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溅在脸上,抬手一片湿热,站在末尾的小子再忍不住,他发出一声惨叫,如同暗夜鬼哭,凄厉至极。
“啊——”
在大胡子被打断双腿嘶吼跪地的同时,黎昼心说不好,径直蹿上台去。
果然,与先前判若两人,此时林无妄双眸血红,握着醉饮剑的手指发颤,脚步也虚浮,竟是完全失了神志。
黎昼制住他:“醒醒!”
林无妄歪歪头,似乎分辨不清眼前是谁,分辨不出谁在唤他,他本能地挥剑,想将这血气弄得更浓重些,好像那样才能让他得到满足。
黎昼分心朝台下喊:“快走——”
林无妄顺着黎昼的目光往下边看,不是在看人,倒像是在看猎物。他的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整个人如同炼狱中爬上来的恶鬼,好似下一刻便要大开杀戒,将祥和人间也变成刀口地狱。
台下的人察觉不对,一阵骚动之后立马跑了个干净。
黎昼这才放开手脚与林无妄搏斗。
可他心有牵挂,不便使力,即便是打斗也束手束脚,几番下来反而加重了林无妄的杀气。
“无妄!无妄!”发现这么个情况,黎昼便只是躲,既不用灵力,也不与他动手,“看着我!”
林无妄脚下迟疑,手上的动作也跟着慢了些。然而黑云飘来,带着阴沉的枯骨气,不过一瞬便将他堪堪冒了个头儿的理智又压回去。
但这一瞬间的停驻也够了。
黎昼钳住他的手,宿云剑随心而动缠下醉饮剑格开。
“林无妄!”
长剑脱手加上被眼前人牵制住,耳中嗡鸣渐弱,林无妄终于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他茫茫然停了一停,双眸努力聚焦。
天边惊雷劈下,照亮了半边天。
石中剑又开杀戒,梵谷森林中只剩下两人。
“大哥,大哥……我……”
不过须臾,长针便取了五人性命,最末的小子哭得几乎脱力,只扒着身边人的衣服勉强站住而已。被他叫作大哥的青年面色惨白,显然也不好过,可他稳稳挡在那小子身前。
他开口,声音干涩:“别怕。”
头顶黑云飘忽,四周暗如长夜,石中剑被灰金色微光笼罩,而面前长针如剑,成了这密林中唯一的一点寒芒。随着雷声轰隆,长针旋来,后边的小子惊得连眼睛都忘记闭上——就是这时,那针在他们面前停住了。
擂台上,林无妄背脊轻颤,好像终于从残损的识海里捡回来一点意识。
“师尊……”
林无妄开口,细哑的声音被淹没在雷雨声里,但也因着这一声,他唤醒了自己。
黎昼不知是叹是笑,他正准备松开钳制住林无妄的手,却被人反手握住。
他只一顿,没有抽开:“师尊在。”
这场雨来得突然,下得又急又密,即便两人离得这样近,林无妄也还是觉得雨帘过重,隔在中间,搅得他看不见师尊。
林无妄伸手去拨,怎么也拨不开,他慌乱无措,像个被丢弃的孩童,什么都不会了,只一个劲喊着「师尊」。
雨幕里,黎昼深深望着林无妄。
林无妄的瞳色鲜红如血,整个人狼狈又恐怖,随便是谁看见他这模样都只会害怕,但黎昼只觉得心疼。
是这一刻,黎昼才发现,即便林无妄换了模样、生了变故,在他心里却依然是那个会和小猫打闹吃醋,会在人群中捧着一盏纸灯望他的小崽子。
“我……”
林无妄刚一开口便咬牙转头,他从黎昼手中抽出手来狠狠在脑袋上敲了几下,头痛欲裂一般蹲下身去。
黎昼不说话,只陪他蹲着,手中捏诀幻出点点清光,那光点细微,仿若萤火,尽数没入他额心。
这雨来得蹊跷,去得也快,黑云不久便散了。前一秒钟风雨围城,后一秒已有烈日金光照来,没了雨幕遮挡,林无妄抬头,终于能看清楚身边人。
“师尊。”
在望见黎昼的那一瞬间,他心尖上不自主便颤了颤。忽然觉得自己有了力气可以再坚持下去,也忽然觉得自己终于可以不用再坚持而松懈下来。
林无妄露出一个苍白的笑,笑完唤完,他好像便失去了所有力气,身形微晃两下,直直栽倒下去。
日光如流金,洒在黎昼面上,他伸手将人接住,起身时步子竟有些不稳。方才他凝神为林无妄聚神元、输灵力。经此一遭,他的脸色也没比林无妄好到哪儿去。
黎昼分神想到,兴许徒弟和儿女一样,都是来讨债的。
他摇摇头,叹口气。
微风过后,二人的身影便消失在长街之上。
而此时,梵谷森林之中有细针落地。不久之后,两人满身血污相携出来。一人神态呆滞,一人疯疯癫癫,嘴里不住喃喃,似哭似吼,逢人便扯。他睚眦欲裂,拽过无数人衣领,也不做什么,只嘴里死咬着四个字:“有剑杀人,有剑杀人……有剑杀人。”
第九章 我可能不是什么好东西
1.
梵谷森林中「杀人剑」的消息传出后。不仅没能将人拦住,反而吸引了更多探寻者。
然而再次入内,剑上灰烟散尽,只留淡淡金光,叫人望而生畏,入内者心神激荡,无一不惊诧。
若非巨石旁有尸骨遍地,谁也看不出这把神器一般的宝剑,竟会无端杀人。
虽然没有证据,可他们好像认定了这便是皈虚剑。也有不敢入林的人怀疑真假,可出林那伙人信誓旦旦,他们说,若非天地神器,威势何至于此?但凡见过一次,便不会再有怀疑。
当皈虚剑流于传说时,它是集天地之灵的法器。但当它被发现,它便成了欲望的载体。无人不畏惧它,无人不想得到它。
也就是这时,传言悄悄变了。
若皈虚剑真是杀人剑,那它究竟是正是邪?
天地灵器就一定是好东西吗?
仙魔皆自上古而来,远古传说流传至今早已残缺不全,便是当下最博学的大学,谈论起来这个,也要在讲话前加上一句自己对其知之甚少、推测之下恐有偏颇……为人熟知也不能保证就是真相,那怎么就能确定皈虚剑是灵器而不是邪器呢?
此言一出,人心大乱。
客栈里,林无妄靠在床头,手里攥着一块系佩,那还是在四合宗时黎昼给他的。
他自上次昏倒,便一直晕乎乎睡到如今,好不容易起来,却是头昏脑涨,唯一觉得舒服点儿的也只是骨子里那股时不时蹿出来试图控制他意识的杀气消停了一会儿。但这玩意儿说不好,谁也不知道它能消停多久、什么时候又会再冒出来。
这些东西想一想便叫人满心烦闷,伴随着有如实感蔓延出来的血腥气,林无妄只稍一回忆,躁郁和无力便一起钻出了头儿。
“醒了?”
好在他一睁眼就看见了黎昼。
从外间走进来,黎昼半披着衣服,手里拿着一封信笺似的东西。大约是前几天给林无妄聚神元时导致自己神元受损,加上这几日断断续续给林无妄输送灵力,黎昼几乎被掏空了,眼下实在是累得连一句话都不想再讲。
他坐下眯着眼睛喝一口茶,刚刚闭上就不想睁开。于是就这么迷糊着等着林无妄回他状况如何,然而等了好些时候都没听见回话。
于是黎昼强打精神看林无妄,却见小崽子一言不发望着自己,好像在担心他。
黎昼抬手在眉间按了按,自己状况颇多,还有空担忧旁人,真是心大。
他正想着,林无妄张了张口:“师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你说呢?你打着打着发了疯,人都不认识了,我若是不上去,你能把那大胡子打死。”黎昼放下杯子,揉了揉眉心,“不过也不怪你,是我不该叫你去置那些意气。”
“我不是……”
林无妄想说他不是问这个,但当黎昼提及,他忽然就想起那时擂台之上。
当时他不受自己控制,唯一的念想是不能违背师尊说过的话。即便蒙极了也控制着戾气,与其说是心志,不如说是信仰。
“到底是我考虑不周,好在没有酿成大乱。”灯下,黎昼向他走来,不由分说便搭上林无妄的手腕,“现下瞧你好了许多,我也总算放心了些,你若再不醒,我也该睡过去了。”
烛灯在桌上兀自燃着,黎昼微微背光,半张脸掩在阴影里。
林无妄干巴巴地在被子上捏了一下:“不干师尊的事,是我自己……我……”
黎昼见他这样,倏地笑出了声:“你什么你?”
黎昼那一笑,笑得连光影都恍惚起来,林无妄不觉愣住,连眼神也不好使了,竟将自家师尊眸中半点光色看成夜色里清水湖中倒映出的寒星。
黎昼叹道:“你也不想的。”
随着他这一叹,林无妄顿时僵直了背脊。接着,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恐惧,连着那因不安和恐惧生出的那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自卑,一下子涌出来。
自那夜山上下来,他一直在忍、在瞒、在克制,在与自己相争。他也为自己这番变化不安,可当黎昼递与他铜镜、并用略带着惊诧和陌生的目光看他之后,那份不安便被另一份怖惧代替。他起先怕黎昼疏远他,后又怕黎昼戒备他,总归是在担忧着失去。
忧虑之下,禁锢横生,林无妄几乎就这么困住了自己。
“师尊……”
兴许是因为超过了自己的承受能力,林无妄将这份「不愿面对」藏得很深,深得连自己都没能发现,现下却被黎昼一声叹引出来,也被化解在这一声里。
“师尊,你后不后悔捡了我?”
林无妄到底是长开了,高高大大一个青年。即便轻了声音低着眉眼也不像小时候那样软糯可爱。
“别闹。”
“师尊后悔了吧?也是……我自己也知道,我早说过我可能不是什么好东西。”说完,他转身躺下。
黎昼坐在床边愣了会儿,将方才几句话翻来覆去地琢磨,却是怎么琢磨,怎么琢磨不出来。前一刻不还好好的吗?他这长大之后,不只是身上的问题多了,性情也真变得叫人越看越看不透……等等,他这会不会不是生气?
半晌,黎昼试探着问:“撒娇呢?”
被子下面,林无妄忍了忍,终于没忍住:“不是!”
“那是什么?”“我……”林无妄一时语塞。2.
那一番话是心气起伏时自己从嗓子眼里跑出来的。如今情绪过了,林无妄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他「我我我」半天,越想越不愿去想。黎昼却看出来他几分羞恼,起了逗弄的心思,也不为他解围,反而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林无妄正结巴着,忽然心念一动,指向桌上信笺。
“师尊,那是什么?”
不提还好,一提,黎昼的兴致便低下去,什么逗他玩的想法都消失了,头也疼起来。
他只随口道:“从四合宗来的。”
林无妄语气一沉:“是请师尊回去?”
“只是有一件事突生变故,宗内来问我意见。”黎昼说,“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如今三山七门已有偏向,四合宗难道能反对不成?再说,如今死伤无数,众人怨气横生,这事儿也确实不好反对。”
“是关于什么的?”
抚上腰间宿云,黎昼答道:“皈虚剑。”
听见这三个字,林无妄心口处猛然一震。他一惊,差点儿以为自己又要再疯一次,好在只片刻,心头激荡便压下去。
他刚松口气,就听黎昼再度开口。
“你应当知道,自皈虚剑现世,各门各派便各自派人前往苍灵城探寻。明里是探寻,实际上谁都想抢在旁人前边夺剑,这事儿大家心照不宣,全看各自本事,没什么好说的。”
黎昼语气平淡,林无妄却在这平淡下边砸出来些他不愿流露的顾虑。
“问题就出在去探寻的人上。”
“人?什么人?”
“大多是修行者,高深者有,刚入门的也有,也有一部分逐利而来,市井里被称作「掘金人」的。这类人手上有真功夫,哪儿有利益便往哪儿去。即便没有修为,也在各界混得如鱼得水,甚至常与修行者做些掺黑的生意。”黎昼顿了顿,“此番透露出皈虚剑所在的,便是两个「掘金人」。”
“据他们说,皈虚剑现下便在城中最深处的梵谷森林里,它没入石中,可化四米内任意兵器为飞灰。即便是再高深的修者、再强大的灵器也抵不过。而那些被化了武器的人,他们都死在那把剑边,林中半个生灵都没有,只余枯骨堆积,尸骸遍地,没人能逃得出来。”
林无妄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事情,可他奇异地并不感觉到惊讶,在先前心悸过后,随着黎昼言语,他忽然便「看见」那些景象。从第一个到最后逃出去的那两个,一幕一幕,都浮现在他眼前。
仿佛亲身经历一般,他甚至能回忆起他们临死之前喉咙里残损的声音。
“说来奇怪,那柄剑弑杀,对来者一视同仁,偏偏放走了那两个「掘金人」,并且在那之后,皈虚剑敛下杀意,再未斩过来人。”
林无妄勉强露出个笑:“那不是很好吗?”
“不添伤亡当然好,可这剑在一日,便有一日的隐患。它现下不再杀人,却难保以后不会再起杀戮,只要它还在那儿,便会有无数人前赴后继……”
“它不是天地灵器吗?”
黎昼摇摇头:“如今恐怕不再是了。”
要说先前将杀人剑指作皈虚剑是猜测,那么在西华山掌门亲临指认之后,皈虚剑就是杀人凶剑一事,便成了尽人皆知的事实。
那日到来,西华山掌门忧心忡忡,回山翻遍古籍,这才再度发声。
他说皈虚生于上古,顺着时间的脉络流传至今,它看多了朝代变换中的血流千里,因此,它的内核便是以杀止杀。对于修行者而言,皈虚剑被赋予的意义远比它本身的作用更大,所有人都知道它是灵器、宝物,却忽略了它本身。
皈虚终归是一柄剑,并且,它寰宇内外最霸道、最弑杀的一柄剑。
林无妄意外道:“他说是就是了吗?”
“西华山掌门资历深,威信极高,加上那柄剑……它确是滥杀,那一地尸骸作不得假。”
林无妄顿了顿:“所以各门派的意思是?”
“联手将它封入大荒。”黎昼沉声,“或者联手毁了它。”
所谓大荒,那是现世之外的地方,入口处正好便在苍灵城,只不过常年封闭,需引天雷破开。有人说它通往另一个时空,有人说里边只是一片虚无,讲什么的都有,却是谁也没有依据,因为进去过的,没人回得来。
“可这不是很不公平吗?是他们想去争它夺它,皈虚剑不过自保而已!”
他激动得没有缘由,却仍气得扎扎实实。
烛火迸出一声轻响,在黎昼微怔之际,宿云剑不知什么名堂,一跃而起立在林无妄身侧,竟也跟着他同仇敌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