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李茂不顾两人正走在路上,忽然停步,转身轻轻搂住她,与她面对面相对。
“这皇宫是我的,亦是你的,在大葪,只有你能嫌弃别人,没有别人能嫌弃你。”
叶梨被这话说得竟是有些发懵。
她从小到大,中间还饶了一辈子,都觉自己极为卑微。因着无虞法师养她长大,她便敬她如神,她说的话,无有不听。后来回了叶府,她拼命想讨好叶府诸人,被嫌弃和疏远,也只觉是自己命带晦气,怨不得别人。兰九要与她订亲,她虽不爱他,却极为感激,觉得兰九是这世间难得会要她的人,就如无虞法师。可是兰九竟然死了,她进了桃皈观。
她自然是爱极桃皈观里的李茂,不过,多少也是含有一些感激。感激他总来无人的桃皈观陪她,与她说话,哄她开心。亦感激,他让她原本只知要活着的干枯心口,生了绿草茵茵,春水潺潺,桃花灼灼……
她曾抱着并不要他再回以任何,就能为他付出一切的心。因为她觉自己是地上卑微的野草,而他,则是天上明媚的阳光。
她忽然记起来,在桃皈观时,李茂也曾说过,“小道姑,你不亏欠任何人,是这世间亏欠了你。你这么好,我恨不能把世间一切搬来,让你踩在脚下,才是应该的。”
“你为何怕离开道观后遭人嫌弃?我总有一天要让你知道,在大葪,只有你能嫌弃别人,没有别人能嫌弃你。”
她只觉李茂这么说,是为了哄她开心。
可是,如今他是君王,富有大葪,他又说出了这句话。
叶梨抬头,怔怔望着李茂,几乎又怀疑,他亦是从桃皈观里回来的。可是,虽仅有微妙的差异,但是叶梨就是能分辨,他们又是不同的。
——定然不是他。不然,他也不会那么笨!
叶梨想到那日他的手忙脚乱,红了脸,却弯了唇。
“阿茂?”她忍不住仰头唤他,眼皮泛着红,瞳内满是春水。
却不防,李茂想必是误会了她眼里的情义,竟俯身下来,要去捕捉她的唇。叶梨向后仰着逃避,背已弯成了月亮,还是被他啄了一口。
他们正在从前殿走去后殿的路上,虽无有外人进来,但是却有后殿伺候的宫女,正巧从不远处走过。宫女们忙屈膝行礼,然后避而走远。
叶梨羞到不行,从李茂怀里死活挣脱,他却忽然“唉哟”痛呼,然后皱眉望着自己仍包扎着的手臂。
叶梨停住脚步,回身过来,皱眉才要问,李茂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哈哈大笑起来。
叶梨是记得并未碰他那边手臂的,如今他又笑,自然知道他是假装,却又无可奈何。他仗着受伤,总用这种幼稚的伎俩哄骗叶梨,讨些好处;可是偏生屡试屡爽。
叶梨瞪他,两人却又重新牵着手,往后走去。
待到了歇息,叶梨仍是劝,“以后我还是不要去了。那些,我又不懂。”
李茂却道:“我不是也不懂,因而才要听许太傅讲授。阿梨,你不懂得,不过是因为没学过、听过罢了。就似我,我虽进京要做君王,但是因着从小不在宫中,未曾受过皇子们的教诲,亦有很多不足。不过,都算不得什么。”
叶梨还想说她又无需治国,因而不用去上许太傅的课,可是她看着李茂闭目的侧影,抿了抿唇,说:“好,你让我去,我就去。”
话是这么说,叶梨也并非每次都去,她渐渐发觉,李茂叫她,并非一时心血来潮,她去的那些课程,许太傅大多讲的是京里的世家大族,以及高门规矩。
她揣测着李茂的心思,问:“难道你真的想要我做皇后吗?”
从桃皈观到重生,从妙峰山到被劫走,从“反贼”到进宫,从微不足道的叶梨到皇后,叶梨仍有些觉得不真实。
有时候她睡醒,仍会怀疑一切只是她在桃皈观的一场梦境。
李茂放下手里的书,爬过来俯身看她。
“你难道不是?”
叶梨确实是,那张封后的圣旨还在,她虽出庆阳宫比较少,但是凡见到她的人,都会恭敬谦卑,称呼她“皇后娘娘”。
“我是你的正妻?”
叶梨问。
叶梨问是否是正妻,只是因着仍觉这一切很不真实。上辈子,她可是看着,李茂要与别人大婚的。而且,在桃皈观时,她也曾暗暗想过,她那样的身份,若是跟了李茂出去,大抵只能在他府上做个隐姓埋名的小妾。
李茂却误会了她的意思,挑了挑眉毛,道:“原来阿梨是只醋梨,总是不够开心,是因为怕我有三宫六院?你担心这个,为何不告诉我。”
叶梨这才又想起三宫六院的事。
是呢,李茂并非上辈子的少将军,他是大葪新君,还这般年轻,皇宫里盛开美丽鲜花绝色女子,当是很快的事情。
叶梨本来飞起的睫毛垂下,掩饰住忽然失落了的双眸,连嘴角都微微耷拉了下来。
李茂伸手,用手指轻触那仿似黑色合欢花的长长睫羽,道:“我向阿梨发誓,定然不会再要别的女人。若是做不到,就……”
他认真想了想自己最怕的事情,“让我一辈子碰不到阿梨。”
他说着话,把手指从乌睫上挪下来,轻轻在叶梨脸颊上蹭刮。
叶梨闭上眼睛,恼道:“你发誓说的碰就是这个碰吗?”
李茂又忍不住把手挪上去,用手心感受她轻颤的睫毛,只觉那轻如绒毛的痒意,颤悠悠从手心钻了进去,让整身骨头皮肉都生了痒意,想要颤一颤,动一动。他心猿意马起来,心不在焉地道:“阿梨说是什么碰,就是什么碰。”
他嘴里说着,就故意用手到处乱蹭,叶梨受不住痒,笑个不停,在被子里打滚逃避。一时间,被子和衣服都乱做了一团。
以前他离得太近,叶梨就会心生警惕,现在却越发忘了避讳。等到发现衣襟乱了,来不及逃走,就被他立时擒住。
两个人的笑声都戛然而止,叶梨羞得抬起双臂,紧捂眼睛。
第71章
水蜜桃儿正在成熟, 又尚未熟透,果皮绯红粉嫩,果肉却还未完全柔软, 须得用力去咬, 才能汁水四溢, 浅尝一口, 又甜又腻,只恨不能变作无规无矩的弼马温,在桃园里吃个够,连蟠桃会也懒得理会。最终满口的香甜, 肚子里却仍是馋虫作祟, 恨不能连桃树也挖了去私藏起来。
只是若蟠桃树有灵, 摘个蟠桃就叫疼, 够个枝条就哭泣,弼马温不知还能否乱杖毁了园子和桃树的安宁。
翌日, 李茂带着叶梨,有些偷偷摸摸地到了侧殿一个书房, 一边在书柜里翻找,一边道:“这里都是宫内私藏的禁书。”
他没找到自己想要的,却发现叶梨倒是从最外面拿出一个美猴王大闹天宫的绘本,打开来看。
翻开的一页, 正是一个弼马温在蟠桃园中的画。叶梨觉得好玩, 细细看那猴子的模样,李茂却瞧着一旁树上的蟠桃,有些心猿意马, 胡思乱想。瞧着瞧着, 视线就有些偏离了画面。
“你看什么!”
叶梨翻页, 才发觉他在晃神,合上画册,退后一步,嗔怪于他。
李茂厚着脸皮,又追近一步,将叶梨迫在他和身后的书架之间。他伸手去揽叶梨的腰,叶梨躲避的时候,撞到书架上的一本书,掉落在地,且展开了书页。
叶梨侧头躲避李茂的吻,却正好瞧到书页上的画,立时羞得又转回了头。李茂这才注意到那本书,压抑着笑,仍是亲了口叶梨,就势凑到她耳侧,小声道:“这可是你找出来想看的,我只好陪你看。”
叶梨不肯,哪里拧得过他,被他迫着坐在怀里,一起打开了那本画册。
她看一眼,就要想起桃皈观,脸上已烫得要用手捂眼。
李茂看得咽了口唾沫,又叹了口气。
他小声问:“要不,我把花神医找回来,问问他……”
这哪里需要问花神医,叶梨慌忙回身,去捂他的嘴,也顾不上羞了,急急道:“你莫乱来!你要敢叫花神医,或者去问别人,我就……就再也不理你!”
李茂微微哭丧了脸,叶梨把手移上去,捂住他的眼睛,道:“我都说不要紧的,是你……”
这话说来终究害羞,不过总好过他去问别人。
叶梨仍捂住他的眼睛,似乎他瞧不见,就要没那么羞臊。
“我哭,是我忍不住,你别管就是。我,我……”
叶梨微微立身,把手环抱住他的脖子,趴在他肩上,将脸躲在他背后,憋了半天,终于用比蚊子还小的声音道,“真的,受得住。”
桃皈观时,李茂年岁比现在还大些,见之就觉是个谦谦有礼的温润公子,但是他却常鲁莽的很。
这辈子,李茂分明是个鲁莽暴躁的少将军,却偏偏被叶梨的眼泪束缚住了手脚。她一蹙眉,倒是他受不住,怕伤了她,损了她,恼了她。
其实叶梨心里,偶尔仍有不确定,但是他这般,倒让她又心软了几分。她虽与桃皈观的李茂已经做过很多令人羞耻的事情,和这一个李茂,却连看个画册也要羞臊到不行,面热心跳,似是好大一桩事。
“陛下!”叶梨忽而叫了声,李茂听到,都受了点惊吓。
他们进了宫之后,李茂从未以君王的威仪来面对叶梨,两人在一起,叶梨仍是唤他“李茂”、“阿茂”,他很享受其中,觉得他们并未因为进宫而有所改变。即便叶梨有不喜他的地方,也是一如既往地不喜,而不是改变。
可是如今这里只有他们二人,叶梨却忽然唤他“陛下”,李茂下意识觉得这是不好的征兆,是叶梨又要无缘无故疏远他。
他脸上的羞红尚未散去,凤眸却忽然变得冷肃,有些紧张地向着怀里的叶梨望过来。
叶梨亦感受到他瞬间的变化,狐疑问:“你不喜欢我叫你陛下?”
李茂方仔细查探叶梨脸色。她是一眼能看穿情绪的人,如今虽面有狐疑,微微挑瞳,却并无别的李茂害怕的。他松了一口气,笑道:“阿梨忽然这么正儿八经叫我陛下,我还以为要和我讨封赏呢,因而有些担心。阿梨不知,我的财宝,都是住在后殿那个女人的,你若同我要,我可拿不出什么来。”
叶梨瞪他胡说八道,却又忽然猜测出一点他方才的紧张。她回身拥抱他,紧紧揽住他的脖子。
——就把这个李茂,当做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吧。
忘掉那些事情。
那天晚上,他们终于做了夫妻。
拥抱在一起的时候,李茂轻轻吻去叶梨脸上残存的泪珠,轻轻抚着她的背,倒似真的对叶梨做下多大的错事一般,极为愧疚。
其实叶梨还好,但这样的话如何说的出口,只得软软蹭入他怀里,好让他放心,亦安心。
她是心甘情愿的,亦没有受到什么损伤,只不过眼泪不由她罢了。
可是她的好意,却成了李茂的烦恼,过了一会,他想不着痕迹往远处挪,却被叶梨发觉。她羞恼嗔道:“你才说什么!”
李茂才想起,他慌手慌脚地时候,说过“再也不了”这种蠢话。他一边懊恼,一边挖苦心思,想要描补挽回,却听叶梨道:“今天不能再了……不然明日绝不理你!”
庆阳宫里似酿了百花蜜,花香弥散,又甜又浓,连日子也过得飞快,很快就将近三月三。
三月三上巳节,是大葪几个举国欢庆的大节日之一。
每年上巳节,皇宫里都会举办春日宴,宴请世家权贵。
李茂对叶梨道:“那些权贵家眷,你认不认识都无所谓,不过她们须得认识你才好。”
原本,封赐皇后,是该举办庆贺筵席。可是那时,两人在呕着气,然后,叶梨就病了很久,连着春节都未曾好好过。年后叶梨好了,李茂却又中了暗箭,又耽搁了许久。
因此,叶梨这位皇后娘娘,还无人相识。
叶梨点了点头,对着凤眸里的期待弯唇,心里却总归有些忐忑。
她最怕的就是要面对很多人,可是李茂说:“你就当是玩,有让你不开心的人,就赶出宫去。”
叶梨瞪他,“许太傅听到,又要写万言书给你。”
许太傅对李茂算是呕心沥血,一片赤诚。只是李茂离他心里的完美君王,却总归是差了一点。这一点,就在于规矩。比如让皇后同他一起听帝师的课,就很不通规矩。
但他又是个认真做事的,因而,竟是跑去整理了历代皇后的“规矩”和成就,写了万言书,上表于叶梨。
叶梨倒是很感激许太傅。但是李茂和许太傅对着干时,她却肯定选李茂,哪怕李茂分明无理。
她戏谑过,又安慰李茂,“你放心,辛姑和庚娘都有帮我,还有宫里的女官,如今也有几个能信赖的。”
李茂笑着看她。
她以前就似一只奇怪的小兽,只会对着李茂张牙舞爪,实际上又胆怯又自卑。李茂还记得,教会她骑马时,她眼里迸射的光芒,脸上溢出的欢喜。那些日子,只要提去骑马,她走路都是雀跃的。
可是进了宫,她却仿佛又缩回自己的壳里,连李茂亦开始回避,秀眉上,总是忽然间,就挂上阴云。
可是现在,她虽因心内的忐忑闪了闪眼睛,却很快就漾上笑意,就似这春日的天气,越来越暖。
“阿梨!”
两人要分道而行,李茂又唤她。
“嗯?陛下有何吩咐?”
叶梨笑着问。
“阿梨……”
李茂过来揉叶梨的头发,被她伸手阻挡。
“莫担心别的。你可以做任何事情。”
待春日宴定下,请帖到了京城各家,各家先行开始串门聚宴。不为迎春,只为八卦下宫里那位传闻中的皇后娘娘,互相打探,以决定春日宴要如何表现。
叶箜还特意来拜访了一次,他先道:“有些人家,来妙峰山打探娘娘,亦有些人,因着娘娘,给府里送礼物,我们几个都叮咛过了,一概不能收。”
叶梨点点头,“您费心了。”
对于叶府,她其实并没那么多怨恨,可能因为,上辈子叶府送她去桃皈观的时候,她便对叶府息了仅剩的那点子期待。没有期待,就连怨恨和不满,也没了。
叶箜又斟酌着闲话了一番,说要告退,却又道:“府上姐妹听说娘娘之前生病,想来探望,又怕扰了娘娘,且无有娘娘召唤,她们也进不来。”
他此话意有所指,说完,期待地看着叶梨,叶梨却道:“谢过诸位堂姐妹了。我只是生了场小病,无需探望。”
叶箜没想到她并未接这个话茬,一时倒分不清她是不懂这些话里的暗意,还是有意拒绝。他偷偷瞧了眼陪在叶梨身后的白絮,白絮却笑呵呵着,亦是没心没肝望着他。
叶箜心内叹息,只得厚着脸皮,直接道:“听说娘娘要办宴席,不知能否给芷凝她们求个恩赐,求娘娘赏她们来长长见识……”
叶梨倒是真没想到这一茬,她拧眉思索了下,道:“请她们来很是容易,不过,来的多是京里的小姐,互相皆有熟识,芷凝她们来了,若是没有能玩在一起的,倒是怕她们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