攥紧了拳头,紧握的拳头青筋暴起,他在竭力压抑着他的怒气。
“然、然后那个男人骂的很大声……他说……他的家庭绝不会允许外人的存在……呜……然后,我,我听见里面声音咚咚的好响好响……再然后男人出来了……我进去,就看到……呜……”
燕月还在剧烈的抽泣着,泪水滴滴答答到地上,“我、我已经很努力找人帮忙了,但是……但是,没人愿意帮我……”
这个才仅六岁的孩子,在无助中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走向凋零。
穆子桑咬紧了牙,唇畔几乎渗出血迹,可他却觉不出疼痛,他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
脑海之中,唯有燕月方才所说的一切。
是穆谨。是穆谨杀了阿娘。
对于他,阿娘一直心中有愧。
她总认为,是她拖累了他,若是没有她,他本该过上更好的生活,所以她期盼,她祈求,甚至如同乞丐般卑微地向那个男人乞讨着他的怜爱,这样她的孩子就能够过得好一些,再好一些,就不用那样受苦受累。
她大概是知道自己病弱,命不久矣,才那样执着的想让穆谨收容他,他至少是那个男人的血脉,跟着他,就不必在过这样的苦日子。
可穆谨却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他自诩良善,长久以来没有弃她于不顾,偶尔还会给她一些银钱便已经仁至义尽,可如今她竟敢奢求更多。
一个歌姬的孩子,肮脏下贱的东西,怎么配入他穆家的大门?
一怒之下,穆谨终是动了杀心。
怒气宛如巨兽般盘旋在穆子桑心间,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的眼眶变得赤红,布满了血丝,可想到了什么般,他又回过头,望向了那具带血的躯体。
阿娘的面容因为充血显得青紫而僵硬,让他几乎难以辨认,可他却莫名想起了那张脸昔日的模样。
那样的温和,却又那样的哀然。
然后,他在心底轻轻地说道。
阿娘。你不曾欠我的。你从不曾欠我什么。
穆子桑一直攥紧的拳头放松了下来。
他安安静静的把地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把阿娘的遗体安顿好,跪在简陋的坟前虔诚的祈祷。整个过程静谧而顺畅,燕月在旁边呆呆的看着,一时间都记不起来,她的子桑哥哥甚至还没有及冠。
人类到愤怒的顶端时会意外的冷静,就像是猎食前的猛禽,安静潜伏着直到出击前一秒,总是隐没于宁静之中。
“阿月,别哭。”穆子桑下蹲,平视着燕月的眼,温柔地替她抹去眼角的泪痕,笑盈盈道,“哥哥要出去办点事,可能过很久才回来。”
燕月呆呆地愣在那,直到穆子桑走了,都没有发觉。
等她清醒了,她才注意到,花月楼中穆子桑曾经的“家”被整理的干干净净,不染一丝尘埃,就像是……
穆子桑从未来过一样。
瓷盏摔到地上发出碎裂的响,大量钱币搅动翻到在地“哗啦啦”的摩擦声,与人类的嘶吼尖叫混在一起,在本该静谧的夜晚中无比刺耳。
纷扬的筹码与铜币在空中飘荡片刻后浸入地上一滩滩的鲜血之中,没有人敢去捞取,他们都争先恐后的朝门外涌去,想赶紧逃离这突如其来的“疯子”。
穆子桑甩了甩他手中的刀,踢开地上的男子,或许是正中伤口,躺在地上的男子痛苦的惨叫着,穆子桑一眼都没有直视,毕竟这些恶劣的赌徒挡了他的路。
地上那个缓缓爬行的――说是蠕动怕是更贴切,如蛆的身躯上布满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男子的皮肉绽开,大量鲜血从中涌出,在地上蜿蜒成数条血蛇。
男子的脸血肉模糊,乌黑的血迹覆盖了他的眼帘,让他几乎看不清眼前之人,只是下意识不断嘶哑着求饶。
穆子桑蹲下来仔细看了几眼,他才想起来,原来这是他那曾经高高在上,总是不可一世的阿爹。
善良的人或许会给他个痛快,但穆子桑并不是。所以他站起了身,漠然扬起刀,又重重地落下,砍断了他的手脚。
穆谨会以这种类乎人彘的形态,在受尽折磨中慢慢死去。
但他最好活下来。
这样,这一辈子,他都会那样残缺不全。
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穆子桑望着昔日灯火通明的赌场如今是一片废墟般的狼藉――这是他的杰作,他清楚得很。
这座赌场,是穆谨的家产。
多么可笑。穆家那样家大业大,却容不下他的阿娘与他,可那又如何?他根本不在乎,他不稀罕成为他的孩子,也不想阿娘与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
只要他两个一起,只要他和他的阿娘一起,再过几年,他再多攒一些银钱,一切都会好的。他会给他的阿娘赎身,他们会过上寻常人家的日子。
阿月也可以和他们一起,到时候,他们就去山中隐居,再不问世事。那样的日子,是他盼望了许多年的。
可偏偏,穆谨杀了阿娘。
他突然笑了,笑的畅怀而快活,是十六年来年来都未曾有过的痛快,可掩藏于笑意间的,却唯有讽刺。
一切都毁了。他也是。
官府的人来得比他想象的要快,穆子桑走出血海时,就对上一群捕快。人并不多,却都是都有备而来,穆子桑压根一时间无法突围。
几乎是刀刃要接触到他的脖颈的那一瞬间,一团微不可查的黑气盘旋在他的身侧,它在他的眼前上下浮动的,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在瞬息间静止。
刀锋停留在他的颈间,那道黑气面对着它,依稀有着人形的面容中,似乎有什么在开合着,道出句句蛊惑人心的字句。
“亦不过十五、六的岁数……仅仅是一个凡人,便有这般气魄与力量……”它慢吞吞的开口道,强烈的威压凌驾于穆子桑身上,让他几乎动弹不得,“做个交易吧……”
“我帮你突围,你要献祭出你的魂灵,将身体让渡给我……你便可以拥有无限的寿命与法力……”
原本复仇的快意与必死的决心在听见那道蛊惑的声音后,于顷刻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不甘与强烈的憎恨。
几乎没有片刻的犹豫,穆子桑点了点头, “好。”
是啊。凭什么被捕快围堵,将要死去的是他?而那些作恶多端的恶人――诸如那个老鸨,却还好端端的活着。
穆谨杀死了他的阿娘,而这残酷的世道,与曾经对他们母子二人冷眼旁观,甚至欺凌打骂的每一个世人,都是帮凶。
他不能死在那些官差的手下,他该将他所经历过的一切苦痛,都千百倍地奉还给世人。
那样…才公平。
眨眼之间,眼前乌压压一片的捕快瞬时倒地,血流成河,穆子桑甚至没有看清那黑气究竟做了什么。
“我是……默影。”黑气的身体浮动着,开始缓缓将穆子桑包围,刺骨的寒意与刺痛感瞬时侵袭上他的躯体,而后,他感知到那道黑气开始一点一点渗透进他的身体。
骨骼开始碎裂,身躯在一瞬如同青烟般散开,他的意识开始缓缓被剥离开来,像是在逐渐离开他的躯体,又像是被压制其中。
在某一瞬,他陡然想起了阿月稚嫩的脸庞,想起了那时他答应她说,自己一定会回来。
阿月对他来说是特别的,哪怕他对她尚且没有男女之情。他只是没有缘由地不想让她难过。
即便那个时候他本就没有做活下来的打算。
黑气没有注意到的某一刻,有着什么闪着光芒的东西。默然地留在了那青烟般的躯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