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是圣人,哪能看谁都一视同仁?小崽子真是高看了他,也低看了自己。虽说出门时无事,但他也算一宗之主。即便无事也该坐镇山门,却为小崽子一句散心,临时料理好一堆杂物跟对方出来……这小崽子是真不知道自己在他这儿有多特殊。
就像不知道林无妄为何生气,此时此刻,黎昼也不知道林无妄是听了哪句开心。
林无妄的眼睛很亮,眉眼嘴角、整张脸上,盈盈满满都是笑意。他轻轻低头又抬起头,俯仰之间,那笑便忍不住了,面色比院墙里那些个小姑娘还灿烂几分。
黎昼不明所以,却也跟着笑。
“好了,不说这个了。”他往窗外看一眼,“回去休息吧,再不睡天可就亮了。”
林无妄点点头,点完却不走,反而唤他:“师尊。”
这一声轻得和殿中那只奶猫差不多。
“嗯?”“师尊?”“怎么?”“师……”
“你还没完没了了?”黎昼算是摸着了他,晓得耐心只能养出他的得寸进尺,养不成个听话的乖娃娃。于是当机立断在他额头上敲一下,“回去躺着。”
果然,林无妄非但不气,还挺高兴。
这回他干干脆脆就回了自己的位置,倒是让黎昼又气又好笑。不晓得这徒弟怎么养的,居然被养成了这么个娇惯的样子。
神经紧绷了好一段时日,眼下虽然什么问题也都还没解开,好歹算是有了头绪,知道该从哪儿往下查。黎昼难得放松下来,他倒在榻上,昏昏沉沉就要睡过去。
然而也正是睡过去之前,他陡然一惊,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若林无妄的来处当真与皈虚剑有关,而晨星又不曾诓骗他,那么在她背后,便该是晨昏决。
黎昼背脊发麻,瞌睡顷刻间醒了大半。
当年乾元鼎未入四合宗之前曾掀起一阵大劫,后人谈起这一桩,大部分都说那时是灵器为救世而现身。虽也有少数声音说祸端便是出自灵器,可许多人都没有放在心上。
当初年代久远,因果难辨,是灵器为救世而生,还是灵器现世导致灾祸降临,孰先孰后,没人说得清。所以传说也便按着更为广泛的那个说法流传下来,人人都将它们当成正道神器,一路推崇至今。
眼下却因为苍灵城这一桩有了不同的声音。
梵谷森林里,一柄皈虚剑已经弄得人心惶惶,如若再加上一个晨昏决……
黎昼心神一紧。若眼下正逢乱世,灵器能安定人心。可如今盛世太平,两件灵器一同现世,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第十章 晨星的痛处
1.
苍灵城外是一片荒郊野地,野地南面连着一片沙漠,每逢旱季,就有无数沙砾被狂风卷来,严重时还能看见沙尘暴。只近年上天眷顾了这座城池几分,雨水偏移,不再对这片城池那么半搭理又不搭理,林木渐多,沙尘才开始少了。
晨星坐在一个土坡上,说是土坡,其实是一座矮山。只不过这里土壤稀薄、没有水流,长不出什么植被,光秃秃的,和大多数人印象中或是绿林密集,或是巨石巍峨的高山不大一样。
她坐在这儿,一眼就能看见苍灵城高耸的城墙。
这么说来有些瘆人,她死在那个地方。只不过不像普通死人那样或是入了轮回或是成了妖邪,反而每天活蹦乱跳行走在这世上。若不细想,她觉得自己这样也挺好的。
但总有一刻,像是远行的游魂终归故里,她也会怅然。便如现在,她坐在土坡上,对着城楼下边不知何年铸的石碑发起了呆。
现下正值日夜交替之时,天上一半晚霞一半星,谁都不肯退。而地上全是黄土,只中间斜坐了个纤细的影子,裙摆铺了一地,是夕阳烧出来的红。
有行人从土坡后方过来,刚一停步就看见了这片红。
方月去微怔,呼吸也不由得一滞。虽说还有些距离,眼前也只有一个背影,可他不会认错……是她。
他的脚步极轻,晨星却早发现了似的。
她没转过身子,只游刃有余地调戏他:“这日子一天天的,我没怎么算过。但思念嘛,总是叫人度日如年,这么一说,我们便实在是有些年头没见了。”
晨星还是那样,声色轻浮,一开口就是些不正经的调调。
方月去听得耳热,脸上颜色多亏有脂粉盖住,否则怕是也红得真实。
与他截然不同,晨星一番话讲得脸不红心不跳,甚至可以说是面无表情,却在侧身时强给自己换了一张皮,她冲着方月去眨眨眼。
“小公子想我了没有?哪怕一次也好呢?”
人都是很奇怪的。
就像方月去,他总说晨星举止不合礼数,总是为她感到头疼,他不止一次劝她离开。但当她真的离开了,当他再次见到她,还是否认不了自己这些天来的担心……以及,他确实想过她,不止一次。
方月去像是被人抽了魂,半晌没说话,倒是原先跟在他身后的少女蹦跶着跳出来,憋红了一张脸。
“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这么……”
裳儿仍是那样,一句话说不到一句就被自己哽住,好像开口时候就只想见了半句。
“咦,原来不是特意寻我来的。”仿佛才看见他身边的另一个人,晨星袅袅娜娜地站起来,衣上红纱缠着她如墨黑发,尾端几乎和云霞一起散在风里。
晨星瘪着嘴,一双眼看负心汉似的将他盯着:“还带着个小姑娘呢。”
大抵是她演得太好太投入,一时之间,连方月去自己都生出几分幻觉,开始回忆他是不是真做了些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
可不等他回忆出个什么味道,晨星先撑不住了。
她笑得捂住肚子:“小公子,你真是……”
好不容易笑够了,她终于直起身子:“这招人的小模样,可叫我怎么舍得你呢?”
这边晨星媚眼如丝,那边方月去倒是站成了一根人形木桩,全身上下只有手指不知所以地动了几下。裳儿左望一眼右望一眼,终于气鼓了脸颊,张开双手护鸡崽似的横进他们中间。
“你……”
“我困了。”晨星一点儿说话机会都不给裳儿,她打个哈欠,往边上绕了个小圈儿挽上方月去的手臂,“小公子,这许久不见,我真是想你想得夜不能寐、食也不安……终于又见着你了,我好困啊。”
裳儿从未见过这样说话的女子,她目瞪口呆,含了许久的一句「不知羞耻」即便嘴里没说,眼睛里也写得清清楚楚。
晨星却浑不在意,只拉着方月去的手一晃一晃,边晃还边觉得奇怪,心说他这会儿怎么这么乖,怎么不推开她了?他不是该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的吗?
这么温顺,都不好玩了。
正在她失望的时候,方月去出走的神魂终于又住回来。
他急急抽手,嘴里却一下没了声音,干干望她几眼,又被火烧着般移开视线转向裳儿:“正巧我们也还没找住处,如若……不如,便一起吧。”
他这话说得含糊,却并不影响裳儿震惊。
“师兄,你真要同她一起?”
晨星面上不显,心里却也犯了嘀咕,寻思着方月去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转性了?不过她没一会儿就懒得再想,毕竟有得玩总比没得玩要好。
裳儿顶着一脸天都要塌下来的表情呆立原地,那满眼的震惊,连晨星都看不下去,总感觉眨眨眼她就要上手去摇方月去的肩膀问他是不是被夺舍了。
“同我一起怎么了?”晨星耸耸肩替他解围,“苍灵城里地势复杂,可供人居住生存的地块不多。因为偏僻也少有外来人,没几家客栈。你们这个时候到,怕是早没住的地方了。”
她掸一掸衣上尘土:“好在你们遇见了我,才不至于无处落脚,知足吧。”
“没几家客栈?”裳儿一头雾水,“那我们住哪儿?”
晨星粲然一笑:“我家。”
2.
晨星并没有带他们走城门,反而是从另一侧不晓得怎么形容的荒草丛里钻进去的,她经车熟路,手腕一挥间便自虚空里抓出一张帕子。她一边将帕子蒙在面上,一边调整着它的高低。
他们所走的这条道几乎没有人烟,过往路上连只猫狗都看不见。
“还要走多久啊?”裳儿谨慎地问道。
“快了。”被一层布隔着,晨星的声音也越发显得飘忽起来。
裳儿扯了扯方月去的袖子,和他递了个眼神,生怕来者不善——她可还记得上回晨星离开时那副要吃人的样子,加上这人来去不明、形迹可疑,连举止都妖异,实在是不得不防。
方月去却对她微微颔首以作安抚,好像在无声说着此人可信。
裳儿瞬时就收回了扯他的手,眼神有几分怪异。
她和方月去一同长大,自家师兄是什么样的人她清楚不过。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在晨星面前替他抱不平。她一直都当是晨星在纠缠师兄,但今日看来,好像不是她想的那样。
小姑娘心思多,脑子里什么奇怪的猜测都有,一会儿转一个圈。不多久,她看方月去和晨星的眼神就变了。
“这是到了?”
见带路的人不言不语停在一处木屋的院前,方月去等了会儿没等来介绍,于是上前一步。
站在木屋门外,他有些乱七八糟说不出的紧张:“这里便是你家?”
“唔。”不似方月去,晨星游离起来。
她先前不过随口说说,并没有真的打算将他们带回她这个「家」,倒也不是有什么顾忌。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她以为这间屋子早不在了。随手扯个障眼法弄个楼来住住对她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她就是不受控制地在往这边走。
可能是这条路从前走过太多次,脚上有了习惯,也可能是真的太久没回来过,想来看看。
晨星说不清楚,也懒得多说,左右来都来了。
“进去吧。”
晨星推开门就要往里走,忽然听见方月去犹犹豫豫唤她一声「留步」。
“怎么了?”晨星正是心情复杂的时候,也没什么看人的眼色,她只觉得奇怪。
“晨星姑娘是独居还是……”
晨星在木门上摸了一手灰:“哦,我一个人住。”
“那我在这儿是否不大方便?”
晨星转身望了方月去一眼,眼神有些诡异,看得方月去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接着,她轻轻笑。
这个人怎么总能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给她找出些乐子呢?真是叫人不想逗他都不行。
“阜州客栈你我同吃同住同行,那时候都方便,怎么现在多了个小姑娘就不方便了?”晨星一脸无辜地颠倒黑白。
裳儿表情复杂,来回打量着身边的两个人。
晨星这两三句下来,方月去的脸色都快遮不住了。
将方月去差点儿冒烟的脸蛋和裳儿灵魂出窍的恍惚收入眼底,晨星心满意足,原本心口憋闷着的一口怅然全泄出去,终于放过他们。
“苍灵城地处偏远,是真正的蛮荒之地,住人不过百余年,大半个城池都是空着的,建不起楼加上没什么人,自然少有供外来客人歇脚的地方。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不愿住在这儿,你们难不成打算露宿荒野?人总要学着变通不是。”她推开院门,灰尘扬起时捏了个诀,屋内顿时整洁清爽起来,“再说,我这里有什么不好?我又不会吃了你们。”
她这边说了一大堆,方月去却仍站在门口未进一步。
平时方月去虽重礼数,但也不是那么死板的人,借宿人家也不是没有过,可今次不一样。他踟蹰着,想进又不敢进,想退又不愿腿,一想到这是晨星的家,他脚下就动不了了。
背对着门外两个人,晨星边收拾着地上杂物边开口:“就当我许久不曾回来,害怕一个人住,你们陪陪我。”
宛如微风轻起,她的声音很低,带着点儿说不上来的苍凉。方月去闻言,正要说些什么,晨星却笑着回身向他,好像先前并没有说过那一句话。
“我和你师妹睡里面。”也不管他会不会再推拒,晨星直接安排,“你住那儿。”
她指向院内木屋旁边一间小屋子,那是寻常人家用来堆柴火的杂物间,用来待客不大礼貌,可用来待方月去这样的人正好。
方月去略作沉吟:“既然如此,便叨扰了。”
裳儿想了半天,终于没再开口,只保持着自己复杂的神色拱手做了个礼,这才跟着方月去进来院内。这两人都是受着严苛正经的教育长大的,忽然来了别人家,都有些拘束。
“愣着做什么,帮我整理屋子。”晨星倒是不见外,她喃喃念着,“好多年没回来,想必许多地方都该修补了,也不知这灯还亮不亮、厨房里的东西是不是都锈坏了。”
这些东西她一挥手就能理好,但时隔经年,再回到这儿,她还是想亲手做些什么。
3.
没了看风景的心情,黎昼和林无妄很快赶到苍灵城。
一路上,黎昼接到几封信,全是从四合宗来的。信上的消息一个比一个不好,先是东陆棠下镇外有村庄出现邪祟作恶,一夜之间村民死伤半数,再是南海湖滩有不明水怪卷走数名采珠女,至今未能寻见。
紧接着,西南水建生出妖魅横行,昆山林夜间传出婴孩啼哭,漠北江南各有鬼怪闪现……不过短短数日,这世间便换了天地,街头巷尾没了热闹生气,入眼尽是颠沛流离。
其实各地皆有妖祟,这些东西自古便在,也不是凭空出现的,不过平日里闹得不厉害,又有仙门镇压,还能维持平和。眼下却不同了,像是约好一般,各地灵邪同时暴起,它们水龙一样席卷各地,又被狂风推着,朝向同一处苍灵城前进。
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会想到皈虚剑。
“师尊。”苍灵城门外,林无妄停下脚步。
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却红,不似平日沉静,眼下的林无妄瞳色染血,像是失控的前兆,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妖异感。
这一路走来,越是靠近苍灵城,林无妄便越难自控,短短几日已经疯魔数次,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今日才到。
“你们这边干什么呢?”城门守卫见他们举止怪异,揣起刀走了过来。
先是出现皈虚剑,后是妖邪来城,如今的苍灵城守备极严,护卫们一点点异样都敏感得很。
“不好意思,我兄弟头一回出远门,这日夜奔波的,您看,可不就累着了吗?”黎昼满脸抱歉,“也没什么大事,让他站着歇歇,片刻便好。”
守卫狐疑地打量他们:“这个时候,你们往这儿跑做什么?”
这两个人,一个半大的小少年,一个赶路都能被累垮,怎么看都不像仙门弟子。
“这边最近危险,若无要事,你们还是回吧。”守卫劝道,“现在世道混乱,你们在这儿也不安全……”
耳边人声渐远,林无妄听着听着,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低吼出声,四顾一周,在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