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这时方月去过来,说大伙儿先入茶馆再说,这才没让裳儿当场哭出来。
一行人入了二楼包厢,解剑置于身侧,坐得规规整整。晨星心情颇好地挨个儿看了一遍,转而贴上了方月去:“原来你们规矩真这么大?我还以为就你穷讲究呢,你怎么没想着教导教导我?你平日里看我是不是怪别扭的?”
方月去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一步:“守矩律己是佳,要求旁人便是苛责了。”
晨星笑笑,她低了眼睛,像是想到什么,面上总带着的三分漫不经心也被染出不该属于她的苦涩。不似寻常蛮不讲理,在这之后,她不再黏着他,反而自觉坐远一步:“有意思,我喜欢明白人。”
方月去没有避开晨星,他今次与师门不过偶遇,并没有什么要事。之所以进茶楼也不过不想被当戏看。既是闲聊,自然没有不能让她听的。
方月去是带着任务前去苍灵城查探皈虚剑一事,而裳儿他们则是下山历练,归途中遇见邪祟被耽搁了会儿,这才与他碰上。
两边正聊着,晨星在听见一个词的时候顿了顿:“等等。”
晨星开口总带着笑,一双眼始终含情,方月去原以为她是天生的娇媚,可这一刻,她敛去情绪,低眉沉声,眉眼间竟透出几分迫人的凌厉。
她问:“什么苍灵城?”
问完自觉失态,她为自己斟了杯茶,茶水温热,她喝下去却并没有觉得好受多少。
她哑声道:“我从未听过有哪座城是唤作苍灵的。”
在座一时愕然。
方月去也觉得奇怪,可他并没有惊讶太久。人人各不相同,总该允许一部分人不知道那些被大多数人当作寻常的事情。
他略作沉吟,开口与她解释:“那你可知四方城?”
晨星一怔,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等他继续说。
“真要说来,这事儿还要追溯到数十年前,四方城邪族入侵。当年邪族因何来犯无人知晓,四方城远离中陆,消息传出已经过了一段时日,邪族势猛,再赶过去也是晚了。而离得近的各方小城实力不佳,给出的支援犹如杯水车薪……”
方月去声音轻缓,晨星低头不语。
“就在危难之时,城主苍灵凭空出现,后世传言,都说那位城主并非凡人,而是隐士大能。大概是隐得太过,所以没多少记载,唯一的段落便是苍灵一人可抵万马千军。当年那位城主战退邪族而后殉城的事迹万人相传,城中百姓感念于此,这才改城名「四方」为「苍灵」。”
他说着,心生感慨:“如此英勇,当为我辈楷模。”
这个故事大多修仙者都听过,即便是再听一遍,他们也无不触动,一时间座下都陷入一阵感动里。唯独晨星神色异常,她皱着眉头,沉默半晌,终究是没忍住。
晨星古怪地望了方月去一眼:“编的吧?”
方月去微愣:“非也。”
非也?
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晨星摇摇头,面上几许讽刺:“你们一边说苍灵是原四方城的城主,一边又说那人是什么隐世大能,那我问你,哪家城主能一边当职一边隐世的?就算真有这么厉害,出世入世兼顾成这样,那为什么在城破之前无人听过,甚至连一段文字记载都没有?”
座下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偶尔有几个想回斥她的小弟子,也都在看见自家少门主凝重的神情后又缩回来。
柔弱无骨的身子好像突然生出了一根钢铁浇灌出的脊梁,被那根脊梁撑着,晨星再没有了那根娇媚的神态,只面上维持着一点漫不经心:“或者我退几步,就当这是真的。但你们琢磨琢磨,人都死了,改城名有个什么用,可不就是虚伪的表面功夫。”
裳儿愤愤:“你怎么能这么说?”
晨星环顾四周,哟,都是这么个眼神,看来她这是激起民愤了?可惜啊,民愤,她更愤,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不快过了。游戏人间玩乐太久,要不是今次说起这个,她都当自己已经将过往忘了个干净。
可偏就在她正开心的时候,有人趁她不备从身后给了她一闷棍,「苍灵城」三个字像根刺也像根冒着火星子的引线,她心底一股子莫名的火气噼里啪啦蹿上头顶。她拍桌起身,那股火气就这么撒出来。
“就这样一个胡编乱造的故事,除了人名和城名之外没几个字是真的。什么「一人守一城」这类的东西写在话本子里都嫌老旧,你们还都信了?”她说完犹嫌不够,又补一句,“这玩意儿听在我耳朵里,我都说不清楚是恶心更多一点儿还是不屑更多一点儿。”
与其说是反驳,不如说是借机在宣泄着什么,方月去从未见过晨星这样的一面,偏激戾气,逮着谁对谁发泄。分明是不好惹的模样,方月去却从她的暴躁中看见一丝孩子似的无助。
“晨……”
以往都是她缠着他,方月去难得唤她一次,可惜才唤出一个字,她转身便消失在风里。红纱如晨霞飘散,风声里有珠玉碰撞着远去,座上却再无人,只余一个她撂下、尚带余温的茶盏,证明着这里方才是坐过人的。
座中人一惊,裳儿也不禁掩口:“师兄,她究竟是什么人?”
是啊,她究竟是什么人呢?
在这之前,方月去巴不得她快些离开,不要缠着自己,可当她以这种方式离开,他却又不自觉地在意起来。
而他最为在意的,是他对她一无所知。
相处数日,竟是一无所知,比陌生人还不如,这太可笑了。
第八章 人心都是偏着长的
1.
苍灵城远离陆地中心,往日里除了那桩传闻没人关心,现下皈虚剑再次现世,倒是惹得人人心系于此,千山万水也要跨越而来。为权、为势,也为力量。
这些东西人人想要,再远也有人玩命地往这边跑,一刻钟都不愿意耽搁,可外人脚程再快也比不过本城中人。苍灵城不小,却是座「半荒」城,说皈虚剑就在城中。但无根无据,从城里寻它还是要费些劲儿的。
城里能住人的只一半地,剩下的地界便都是些无人可入的地方。譬如荒地密林,譬如野山沼泽,野兽凶邪皆于此生存。因为平素无人,这些地方便养蛊似的一批淘汰一批,现留下的妖邪猛兽,凶残程度几近于魔。
这会儿却有人前赴后继,不怕死般到处莽撞翻找。
为了赶在外人之前寻到皈虚剑,苍灵城中分出许多小队,将原先人迹罕至的险地逐一搜查。然而他们半点儿影子也没找见,反而搭进去不少人命。
终于,这一日,有人在梵谷森林中看见了它。
传说梵谷森林连接着异界大荒,阴邪诡异,是极险之处。若不是被好处熏红了眼睛,便是有九个胆子也没人敢踏入这边地界。
“老……老……老大。”刺头莽汉吞了口口水,“你……你看那儿……那儿是不是有把剑?是不是,该不会就是……”
他们原是想来碰碰运气,不料走进深林,真在巨石之上看见一柄竖直插下的长剑。它周身漆黑,剑体上盘旋着灰金色烟雾,在它周边,树木花草尽数枯死,空气中一阵猩红。
分明恐怖,两人的眼睛却亮了,被蛊惑般往前一步。不料脚下一软,他们齐齐低头,这才发现脚下无数尸骸,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恐怖。
刺头莽汉不禁毛骨悚然:“这……”
“这是皈虚剑?”被叫作老大的刀疤脸退回脚步。
都说皈虚剑是天地法器,按理说应当灵气得很,怎么可能这般邪乎?
刀疤脸驻足不前:“是不是认错了?”
“认错?”刺头莽汉沉静下来,想走又不舍这个发现,踟蹰道,“不该吧?这剑……”
正在他言语之时,石中剑轻轻一震,他们二人手中武器应声而断,落在土里,化成细粉,风一吹就散了。
这变故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谁也没有反应过来,当他们愣完低头,粉末被风扬起,竟化成无数小针向他们射来——
“不好!”
刀疤脸只来得及惨叫一声,刺头莽汉则是直接被刺进心口,跪倒在地,临死前喉咙里发出半进不出吞咽气息的声音。
待两人断气,石中剑重新归于沉默,又或者说。除却那一声轻震,它自始至终都是沉默着的。
与此同时,无定城外,枫叶林里,林无妄屏住一口气。
许久不曾出来散心,黎昼心情正好,林无妄落后他半步,本也偷眼瞧他看得津津有味,不防心中有剑鸣一声——嗡然之后,满山枫树霎时在他眼中化成血色模糊,仿佛厮杀过后的战场,即便屏息也避不开那阵阵腥气。
这血腥气叫他恐慌,但在恐慌之外,他感觉自己的血脉陡然沸腾起来,隐隐有些不受控制的兴奋。
“无妄?”
黎昼又走几步,察觉到他没跟上来。于是回头唤他,正好便看见他脸色惨白扶住身边的树干,整个人仿佛秋日枝头的枯叶,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你……”
林无妄面色苍白,眼底一圈却泛红,死死咬着嘴唇,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往上扬,整个人成了一个大型综合矛盾体,像是与自己在做着什么对抗。
“我无事。”林无妄强撑着先他一步开口,“师尊,我只是……只是走累了。”
走累了?他当自己是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吗?谎话都不会说。黎昼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林无妄闭眼侧身不看黎昼,他能感觉到自己眸中灼热,生怕睁开眼会被黎昼发现自己的异常。
却没想到师尊微顿之后,一把抓住林无妄的手腕,林无妄不察间被他探了个仔细。
不知察觉到了什么,黎昼的眸中流露些许惊异:“你……”
“真的没什么,师尊,我过会儿就好。”林无妄无措地抽出手。
“什么叫过会儿就……等等,你不是第一次了?”黎昼的心沉下去,“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耳边嗡嗡作响,林无妄努力压制住自己,想要听清黎昼言语,可狂风怒吼着奔袭过来,他半个字都没能抓住。错觉中以为自己置身尸山血海,即便闭了眼也能看见一片血红,周遭的空气混杂了腥味浓稠,山崩地裂一般几乎要淹没他,他实在是没法儿保持清明。
“无妄?”
冥冥中好似有一股强烈而嗜血的力量在催动着他去杀伐,这是从他心底最深处生出来的念想,他避无可避,差点儿就要放任自己沉浸下去。可就在他要沉进血海的前一刻,有人拽住了他。
“你醒醒!”
林无妄狠狠甩一甩头,耳朵里终于流进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黎昼在唤他。
“师尊……”
好似脱了层皮,用干净了所有力气。林无妄半垂着眼,目光涣散,他看人不清,只能隐约望见几个黎昼的重影。
可这样也够了,不知是哪个时候开始的,只要能确定身边有师尊,他便能重新生出勇气与自己对抗,不至于溺死在那层恐怖的幻境里。
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即便还未完全恢复,林无妄仍是本能地寻找着自己依赖的人。他那一眼实在是不得了,只被这么望了一望,黎昼的心里便软得一塌糊涂。
不忍再问什么,将那些惊异全藏进了眸底,黎昼只扶住他的手臂,微微低头:“好些了吗?我扶你去休息。”
黎昼的声音很轻,宛如三月软风拂过春水,波澜之际,阳光下漾出层层涟漪。清水善洗尘埃,也能洗净人心阴霾。
听见黎昼的声音,林无妄好受许多。
进了亭子,调息顺气,当痛感层层褪去,他终于恢复过来。
背对蓝天红叶,石亭中两人静坐许久,黎昼默默给林无妄输送灵力,他没有就此问林无妄,也没有开口说话。
“师尊。”还是林无妄先打断黎昼的动作,“我没事了。”
黎昼收回手来,面上是尚未敛去的忧色。
林无妄佯装整理衣袍,将手覆在腕上、黎昼原先为他输送灵力的位置。他不动声色,只在触及那抹不属于自己的温度之后紧紧盖住,生怕它跑了散了,生怕自己抓它不住。
黎昼开口,欲言又止。林无妄以为他是在斟酌怎么问自己这些变故,可他顿了又顿,最后只说了一句「缓过来了就好」。
不知是心有挂碍还是给林无妄输送灵力累的,黎昼看上去有些疲惫,他往身后木栏上一靠,整个人放松下来。
“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要出什么事儿……”
不过是随口一句嘟囔,却不晓得碰着了哪根弦,黎昼不过随手拨弄,话音便直直触到林无妄的心底,让他生出几分有违伦理的冲动,竭尽全力才克制住。
他心念一动,声音都在颤抖:“师尊,我……”
又是度灵力又是猜测担心,黎昼是真的心力交瘁,好不容易松下了,这会儿实在不想再动弹。
是以他眼也不睁:“嗯?”
见师尊这样,林无妄也冷静了些,他咽了下口水,重理思绪。
不论是梦境还是这突生出来的能力,林无妄一样也没弄清,他其实不愿提及。一半是不愿黎昼为他担忧,一半是不想在黎昼面前露出这般模样。可如今黎昼已经看见了,他想,自己或许需要交代一声。
他想着,艰难地开口:“师尊,我……我……对自己的来历有怀疑。”
黎昼神色一凛,坐直:“哦?”
那个梦,林无妄自己都弄不清楚,这东西是他的幻觉还是真有牵扯着什么,他一概不知,开口之际,他又将话吞了回来。思虑几番,好不容易才挑出句能说的。
林无妄深吸口气,表情严肃:“师尊。”
“嗯?”
他神色纠结:“我……我恐怕不是什么好东西。”
黎昼:“……”
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黎昼如鲠在喉,想笑又恐怕小崽子是认真的,想反驳又想不出怎么去驳。于是乎愣在原地,不知该做什么回答。
眼见黎昼沉默,林无妄没由来地开始心慌。
林无妄平时很喜欢拿装可怜这一招来对待黎昼。如今察觉自己有异,真正担心起来,却放平了语气,生怕黎昼觉得自己可怜而违心应付他。
林无妄一字一顿:“若我出身妖邪阴诡,是不是就不配再做师尊的徒弟?”
他看上去镇定,手却捏得死紧,在袖中微微发颤。
若不是林无妄眼神凝重,黎昼一定会敲他一个脑瓜崩儿然后问他「瞎说什么呢」,可他明显不是在开玩笑,他是真有这个想法。也不晓得这些天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他经历了些什么。
“当然不是。”黎昼眼神沉静,虽言辞淡淡,偏又掷地有声,“你方才气息紊乱,周身灵气凝滞,脉象却横冲直撞,隐有江海之势,不可遏制。如你方才情势,我曾见过类似的,是在一个魔修身上。”
闻言,林无妄背脊发直,浑身一僵。
“可你克制住了。”黎昼轻笑,“有这份心气,出身又算什么?再说你也就是猜测,不准的……”
这些话林无妄只当它是安慰,一日之内两次剧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在那份剧痛所带来的幻觉里看见了些什么,差点儿被什么所驱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