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身不高,平日在府中管事也是小声小气的,府中人势利的不少,阳奉阴违的更多。
这种情况司空见惯,料是陈月英再气,遇上这几个滚刀肉似的,也如泄了气一般,可仍不忘说道:“平时你们看不住人也就罢了,都是自家人,谁不知道内情。可如今不同了,他方才伤的,可是咱们祝府的三奶奶,你们三少爷的新婚妻子,才嫁过来一日便生出这样的事,你们就等着去三少爷那里领罚吧!”
陈月英也是气极,知道这些人从不把她放在眼中,只能拿出祝珣来压人,不同于她,祝珣可是府里正儿八经的主子,又有官职加身,这些人如何能不怕。
听此,一个个的忙将头压的更低。
“还不快将二少爷送回园子!”陈月英怒一甩帕子。
这几个人再不敢磨蹭,四人齐齐弯身下去,自七杀膝下将祝二公子拉了起来,连搂带抬的弄走了。
奚昕然再次恢复意识时,已是日落西山。
橙色的霞辉洒入窗棱,于房中铺了一层斑驳,房中散漫着隐隐药香,与檀中荔枝香混于一处。
祝珣于大理寺中一得了消息就往回赶,入室见她第一眼,就瞧见她颈上被他二哥十指掐出的淤痕,他回来时,她脸上的青紫尚未退全,一瞧见这副可怜样子,他就再也不忍心离开了,于是就静坐于榻边一直这样守着她。
终,奚昕然杏目浅浅睁开一条缝隙,浓密的眼睫自然带卷。
祝珣第一时间将身子前探过去,温柔于她面前低唤了声:“昕然......”
若未记错,这是自己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却几乎是脱口而出,无比自然。
起先祝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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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一怔,却又是鬼使神差的复唤了一声:“昕然。”
受惊乍醒,她眼前视线有些模糊,只见有一个十分熟悉的轮廓坐于榻边,十分关切的唤她的名字。
她人醒了,但似脑子又未完全清醒,方才还于梦中被鬼怪猛追,榻边的人这般亲昵又温柔的唤她,似一下子给了她无穷限的安全感,她一下子既委屈又害怕的哭了起来。
只是被人掐的不轻,喉咙这会儿似塞了一块破布,声线嘶哑麻乱。
“没事了,没事了,别怕.......”祝珣忙伸手抚她发顶一声一声安慰,就似哄孩子一般。
奚昕然尚未弄清状况,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撑着胳膊起身,一头扑进祝珣的怀中嘤声低嚎起来。
夏日衣衫单薄,她扑涌而出的热泪不绝,几乎沁湿了祝珣的前衫,这突如其来的扎扑使得他下意识展开手臂,不过很快又缓缓落于她腰身,好生将她拥抱于怀。
“对不住,那是我二哥,”祝珣一手搂住她的脊背,一手轻抚她的后脑,“他现在患了疯症,六亲不认,今日是他们没将二哥看好,才让他跑出来。我保证没有下次了。”
祝珣在奚昕然的发顶说的字字诚恳真挚,实则她半个字也没听进去,迷迷糊糊的只觉着怕,又觉着搂着这个人感觉很安心。
就这样祝珣哄了她好一会儿,奚昕然的脑子才渐渐清醒过来,自他怀中彻底睁开眼,鼻底闻到了淡淡的松木香。
这味道她觉着很熟,当初于宫中花墙处闻到过,是祝珣身上的味道。
奚昕然眼睫一颤,自祝珣身前抬眼,小而翘挺鼻尖儿正撞上他干净的下巴。
下一刻二人四目相对,静似一幅画,瞧看着她红透的眼角和淡愁上眉,祝珣的心再次跳漏了一拍。
一滴残泪自奚昕然眼角滑下,他抬手去接,掌心温度盖在她的脸上,亦让她一时神思混乱。
祝珣眉眼温柔无双,不似从前那般对她不理不睬。
从前只觉着他清冷孤傲,若山顶常年不化的积雪,此刻的眉驯目润,似一眼就望进了奚昕然的心里,倒真让她混淆了。
不过很快她便意识到他心有旁属,方才那些混乱很快便被她理清,奚昕然干脆的自他怀中坐起身来,转而扯了锦被搂在自己身前做依偎。
抱了半晌,这会儿身前空空如也,也使得祝珣心里一下子变得空落起来。
他便觉有些尴尬的将手臂收回,紧接着问了一句废话,“你还好吧?”
“不好,一点儿也不好......”破布似的嗓音一起,引得她咳嗽了两声。
她声响一起,引得外间一道黑影忍不住朝前挪动两步,七杀看似悠闲手臂环抱长剑在身前,实则目光穿过外间月洞门棱缝隙,小心翼翼地望着里面的人。
第26章 沐浴
木香端着汤药自回廊那头行过来, 一入门便瞧见七杀站在门口处,七杀耳灵,听到有人过来之前便先敛了眸光, 摆上素来那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瞧着长身而立的一袭黑衣,木香冲他笑笑, 从前只知他是祝府的人,却不知到底是做什么的, 方才见他出手救了自家小姐, 这会儿再见自是感激,可木香嘴笨,也只能朝他点头笑笑。
七杀就似没看到,大步出了门去。
一早就听说他脾气古怪,木香大大咧咧惯了也并不在意, 缓步行入房中, 来到榻前,“小姐,药好了, 您快趁热喝了吧。”
今日郎中过来瞧看奚昕然时, 只见她瞳孔发散, 似被人吓破了胆,于是便开了副安神的方子, 特意叮嘱需要喝上几日才行。
奚昕然与祝珣二人干巴巴的愣坐于床上不说话, 木香觉着好像气氛不大对,也再不敢贸然多嘴, 只默声将汤药放置榻边小几上, 朝后退了两步, 静立一旁。
目光流转, 奚昕然瞧着小几上腾雾的汤药,未等说话,便听门口有人唤道:“昕然醒了吗?”
是陈月英。
“嫂嫂。”祝珣闻声先起,朝门口相迎,“她已经醒了。”
“正好,我来看看她。”陈月英亲手端了汤盅入门,“我给她熬了点汤,让她补补身子。”
“多谢嫂嫂挂心,”祝珣一顿,“昕然似被吓坏了,还劳烦嫂嫂同她说说话,我还有事,晚些再回来。”
祝珣心里惦记着奚府的案子,见奚昕然无碍,一颗心暂缓落下,匆忙赶回书房去。
“你先去忙你的。”陈月英说道。
内室中的人将这二人谈话听得一清二楚,望着眼前空空如也的榻沿,方才那人明明还在这里坐着的,这会儿说走就走了。
心里竟有些怅然。
少顷,见陈月英入门,木香福身请安。
瞧着奚昕然这可怜巴巴的样子,陈月英心里一时过不去,便坐在方才祝珣所坐的位置同她说话,“三弟妹,真是难为你了。”
她脖上的掐痕明显,原本的雪肤看起来似被套了一层枷锁在脖子上。
奚昕然今日心里是委屈,但对陈月英印象不错,不愿意向老实人发脾气,轻轻摇头。
“本来二弟是常年关在偏园的,也是我治家不严,那些下人总是不肯听我的话,”陈月英身子坐的挺直,明明事不关她,她却把错处都揽在身上,“你放心今日那几个管教不严的下人,祝珣已经罚过他们了。往后你随意在府内行走,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多谢嫂嫂。”这会儿奚昕然喉咙喑哑,声线不似从前。
“都这样了,就好生歇息,我给你炖了些汤,一会儿喝完了药,你多少喝些。”话落,陈月英站起身来,似身上天然带着一股子拘谨,不乐意与奚昕然多待,“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让木香去叫我便成。”
有气无力的点头,奚昕然给木香示意了一下,木香送陈月英出了门。
这一场的确将她吓了个半死,即便方才半梦半醒之间她亦似陷于梦魇之中,一闭上眼便总能瞧见不知是哪里跑来的一条巨兽掐住她的喉咙,张着血盆大口要吃掉她似的。
待木香再次回来的时候,小几上的汤药雾气散了许多,木香伸手轻拭碗沿温度,细声劝道:“小姐,药再不喝就凉了,郎中说了,这是安神的汤药,喝下专管心悸。”
心底的确一时难以平复,当真需要借助外力来安神,她二话不言,扭过身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瞧着自家小姐脸上闷闷的不愉快,木香只得想着法子逗她开心,“小姐,您睡着时,大人在外得了信儿便赶了回来,一直在这里守着你呢。”
木香不知内情,还以为自家小姐当初与祝珣退亲当真是如外边所传闹脾气罢了,她深以为奚昕然如今仍是对祝珣情有独钟。
好似被人掐了半死之后,脑子当真不灵光了,听人再提起祝珣时,奚昕然的脑子似装了一层浆糊,总能想起方才自己神智不算清明时他坐在这里搂着自己的模样。
甚至一时怀疑,他是不是什么妖孽幻化,专为引她心神,让她再次堕落。
她一来不敢,二来也不想,早先豪言壮语讲说出去,两个人迟早要和离的,若再回头,怕是只会让人再折辱一回。
这想法一出,她心烦的闭上眼倒在榻上,这药力上的快,没多久便又昏沉睡了过去。
这回的梦中没有恶鬼巨兽,她舒坦的翻了个身,睁眼。
房内已经燃起烛火,窗外已经挂了黑,只是四周静悄悄的,半个人影都没有。
“木香.....木香......”她哑着嗓子唤了两声,声线虽未完全恢复,却比先前要强上许多。
无人应。
夏风穿透纱窗扑在奚昕然的面上,又带动纱帐飘起,红色的纱帐此刻在她眼前竟显得有些艳诡,许是白日当真吓的不轻,望着前方月洞门前的纱帐她头皮又阵阵发麻起来,又强着胆子唤了声:“木香!”
仍旧无人应。
人不在也就罢了,偏却又让她想起白日木香在池畔边与她说的事关纸钱那些,一股无声的恐惧几乎将她整个人淹没。
她本就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眼下身心不适,她麻利下了床榻,穿上鞋子起身便跑出门去。
夏日空气里皆是潮热,却隐隐有一股子暖意打在她身上,这感觉比在阴凉的房间里要好上许多。
祝珣素来喜静,所以他所居的园子里没有几个人,奚昕然奔出去良久都没见个活人,瞧着漫处的黑色,甚至想着是不是祝府的人都死光了,仅剩了她一个。
本来想去前院儿的,没成想却鬼使神差的奔到了祝珣书房所在,直到瞧见那一抹熟悉的身影立于窗前时,她一颗惶恐良久的心似才沉定下来。
也顾不得旁的,加快了步子朝他书房方向行去。
书房门没关,她直挺挺的大步进门。
此刻祝珣正站于桌案前,余光瞥见一个人影入门,下意识抬眼,随而眼珠子一亮。
“昕然?”又是轻脱于口,她的名字。
就在感受到祝珣书房中暖光的那一刻起,一路随她而来的那种恐怖之意便皆消散了无踪无影,一份安心,一份坦然。
“身子好了吗?怎么来这里了?可是找我有事?”一连三问,他仍是无法忽略奚昕然脖劲上的痕迹。
“我能有什么事儿啊,就是随便走走。”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气使得她能这般在祝珣面前装模作样,目的就是不想让他把自己看扁,还以为自己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废物。
见她果真比先前看的精神了许多,原本为着自己兄长下的黑手而内疚的人此刻心下稍安,目带温意,“我这里也没什么好玩的,不过你若是打算看看的话,就随意。”
“的确没什么好玩的......”她一边说着,一边余光瞧着门外,祝珣书房外是一片清湖,夏日里满湖荷花,若在白日看景致极美,可这晚间再瞧看过去,湖水荡漾,高出水面的荷叶摇曳,看着也阴媚,好似不一定何时就会从水中钻出一只水妖来。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奚昕然当真是被吓的不轻,无论现在看着点什么都能联想到天外去。
步调朝前,行离的祝珣又近了些,避开门外那片黑暗,她自顾挑了个好地方坐下来。
见她无异,祝珣也就随之坐回椅上,心中却暗自欢喜起来,明明今日将事关他爹失手伤人一案有关证人的证词拓了一份拿在手里重新审阅了半晌,正毫无头绪,焦额之际,她若一股春风入门,倒让他顿时清醒许多。
也便不觉着累了。
木架之上放着一盆兰花,这会儿奚昕然便觉无聊,却又无处可去,便与祝珣闲聊起来,“你们家是不是真的像外人所说的那样,犯阴邪?”
“或许吧,”他翻动手下一页纸张,随口而出,“或是有鬼魅作祟。”
随口的一句玩笑话,再次将奚昕然吓愣在原处,之前木香那般说,她还能当她是道听途说,可如今这府里正经的主子都认了,她便当了真,还不忘多嘴道:“那你家就没想着做场法事之类?”
“我倒不信那些。”祝珣随即改口,其实方才也是玩笑而已。起初府中多生事端,他的确怀疑过,也曾私底下派人查过,可他兄长是出门办事,赶路时骑马失足跌下山涯,找到时人死马亡,并不存在他杀痕迹。
他二哥亦是突发高烧三日,醒后便神智不清,不少郎中来诊治,亦说无他,只是单纯的烧坏了脑子,这病,也算常见。
再说他爹,是下了朝在众目睽睽之下中风晕倒,三件事看起来诡异又能说的通。
“有些事,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奚昕然一顿,“你可还记得当初你来我家查问过一件命案?”
“就是有个女子被你姨娘逼的跳了井那桩案子?”奚府不光彩的事先前也就出了那么一桩,还是由他亲自过问,时间过去不久,他自然记得。
“奚霁林同我讲,自打出了那件事,我们府里一到晚上就常有人听到有女子低泣之音,都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她挺直身子,一想到栾嫂之死,仍为她不平,“当初我就说她死的冤,给她做场法事以平怨气,可我爹为了那张老脸偏又不肯,后没多久我家出事,这当真是巧合吗?”
“我是不信的,说不定也是犯了什么阴气,如今你家也是这样,说不定找人做场法事驱驱邪气,一切就都好起来了!”
她讲说的似很有道理,可祝珣却不以为然,并未接她这件事的话头,反而问道:“对了,说起奚府,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你们府上那个叫阿量的许久未见,再次传唤也不见人影,我还曾派人到奚府上去寻过,但始终没见过他人,你们府上有人说他离开了。”
“阿量?”对此人奚昕然算是熟悉,“阿量是我爹的长随,跟了我爹很多年了,他为人老实,我爹对他很是信任,他怎么会不见了?”
祝珣回道:“奚大人失手伤人一案中,长随阿量是人证之一,做了证词之后便让他回家去了,后奚大人的案子要重提之际,再寻此人便再找寻不见。”
“之前我府上的确走了许多人,不过具体是哪些我不清楚,是府中管事放的人,或许那阿量,正是那时候离开的。”奚昕然觉着好生奇怪,“阿量对我爹忠心耿耿,我倒是没想到他会走……”
沉吟片刻,祝珣又道:“既要重提,那么就要将之前的证词全部推翻重理,宜早不宜迟,得先找到那个阿量,毕竟他当初是随着奚大人一同入的青楼。还有一点,那个阿量信誓旦旦说你爹入门时,他正在安排青楼小二看顾好马车,后再去寻你爹时,就说你爹已经同人起了争执,这才发生了后面的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