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巫冢,已然处于倾覆的边缘。
送走了符白,与其他四位长老后,桃玄清低低叹了口气。
殿内无人,唯有书岸上跃动的烛火,在墙壁上投映出一圈又一圈的光纹,扬尘在眼前幽幽浮动着,交织着血月惨淡的光芒,刺入他的眼眸。
桃玄清伸手扶额,再度叹了口气。
他下意识偏过头,想要与自己的夫人宥莲说说话,却蓦然想起,因为与神族商议之事不可泄漏,他早已下令不许任何人靠近霄云殿,甚至包括自己的夫人与女儿。
晚钟响起已经许久了。这个点,夫人与阿夭约莫都已经睡下了吧。桃玄清收回了怔然的目光,眼底的失落一闪而逝,但旋即又化作了浓重的担忧。
他原以为源罗节那日那些神族不过是碰巧在平关谷附近才得以救下他们,他以为只要赠予他们巫冢的珍贵的宝物以示感谢后,便能与其分道扬镳,却没有料到,他们根本不是为此而来的。
巫冢避世千百年,桃玄清早已对外界一无所知,直到遇见那些长老后,才从他们口中得知,原来外界早已翻天覆地,神族在神魔大战中落败,被魔尊赶尽杀绝,如今偌大六界中,竟是毫无神族的容身之所。
深重的魔气笼罩六界,白骨如山、生灵涂炭,尤是神族,全族几近被屠戮殆尽。
桃玄清虽已带领巫冢远离这尘世纷争许久,可在听到神族如今惨状后,他的心下还是忍不住有几分动摇,巫冢素来与世隔绝,无意牵扯于战火之中,但念及神族救命之恩,又加之神族在千百年前与他们出自同脉,若是神族需要,符白可带领那些幸存下来的神族来到巫冢定居。
凭借九黎一族的庇护之法,再融汇于神族长老们的力量,巫冢定会比从前更隐蔽,也会更安全。
他向他们如此提议着,可符白却似乎并不满于这个决定。
“躲?为何要躲?神族何错之有?”
“那些无辜被屠戮的子民又何错之有?难道就这般无能地躲起来,任凭魔族为祸世间么!玄清兄,你到底是太懦弱了。”
符白当日话仍旧历历在耳,他之坚定,与不满,亦是注定了他们所追寻的东西,本就不同。
巫冢身系古神桑泽遗留下的圣物护魂珠,而世间至善至纯的圣物,招引而来的却只会是世人无止尽的野心,一旦护魂珠现世,世人便会无尽的追逐着护魂珠的力量,在彼此的纷争中,制造出一个又一个的地狱。
可不仅如此,护魂珠还有一个不为众人所知的秘辛。
上古时期,古神桑泽在化境之前,曾将护魂珠与承载着巨大法力的神器碎片遗落四方,众人皆渴望着能够集齐神器碎片,重塑神器,从而便能获得毁天灭地的力量,却很少有人知晓,唯有护魂珠才能够与碎片呼应,从而找到散落的碎片,集齐神器碎片之时,也唯有护魂珠才能够重塑神器。
但神器重塑的代价是,护魂珠的宿主必须主动献祭。
这便意味着,宿主……会死。
那样残酷的秘辛,鲜少有人知晓,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九黎族不可贸然出世,不只是因为会引来更多的麻烦,他的确想保护他的子民,但同样的,他也有着私心。
他不愿他的女儿赴死。
他必须将护魂珠的存在掩藏于世间,这并非懦弱,而是当下最明智的抉择。
但他的想法没有得到符白一行人的认同,他们起初还很有耐心,如同蛇一般盘踞在他的身侧,尝试着用各种方法游说他,竭力想让他感到不甘于蜷缩在此方寸之地。
他们想让九黎族与神族合作,携手对敌魔族,一统六界。
但桃玄清始终没有半分动摇,他们的议谈亦是每每不欢而散,日子久了,符白一行人也渐渐失去了耐心。
桃玄清开始察觉到危险的气息,神族那掩藏于温和与无害的笑容下的尖锐獠牙似乎终于要显露出来,甚至带着杀机。
他变得越来越不安,那种不安像是某种不详的征兆般,催促着他下决定,让他终于在今日彻底与他们决裂。
阐明了九黎一族永远不可能与神族合作后,符白似乎诧异了一下,随后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他们没有多言,可那种沉默却让他觉得无比危险。
桃玄清无法确定符白一行人是否知晓护魂珠的秘辛,却能够感受出,他们十分不甘心,亦是有几分恼羞成怒,极有可能会对九黎族实行报复。
他不能拿族人冒险,符白已然知晓巫冢的位置,亦是明晓如何破开庇护之法闯入巫冢,不能再拖了,九黎族与神族已然决裂。
明日,最迟明日便要行动。
明日,他便要带领全族,迁离巫冢,找寻下一处隐蔽之所。
桃玄清眸色一深,却渐渐变得坚定,他收回了思绪,吹熄烛火,大步向殿外迈去。
打开殿门的一瞬间,却蓦然在不远处瞥见一个身影。
妇人站于纷飞大雪之下,手执油纸伞,雪花洋洋洒洒地从伞面倏然落下,她的面容也变得有些模糊起来,可唇角盈盈的笑意却仍然清晰。
见他的身影现于殿门,宥莲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前,将手中准备的狐毛大氅递到桃玄清手上,看着他披上后,又替他理了理衣襟。
“在这里等了许久吧,怎么也不同我说一声……”桃玄清的话音间没有嗔怪,唯有心疼,他垂眸望向自家妇人的脸庞,虽然穿的严严实实,可毕竟等了那样久,此刻连鼻尖都冻红了。
这样大的雪,一定冻坏了吧。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接过宥莲手中的伞,又将她揽入怀里,这才一步一步地向寝宫走去。
“才等了没一会呢。”靠在桃玄清的怀中,宥莲装作不在意道,她旋即又抬起眸,瞥见夫君紧锁的眉目,心下猝然窜起一抹不安。
“夫君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为何近日眉心总是不展。”她有些怔然道,不自觉地靠紧了些,似乎这样就能让她找到几分不安之中的实感。
桃玄清有些哑然,沉寂了许久,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宥莲对神族一事全然不知,眼下不是告诉她的好时机,今夜子时,他便会召见九黎族元老,与他们共议迁离之事,届时,她自会知晓一切。
第69章 注定
无人发觉的一角, 巫冢之外,流转着的灿金色光芒,正在以一种诡异的速度消散着。
他们所计划的一切,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血色的天幕透着肃杀,阴云密布,闪电在其间翻腾着,一次又一次将这天际四分五裂。
殿内的空气亦是透着大雨将至的潮湿感, 混合着积雪消融的寒意, 充斥着房内的各个角落, 带着刺骨的冰冷。
少女蜷缩在床榻上,眉目不安地蹙起, 或是因为寒气,又或是因为心慌,她极其不安地攥着青年的袍角, 身躯微微颤动, 唇齿开合间, 似乎不断在重复着什么。
“阿落……阿落……”
“不要……走。”
少女一遍又一遍低声喃喃着,攥着青年衣角的手又紧了紧,几乎在颤抖。
青年的眸光微微一怔,他的嘴唇动了动, 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在望向睡梦中的少女的那一瞬蓦然止住了。
雷鸣电闪,乌云翻涌, 以及笼罩在巫冢外逐渐暗淡下去的灿金色光芒。
这些景象也随着他望向少女的那一瞬落于眼底。
无一不意味着,他所猜测的有关巫冢的那一切, 终是要降临了。
青年的神色又有些黯淡下去,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少女熟睡的脸庞上, 这一次,却是带上了沉重的哀婉。
那种柔软的情绪在他的幽深如潭水般的眼瞳中浮动着,像是浸入湖水的霜刃一般,锋利又脆弱。
在这样的假象里,他不过是影子。
他什么也无法为她做。
少女蜷曲着身子,无意识地往他的方向缩了缩,几缕发丝随之滑落在她的脸颊,她的额角沁出细细密密的冷汗,仍是不住地小声嘟囔着他的姓字。
她很不安。
祁落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替她撩去散乱的发丝,却是在某一瞬,血月光辉下,他那几乎透明到将要消散的手指猝然闯入了视线。
他停留在空中的手指骤然一顿,原本隐藏于心间微弱的希冀也随之被击得粉碎。
消失的征兆远比他想象中来得要快。
并非没有发觉,他亦是与少女一般,甚至比她更早察觉自己躯体上微弱的变化。
他的身影在日益变淡。
像是即将灰飞烟灭的魂魄那样。
但他与她那般,只是下意识地逃避着这个事实,他们都贪恋靠近彼此时感受到的温度,以为视而不见就能长伴对方身侧,以为靠触碰时感知到的实感便能够粉饰这将要到来的别离。
可本就抓不住的流沙,哪怕盈满掌心,终究仍会自指缝中逝去。
本就不应该存在于回忆中的变数,也注定无法在此长存。
她的索取,她的依赖,他的希冀,他的无可言说。
这一切,从来就不该存在。
青年的手停留在空中,如同飞逝的光影般,急剧地消散着,甚至趋近于极度透明,彻底消散的前一刻,他的视线在她的脸庞上游离着。
他像是想俯下身,可最终,他也只是垂下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
指尖残存着少女的温暖,青年甚至还未来得及收回手,身影在那一霎又一次暗淡下去,终是彻底化作了一片虚无。
某一瞬,睡梦中的少女像是有所察觉那样,慌乱地皱了皱眉,伸手胡乱地摸索着,却为时已晚。她什么也没有抓住。
假象之中,是毫无算计的真心,是全无遮掩的依赖,与假象外的虚伪与欺骗正相反,可那永远不会化为真实。
无望的爱意于虚无间炙沸,而风雨欲来,她终将孤身于此失去一切。
仿佛注定。
甚至没有等到天明,尖锐的哭叫刺入桃夭的耳畔,她几乎是在瞬间惊醒。
身旁空无一人,惊雷落下,嘶吼与哭喊在殿外炸响,几乎是同一时刻,她听见殿门被人不住撞击着。
掩藏于心底多日以来的不安终于在那一瞬间倾巢而出,如同细密的蚕丝一般将她包裹着,让她近乎失去呼吸。
桃夭猝然翻身下床,赤着脚,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向紧闭的殿门奔去。
那种强烈的不详感告诉她,一定发生了什么。
可还未等她接近殿门,那扇紧闭的木门几乎是在倏然间被人强力撞开。
刺目的血红在那一刻刺进她的眼眸,随着殿门打开的那一刹那,涌动的腥气混合着鲜血霎时向殿内席卷而来。
几名族人几乎是跌进了殿内,血迹顺着他们的身体缓缓向下滴淌着,而他们却根本顾不得起身,只是焦急地环顾着寝殿,寻找着帝姬的身影。
终于,在他们的目光与桃夭对上的那一刻,他们几乎是惊叫出声,即便话音伴随着痛苦的吸气声,可他们仍是声嘶力竭地哭喊着,那些族人们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最终只化作两句话。
“逃!”
“阿夭,逃!快逃啊!”
没有帝姬,此时此刻,桃夭只是九黎族中,与其他孩童一般,是一位需要被保护的孩子。
乍见此般场景,桃夭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巨大的惊惧与害怕如同藤蔓一般紧紧将她攥住了,她只觉得脑海轰然作响,就连耳畔都在嗡鸣。
她几乎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不自觉地顺着那些流淌的血迹向外望去,可殿外的景象却让她心下骤然一骇。
残肢断臂,堆积如山,不远处不知从何而来的数头妖物不断的捕猎着四周窜逃的人影,浓稠的鲜血顺着残缺的尸体向下滴淌着,像是无数条扭曲的血蛇。
堆积的尸体中,一颗沾满血的头颅滴溜溜地滚动着,停在了她的脚边,双目圆睁,像是害怕,又像是不甘。
那是昔日与她一同在源罗节打雪仗的玩伴。
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感瞬时在胃中翻涌着,直冲喉管,但她却根本顾不上那么多了,她强行按捺住那种恶心感,直直冲向那些族人的方向,伸手想要将他们扶起,可无论她如何尝试,却根本无法挪动他们的身体。
直到此刻,她才发觉,原来那些拼命撞开她房门的族人,大多都断了手脚,根本无法站立。
这些人里,有老人,有青年,甚至还有和她一般大的少年少女,他们明明该害怕,该恐慌,甚至应该拼死想着逃离,可他们只是不断地挥着手,用尽全身气力一遍又一遍地将她推开,口中焦急地喃喃着。
“快走吧。”
“快走吧。”
“帝姬……快走吧……别管我们了,快走吧。”
他们不断地呼喊着,见她仍是不愿挪动步子,纷纷念出法诀,调出体内最后一缕法力,那些金色的光芒汇聚在一起,将她裹挟在内,竭力把她推出了殿门。
“我们已经没有活下去的价值了。”
“但你是帝姬,你注定……与我们不同。”
被推离那一瞬,桃夭听见他们这样说,话音中没有一丝不甘,唯有对于自身生死的了然,与甘愿。
他们殷切的希望着九黎一族的小帝姬能够活着,哪怕整个巫冢将要覆灭。
可明明都是命,又有何不同?
环绕着巫冢的灿金色屏障不知何时早已消弭地一丝不剩,眼前只剩下赤裸裸的天空。
血色的天幕与地下流动的鲜血交映着,雷鸣骤雨,击打在积雪中的雨珠混合着血水,像是谁不断坠下的血泪。
掩于世间千百年的古神脉系,就这样,缓缓步入消亡。
桃夭甚至还未在殿外站稳,手腕却猝不及防地被人攥住,耳畔响起一道熟悉而温暖的声音。
“阿夭!”妇人呼唤着她的名字,担忧中带着一丝欣喜:“太好了……太好了……你没事。”
但是下一秒,宥莲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神色猝然变得焦急起来,不住地低声喃喃着。
“躲起来……对…躲起来,不能被他们发现你。躲起来……”
妇人突然发狠似的拽紧了桃夭的手腕,念出法诀,灿金色的光芒萦绕着她们周身,推动着她们不住向前。
“躲?躲去哪?阿爹……阿爹呢?”手腕上传来清晰的痛感,但桃夭没有在意,她不安的四顾着,除却一些跟着阿娘的族人,却根本没有瞧见阿爹的身影,连带着一同消失不见的,还有族中的元老们。
庇护之法已破,镇守族中千百年来安宁的力量也已消失不见。
心中的恐慌在此刻达到了最大化。
阿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许久,妇人才轻轻吐露了两个字。
“渊室。”
那两个字,却让桃夭如坠冰窖。
渊室是巫冢最隐秘的密室,不到非常之时,绝不会动用。
意味着,巫冢已经到了存亡的时刻。
雨水不断濡湿着她的衣衫,迷蒙着她的视线,可眼下她只觉得无比的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