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是一夜,巫冢……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阿爹呢?阿爹又在哪?
第70章 不要怕
鼻尖涌动着刺鼻的腥气, 眼前是一片刺目的血红,万千骸骨就这样自脚下极快地拂过,桃夭几乎能感受到寒风如同霜刃一般划过脸颊。
但他们无法停下。
哪怕只是短短一刻, 为死去的族人祈祷,都无法做到。
巫冢已被屠戮,眼下最重要的,是保全九黎族的帝姬, 这是大家一致的共识, 但不仅仅是因为护魂珠。
对于古神后裔而言, 避世离群千百年的日子其实是冗长而沉闷的,唯有森严的戒律, 与繁杂的术法,但神裔的七情淡泊,他们不会心生怨怼, 亦不会抱怨。
他们只是机械地习惯于这样的日子。
仙者, 从来都是避世而居, 何况,为了巫冢的安宁,这一切本就该如此。
可自小帝姬诞生的那一刻起,一切似乎都变得不同。
帝姬降生的那一天, 族人们都前往了大殿,望着那个襁褓中那个像是团子般粉嫩可爱的婴儿,心间久违的涌起一阵奇异的感觉。
像是沉寂了许久的湖面, 终于泛起了几许波澜。
小帝姬并不是自然降临的,而是融合了护魂珠与王君王后的骨血后, 护魂珠的化形,又或是说, 是护魂珠选中了她。
可她仍是如同寻常凡胎的小孩子那样可爱。
尚在襁褓中的小帝姬,分明前一秒还在不住地啼哭着,可下一秒见了簇拥着的族人们,却知道伸手向他们要抱抱。
他们的眼底第一次涌起怜爱的情绪。
他们不懂凡尘中的情感,却会小心翼翼地抚摸她的脸颊,仿佛那是珍贵而易碎的玉石,会悄悄地阅览巫冢尘封已久的古籍,模仿着凡人怎样照顾婴孩,也会给她带来各种各样自己制作的吃食或玩物。
他们看着她牙牙学语,看着她蹒跚学步,看着她变得日渐活泼,仿佛那是自己的孩子那样。
小帝姬如同山间最自由的风一般,从来都是那般天真烂漫,不染尘埃。
神裔的七情淡泊,可这一切,都因她而不同。
他们开始向往俗世的情感,渴望拥有一个“家”,那以后,巫冢才有了道侣,也开始多了些与桃夭一般大的孩子,巫冢终于有了欢声笑语,不再似从前那般冰冷。
帝姬并不是因为身系护魂珠才重要,而是她的存在本身。她的存在,对于巫冢而言,本就是救赎。
所以,哪怕是要舍弃自己的性命,他们也要护她周全。
那样的安宁本该继续下去的,那些欢乐,那些温暖,本应该如往常般继续下去。
可这一切,却都在此刻尽数覆灭。
宥莲一行人终于停在了渊室之前,可那自诩隐秘的密室前,竟然也已被妖物屠戮。
桃玄清就站在渊室之前,分明衣衫上已然遍布血迹,但他仍是颤抖着双手,不知疼痛般的念诀布阵,他的脚下尸骨堆叠成山,就连元老们也已倒下。
此处,只剩下他一人。
一种极其不详的感觉在心间如同秋后野草般被熊熊点燃,桃夭的呼吸几乎停滞。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仅仅一夜,仅仅是一夜,巫冢……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硕大的妖物撕扯着尸体的残肢,亦是在同一时刻,觉察了他们的到来,它别过头,贪婪地望着他们,露出锋利的獠牙,杀意尽显。
它绷紧了身体,脊背高高地拱起,就要向他们猛扑而去。
却是在妖物准备向他们的方向扑来的那一瞬,原本立于它身后的桃玄清,以一种几乎不可能达成的速度,闪至了它的面前。
“不!!阿爹不要!”
那一霎那,所有的不安在看到桃玄清冲上前的那一刻尽数化为了将她吞噬的绝望。
“阿爹!!”桃夭抑制不住地嘶吼着,眼角在那一瞬变得赤红,目眦欲裂。
她失控的挣扎着,想向桃玄清的方向冲去,可双手被阿娘与族人紧紧地攥住,根本动弹不得,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道随着阿爹而来,曾让她无比熟悉的金色屏障迅速降下。
而此刻,本该是庇护之法的屏障,却将阿爹与妖物一同死死笼罩在内。
一种绝望的无力感在那一瞬间如同噬骨的寒气般,一点一点,充斥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她的阿爹,不会再有生路了。
妖物发觉自己被屏障困住,旋即,仿佛报复一般,它开始绕着桃玄清缓缓踱步,最终,它停在了他的背后,抬起锋利的爪子,自他的顶心开始,缓慢又残忍地一点一点下划。
背后的皮肉开始绽开,钻心剜骨的疼痛如同蚂蚁一般啃噬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桃玄清却竭力让自己绷直了身体。
哪怕那妖物的利爪正在划破他的血肉,他仍是一笔一笔在空中描绘着阵法,直到阵法的最后一笔落下,他才缓缓转过头,用尽全身气力般,望向桃夭的方向。
乌黑的血液从他的嘴角缓缓溢出,他抖动着嘴唇,依稀在说。
“躲……”
“阿夭……躲起来。”
而后,不待桃夭作出反应,他拼命让自己抬起右手,向那紧闭的石门挥去,一道金光下,石门轰然而开。
随之而来的光芒如同薄雾一般将桃夭环绕起来,哪怕她不断地挣扎着,呼喊着,却根本无法从其中脱身而出,只能任凭着光辉将自己快速推入石室之内。
身侧法阵金光迸发,却无法动摇那妖物分毫,它甚至开始撕咬着桃玄清的皮肉。
他的身体颤抖着,血液顺着他的七窍不断渗出,但他仍是竭力在唇角边扯出一抹与昔日一般无二的笑意,
纵然妖物在撕扯着他的四肢,可此刻,他却还是笑着,怜爱地望着缓缓合上的石门,轻轻地说。
“阿爹……就在这里。”
“不要怕。”
撕心裂肺的痛苦几乎麻痹了神经,慢慢的,桃玄清开始站不稳了,过多的失血让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甚至都开始看不清石门的方向。
可仿佛是害怕自己此刻的模样会吓到自己的女儿,临死前,他仍是拼尽全力向那些散落的躯体身后躲去,想让尸体遮掩住他此刻残破得不成样子的身体。
“宥莲……对不起。”最后,他用只有他和妇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微不可闻地说。
是他不够小心,是他错信了贼人,才让巫冢走向了覆灭。
身为巫冢的王君,却无法好好保护他的子民,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若是他能够早一些作出决定,若是他早一日带他们迁离巫冢,若是他那一日根本没将那几人带回来,这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金色的屏障在桃玄清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尽数消弭。
术法与施术者伴生而存,意味着此刻。
王君…已死。
鲜血混合着泪珠在宥莲的脸颊潸然滑落,她向后退了一步,挡在桃玄清的身体前,微笑着看着石门缓缓合上,和过往无数个日日夜夜望向桃夭走回寝殿那样。
石门合上的前一秒,妖物张开獠牙,扑咬在妇人脆弱的脖颈,鲜血四溅。
“我们的阿夭……会好好活着……”
这句话,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妇人喃喃念着,身体在那一刹重重倒下,她的四肢被妖物不断啃咬着,一点一点,夺去她的生息。
“从来都……不是你的错。”腥甜的血沫在喉咙间涌动着,宥莲的嘴形不住翕动着,扭过头,望着桃玄清血肉模糊的躯体,竭力想要再说些什么。
但在下一刻,那张微微张着的嘴却在瞬间停止了翕张。
妇人的唇角仍是有着熟悉的笑意。
可她至死都睁着双眼。
第71章 救赎
石门轰然关闭的那一刻,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
没有一丝光亮,密集而沉重的昏黑将桃夭如同蚕蛹一般包裹起来,让她几乎生出一种茫然的恐惧来。
为什么会这样……
阿爹和阿娘还在渊室前, 他们把她推进来了,可他们呢?他们又该怎么办?谁来救救他们…谁来救救巫冢……
一片昏黑中,她颤抖着身体,重重跌坐在地面上, 掌心被粗粝的岩石磨出道道血痕, 可她却浑然不觉, 只是强行撑起自己的身体,跌跌撞撞地向石门走去。
出去……
她必须要出去……
即便桃夭已然无比清晰地明白, 就算此刻她强行破开渊室,也没有任何可能挽救已然倾覆的巫冢,可她还是抱着那一丝微弱, 甚至是侥幸的期望。
侥幸地幻想着, 只要她能够冲破石门的封印, 就能挽回这一切。
就能拯救自己的双亲,与族人。
今日的这一切,只是噩梦,只要她能从这里出去, 噩梦就会结束。
大家都会回来,像从前一样。
桃夭那样自欺欺人的想着,神色甚至都变得恍惚, 只是麻木地一步一步地向石门靠近着。
她的脚步虚浮,最后几乎是栽倒在石门之前, 可她又一次撑起身体,站了起来。
指法不断翻转, 一道又一道光芒从桃夭的指尖不断涌出,重重地击打在石门上,可石门却仍是纹丝不动。
她仍是不知疲倦地尝试着,直到法力消耗殆尽,终于支撑不住地栽倒在地,喉咙间涌起一股腥甜。
鲜血开始自她的唇角缓缓溢出,本就昏黑的视野中如同蒙上了一层浓重的翳那般,将所有的光线尽数遮掩。
掌心的光芒暗淡下去,黑暗又一次向她反扑而来。
在那一瞬,小帝姬终于意识到那个被她刻意掩藏的残酷事实。
没有人会来救她。
连她自己都救不了自己。
她不甘地攥紧了手指,指尖和掌心都布满了血痕,从来就娇生惯养的小帝姬生平第一次这样狼狈不堪,她本该感到疼痛,她本该委屈地伏在阿爹阿娘的膝下哭泣。
可此刻,她怔怔地松开了紧攥着的手指,却忽然笑开了。
她可是九黎族的帝姬啊。怎么会对此毫无办法,怎么会连自己的族人,都保护不好?
真是没用。
法力亏损造成的反噬如同万蚂噬心,血色开始从桃夭的面容上不断褪去,耳畔蓦然传来OO@@的滑行声,像是鳞片摩擦过地面,缓缓向着她的方向靠近着,宛如试探,又仿佛是压抑许久的贪婪。
渊室不仅是巫冢最隐秘的密室,同样也存放着记载着九黎一族秘辛的典籍,为了守护秘辛,密室之中,豢养着无数由秘法供养的毒蛇。
毒蛇本不会攻击九黎族血脉,可千百年来蜷缩于黑暗与饥饿中,终究还是让它们衍生出了无可抑制的贪欲,渴望着新鲜血肉的滋养。
小帝姬比谁都明白那些向她逼近而来的究竟是什么,却再也没有气力去挣扎。
于是,她只是安静地闭上了眼睛,任凭那些声音越靠越近。
也好。
就这样死在这里吧。
哪怕是被毒牙贯穿,被蛇潮分食殆尽。
这样……她就可以与她死去的族人们团聚了。
扭动着的蛇潮终于停在了她的身侧,她感到它们的獠牙正在贯穿她的身体,甚至撕扯着她的血肉,剧烈的毒素流淌在血液里,带来铺天盖地的灼烧感,几度让她窒息。
可恍然间那一刹,不知是因为侵入内里的毒素,或是别的什么,让她似乎产生了某种错觉。
石门外似乎有着什么熟悉的气息在靠近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种温暖的力量停留在她的身侧,仿佛清风一般,它轻轻地拂过她的身体,留恋地停留了片刻,最终缓缓没入了她的胸腔。
那一霎那,自丹田处悬浮着的护魂珠应击而裂。
下一刻,一道刺目的蓝光自桃夭的胸腔处迸发而出,暴动的灵力仿佛水波纹一般顷刻间扩散开来,席卷过整间密室,原本严丝合缝的石门在霎时破裂,密集的蛇潮亦是在瞬息间尽数死去。
少女蜷曲在密室一角,身体发颤,碎裂的石块划破她的肌肤,鲜血顺着伤口淌下来,血迹蜿蜒着,与周遭瞬间死去的蛇潮的尸体缠绕在一起,像极了一幅诡异的画卷。
年幼的帝姬并不知道,折磨了她数年护魂珠上的裂痕,是九黎一族,举全族之力对她做出的最后的保护。
他们明白将她藏于渊室并不是长久之计,长老们迟早会找到她,以各种阴毒的计谋逼迫她找寻神器,逼迫她主动献祭。
所以哪怕已经身死,他们的魂魄仍是久久徘徊于渊室之前,渴望着为她做点什么。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够保护帝姬的平安。
执念之深,甚至超越了死亡的边界。
最终,所有族人的魂魄都默契般地强行催动着念力,向渊室内逐步靠近。
死亡的魂魄本无法触碰到阳间之人,可那滔天的执念,终是替他们做到了这一点。
九黎一族,以全族魂魄的念力,击碎了护魂珠,同时也在帝姬的身上加注了保护秘法,确保她不会在护魂珠碎裂之时受到伤害。
自此,护魂珠上便会充满裂痕,只要这裂痕一日存在,帝姬便一日不能完全动用护魂珠的力量,亦无法完成献祭。
因为裂痕,她的处境会比从前更安全,却也会因此时常遭受魔力暴动的痛苦。
那是对帝姬的禁锢,同样也是保护。
但违逆天道的代价是,他们会魂飞魄散,永生永世不得再入轮回。
这是他们能够为她争取到的最后的时间了。
他们亲手在她的身上种下了一道冗长的伤口,却无望地期许着,伤口能够愈合的慢一些,再慢一些,这样,她就能够永远平安。
有朝一日,她终究会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在长老们吃人的爪牙下活下去,不再依靠他们强行布下的束缚才得以苟且。
九黎一族的小帝姬,会一直平安快乐,像他们所期望的那样。
哪怕,他们再也看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桃夭终于从漫漫的昏迷中醒来,视线仍是迷蒙的,却多了几许光亮。
血红色的光芒自破碎的石门向内延伸着,淡而又淡,仿若幻境,可身上痛感却无比清晰地提醒着她这一切仍是事实。
而昏迷前的记忆却变得不甚清晰了,脑海中唯有阿爹阿娘将她推入石室内的回忆,而后发生的一切,都仿佛丢失了那般,她甚至都没有任何的印象。
渊室……究竟为何会变成这样?
桃夭强行用手撑起身子,可随着她坐起身的那一瞬,视野前却蓦然现出了几个人影。
那几人几乎是迫不及待般靠近了她,为首者俯下身,将她扶起,声音中饱含关切。
“帝姬无碍否?”符白垂下眼睛,悲叹一声,灰白的眼眸中甚至带了几分泪意。
“吾等今日本想拜访王君,却未曾料到,巫冢竟是经此大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