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勇气拉住她。
少女的话语那样的悲凉,与决绝。他从来都不曾见过她这般模样。
她现在一定恨死他了吧。恨他居然从一开始就骗了她。
青年失落地垂下了眼睛。
可他又竭尽全力让自己凝下心神,拼命让自己抑制住心下那刻骨的疼痛。
他眼下有更应该要做的事情。
他如今不在她身边了,他必须要更快地让她发觉神族在利用她的真相,哪怕她厌恶他,恨他,那都不要紧。
但她必须要发现真相,至少,她能够逃出来。他会帮助她逃出来。
逃出来,她就能自由。不会再有人利用她,她就能像从前在巫冢那样无忧无虑,不必再被世事所累。
她只要自由就好了。
反正他本来就没有奢求过能够与她厮守一世。
相守一生是太奢侈的事。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结局,所以他从不敢幻想。
因此,眼前眼下的境地,对他而言,其实并没有太糟糕。
她不会再相信他说的话,他无法直接告诉她自己所知的一切,却能够想办法将自己在梦境中看到的全部,用法术重现于她的脑海中。
依着他在识海梦境中看到的所有记忆,他推测记载着那些记忆的东西,不仅有桃夭本身的魂魄,还有部分固有的他人的记忆,来自于护魂珠。
那些族人举以念力击向护魂珠的那一刻,同样也传递了他们各自的记忆,只是那些记忆由念力聚成,太过薄弱,一直都随着裂痕而长久沉眠于桃夭的体内,所以这些年来,她一直都未能觉察。
只有偶尔的时机,那些微弱的记忆,才有可能重现于脑海。
识海是难得一遇的时机,他亦是记住了那些记忆的气息。
只要他分出一缕神魂为引,探向护魂珠,便极有可能在其间找到那些记忆,他再继而以法引之,将记忆牵引至她的识海,她便能看见过往被掩藏的一切。
届时,她就能够得知真相。
那会是最好的结局。
祁落那样想着,他望着少女背影离去的方向,那里已然空无一人,可他的唇角却久违地扬起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仿佛在鲛海这片虚无的黑暗中,他看见了某个鲜活的影子。
片刻,祁落收回了目光,凝下心神,素手翻转间法力开始涌动,他合上双眸,口中不断念出繁复的法诀。
幽蓝色的光芒顷刻间于他的掌心间迸发而出,极速汇聚着,向四周如烟雾般不住扩散,转瞬间,那暗蓝光辉已然如同薄雾般将他尽数笼罩起来,继而,那些光芒开始幻化成一道又一道光索,向内不断收紧。
一旁的云沐直至此时才彻底怔了神,他方才一直都没能猜出魔尊大人究竟想做些什么,直到这一刻,看着那些光索的模样,云沐才突然想起,祁落此刻,似乎在实行某种古老的禁术。
他记不得禁术的名字,却知道,那种禁术,可以生生将人的神魂四分五裂,甚至剥离。
当初,那些神族就是用这个禁术,硬生生地剥离了祁落的几缕神魂。
所以他才会被一次又一次地冰封,才会那样的痛苦。
可此刻,祁落却亲自将这个术法,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究竟想做什么?
巨大的担忧与惊惧在瞬息间充斥了云沐的内心,他的身体甚至都有些发抖,眼里满是害怕,犹豫了许久,他终于还是出声喊道:“魔尊大人……不可……不可啊!”
魔尊大人的神魂已然残缺,眼下若是强行再分离神魂,只会加紧冰封到来的时机,上次服用玄草,也是近两月半以前的事了,很快就要到最后的期限了。
而且,最紧要的是,这世间,已经再无玄草。
倘若魔尊大人放弃了护魂珠,便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救他了。
他知道魔尊大人是心悦那位神女的,他也觉得那位神女是一个好人。可魔尊大人救过他,是他的救命恩人,亦是他的主上,他不愿看着祁落往后只能永远被困于寒冰之中。
明明那些欺辱魔族的神族,都还活得好好地,凭什么受苦的却是魔尊大人?这分明不公平。
可是他的呼喊终究是做无用功。
漫长的祝颂声已经缓缓停下,云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光索向祁落越逼越近,然后如水一般残忍地浸入他的躯体,依稀能看见光索边缘的影子,在不断绞紧,绞紧。
可祁落只是紧紧皱着眉,他的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面上的血色在顷刻间失去,如纸一般苍白,可他甚至无一声痛呼。
却是在那一缕淡蓝色神魂即将出体的那一瞬,体内仿若有什么在不断翻涌,短短一刻,开始急剧涌动着,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
熟悉的疼痛又一次如同蛛丝一般在他的身体上蔓延开来。冰冷的寒气开始自他的躯体逸散,寒冰生出尖刺,自血肉内向外穿出,将他的皮肉一次又一次刺破,他的肌肤开始由苍白转为一块又一块的青黑。
可伤口处的血液却是冻结的,像是可悲的,干涸的枯井。
视野开始一圈圈的发黑,仿佛蒙上了一层翳那般,模糊着祁洛的视线,可他的眼底却没有丝毫的痛苦,只有错愕,与猝不及防的惊慌。
禁术失败了…他的桃夭该怎么办呢?
意识彻底跌入黑暗前,祁落的脑海中,唯有这个念头。
第77章 元宵
“魔尊大人!”云沐失声惊呼。
烛火映照下, 冰雾升腾而起,萦绕在青年身侧,他看见无数道冰刺穿破血肉, 带着浓重的血色,向外而生。
云沐不由得开始颤栗,惊惧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自从被魔尊大人救下后,他便一直留在魔域, 也见了许多次的冰封, 可是如眼前这般可怖的, 他却是今日第一次见。
仿若那本不是冰封,而是一双恐怖的巨手, 死死地攥住了祁落的神魂,企图将他碾碎。
心下的不详在此刻达到了顶峰,云沐跌跌撞撞地向青年跑去, 跪倒了又爬起, 终于停在了青年的身侧。
刺骨的寒意扑面袭来, 云沐忍耐住寒意侵袭下迷蒙的意识,望了望青年,心下即刻下了决定。
魔尊大人已然陷入冰封,留在别处只会更危险。他们必须立即回魔域。
云沐咬紧了牙关, 轻声念出法诀,他的掌心在顷刻间涌出光芒,顷刻间便将二人彻底包围。
下一刻, 二人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沉重的海水在周身形成涡流,推动着桃夭不断向前, 她死死地咬住唇,竭力维持着意识的清醒, 可身体却还是无可抑制地颤抖着,视野一阵阵的发黑。
疼。
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
而那痛楚的源头,却是源于躯体深处――她的魂魄。
虽然及时从青影的识海中脱身而出,但她的魂魄还是无可避免的受到了其识海的腐蚀。
如此严重的伤势,她本该留在鲛海中修养些时日,调养身息,可此刻她却只想要尽快逃离。
逃离鲛海,也……逃离他。
仿佛只有这样,她才不会时时刻刻地想起从前的一切,才不会那样的困惑与痛苦。
昏黑的海水涌动着,吞没着周遭的一切光线,不知过了多久,桃夭才隐隐在前方瞥见了一抹光亮。
和熙的阳光穿透海面,倾泻向漆黑的海底,折射出一道道模糊的光束,分明没有温度,却无端让她觉得暖和。
像是谁熟悉的气息。
恍惚之间,她竟生出了这样的错觉。
她离海面越来越近,几乎就要触碰到那道光芒。可不知是因为伤势过重,又或是因为方才的那一刹那松懈,她的喉咙瞬时涌上一抹腥甜,意识终是支撑不住地模糊起来,逐渐向黑暗跌落。
身躯开始下坠。
无止尽地下坠。
何等的熟悉。似乎许久之前,也是这般光景,只不过今日,她是孤身一人,不会再有谁会来将她拉出深渊了。
衣袂在海水间幽幽浮动着,桃夭攥紧了手指,但终于无力地松开,感受着躯体的不断下坠与意识的流失,在某个瞬间,她竟然莫名感到了解脱。
这一刻,没有神女,没有救命之恩,没有替神族背负的重重使命。
只有桃夭。
在濒临昏睡前,她终于能够任由先前那些痛苦的情感将自己彻底吞没。
海面的微光逐渐在视野里远去,窒息的感觉一点一点将桃夭缠紧,她怔怔地伸出手,像是想用力抓住些什么,但末了,那双手也只是在海水中虚浮地划了一下,紧接着,意识亦是在瞬时彻底陷入虚无。
而昏迷的前一霎,无尽的坠落骤停。
倏然间,似乎有着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轻轻地接住了她。
记忆撕扯着疼痛的神经,不知过了多久,桃夭紧闭的眉眼才不安地动了动,良久,她缓缓睁开了眼。
视野不断摇晃着,逐渐归于了清明。
飘扬的月白色帐幔在第一时刻闯入了她的眼帘,纵然此刻意识再迷蒙,眼前这无比熟悉的景象也不由得让她一惊,意识也随即清醒了大半。
她现在所在之处,分明是她在苍梧山上的寝宫。
她这是……回到了神宫?
“醒了?”亦是在同一时刻,一道清冷如故的声音在旁侧响起。
桃夭一怔,循声望去,帐幔浮动间,那道素白的身影在其间若隐若现,觉察到她的目光,那人扬起手,撩开帐幔。
阳光与窗外的无边雪色交相辉映,折射出近乎虚幻的光芒,在那一刹尽数涌入屋内。
那人垂下眼帘,静静地望着床上的少女,眸中无悲无喜,仿若远离尘世的神明。
是师父。
望着那人眉间的朱红神印,桃夭这才大梦初醒般地回过了神,原来……先前在鲛海,是师父救了自己。
也是,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如此,她与师父之间脉息的呼应,便注定了他总是能够第一时间感知到她的危险。
可片刻,桃夭的眼底却微不可查地黯了黯,她本该因为师父又一次救了自己而感到庆幸,但此刻,心下却无端有几许失落。
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自己离去鲛海的那一瞬,如同镜面般变得支离破碎。
她迫使着自己回过了神,不再去想有关从前的回忆,继而对着容忱的方向,强行撑起身子,想要如同往常般行礼,可终究是体力不支,她的身体晃了晃,又栽倒在床榻上。
容忱小心地扶住她的肩,又替她好好掖了掖被角,墨眸中略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不加掩饰的怜惜。
“你大伤初愈,不必多礼。先在寝殿内好好休息吧。”
方才拼命压抑住的一切委屈都在听到这一句关切时倾巢而出,桃夭的唇形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唯有几声模糊的呜咽。
对于师父,对于整个神族,她于心有愧。
在神宫的这些年,她见过各界的悲苦,也见过长老们一次又一次竭力挽救生灵的模样,她坚信她所追随的,是正道。是能够安定天下的正道。
她一直都那样坚信着。所以她才悔。
长老们曾有恩于她,可这些时日里,她却与恩人的仇敌交付心意,对其伪装浑然不觉。
或许再迟一步,她这些时日所做的一切也许都会在他的计谋下覆灭。
她便又会像从前在巫冢那般,什么都挽救不了。
可哪怕如此,此刻她却仍怀有侥幸。侥幸祁落并未对自己动过杀机,侥幸他或许如同自己猜测的那般,对自己有着几分真心。
一切都这样荒唐。
泪水无可抑制地顺着脸颊向下滴淌着,桃夭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抬手覆住眼帘,任凭视野又一次陷入黑暗。
容忱就守在她的床畔,但他只是抿紧了薄唇,如同从前那般,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发顶,什么也没有问。
其实他隐约也有过猜测,那位一直陪伴在桃夭身侧的人族少年,却偏偏消失在了他从鲛海救下她的时候。他们之间,大约是发生过什么,但既然桃夭没有开口,他便不会多问。
她不想说的事情,他从来都不会逼她开口。
也不知过去多久,那隐隐的呜咽声才渐渐轻了下去。
床上的人垂下手,才慢慢地起了身,她仍是低落垂着头,良久,才讷讷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徒儿失态了。”
容忱没有应声,像是略过了这句话那样,他偏过头看着窗外日暮半山的天色,漫天绯色烟霞,尤是醒目。今晚的天色,也应该明朗。当然,还缺不了那如同玉盘似的圆月。
而后,他微微俯下身,抬手轻轻抚去少女眼角的泪痕。
“今天是元宵。”他的话音顿了顿,唇角微扬,似乎带着难得的笑意。
“若是你想,便出来与我们一起过节吧。大家都很想你。”
桃夭抬起眸,身躯微晃,记忆开始缓缓复苏。
她还记得,在她幼时的某一个生辰,容忱曾带她与师兄师姐们下过一次凡,那是她第一次吃到那种叫汤圆的食物,乳白色的,晶莹剔透,象征着团团圆圆的美好寓意。
对于汤圆,她算是一见钟情,许是因为它的味道,又或许是那可望而不可及的美好寓意。
师兄师姐们一贯宠她,看出她很喜欢,便央着那些卖汤圆的小贩们要了食谱,想着回神宫中做给她吃。
也是自从那时起,司命神宫便有了这样一个习惯,亦或是有了凡界这样一个带着烟火气的节日。那就是元宵节。每年的元宵,都是雷打不动地吃师兄师姐们煮的汤圆,和往昭玲树上挂一盏花灯。
这个节日里,容忱不会给他们安排关于术法的练习,所以这也是一年之中,神宫内最为闹腾的时候。苍梧山上,总是在这一天最为快乐。
愣了愣,桃夭才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好。”
“嗯。”容忱轻声应道,起了身,回眸望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也只是说道,“我让小葵来陪你。”
师父的身影在视野间远去,但不过片刻,紧闭的房门却突然被一个球撞开,一声雀跃的叫唤扰乱了桃夭的心绪。
“主人!我我我我……我超级超级想你的。”
小葵毛茸茸的身体在她的脚踝处蹭了蹭,还不忘讨好似的摇了摇尾巴。
桃夭对上了那双圆圆的蓝眼睛,小葵的眼里闪烁着久别重逢的喜悦,与关切。
“哦……”如往常那般,桃夭长长地应了一声,想装出从前与小葵逗趣玩闹时的模样,可唇角却是僵硬的,她甚至都难以伪装出笑意。
小葵显然没有意识到她的变化,继续蹭了蹭她的脚踝,然后仰面朝天躺在了地板上,冲她露出了软蓬蓬的肚皮。
见她没有像从前那样摸摸自己,它这才伸出爪子,在她的衣衫上轻挠了一下,“主人,今天是元宵呀,你不开心嘛?”
见桃夭没有应答,它还是碎碎念一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