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天晴有落花——晚乔【完结+番外】
时间:2023-06-19 23:04:48

  黎昼一时无言,只这么看着林无妄。
  也就是这一眼之后,林无妄察觉到自己冲动,他合上双眼,死命压抑住骨血中正沸腾着的怒意。血脉中杀伐之气混合着剑意沸腾,如岩浆喷发。林无妄的脑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他依凭直觉紧抓住它,接着眼皮狠狠一颤。
  黎昼没有问林无妄为何因此发怒,也没有多说些别的,他只是略作沉思,招一招手,将宿云剑唤回来。然而宿云剑吃里爬外,在原地踟蹰一会儿,竟同人似的,轻轻拍了拍林无妄的肩膀像是安慰,这才回到黎昼手中。
  宿云剑有灵,它知道认主,一切行动皆听从于黎昼。
  那么林无妄呢?宿云剑为何认他?
  再次睁开眼睛,林无妄的身上有一种诡异的冷静。
  “师尊,宿云是什么时候生出灵识的?”
  他的眸色微微发红,黎昼看见了,却也没去唤他。
  黎昼只是低一低眼,佯装未觉:“约莫是十几年前。”
  林无妄仿佛入了障,失去所有情绪,只机械般一句句问着:“它能化形吗?”
  黎昼心底有个地方莫名发紧,他摇摇头。
  “这世上有剑灵是可化作人形的吗?”
  黎昼眸光平静如水,水下却有波澜暗涌,终于抬头,他看了林无妄好一会儿,才缓慢答了四个字:“闻所未闻。”
  “那若是皈虚剑呢?”
  林无妄坐在床上,身子微微往前探。他的眼底有几分执拗,几分疯狂,像是在探查许久却无所获的地方徘徊,几近放弃之时回头一望,猛然抓到了它一个头儿。于是狠狠揪住,想把它拽出来,想看看那下边究竟连着什么东西。
  沉浸在那番情绪里,林无妄没有半分控制和保留,黎昼将之尽收眼底,却终于不再回答。
  轻一眨眼,林无妄反应过来。黎昼的眼神微冷,此时正波澜不惊望着他。虽不含情绪,却像是迎头泼下他一盆凉水。
  障破神醒,林无妄恍然,掩饰着什么似的,他避开黎昼的视线。
  “师尊,我……我不过随口说说,好奇罢了。”
  “嗯。”
  黎昼面色平静,平静得像是北芒冰山下经年不化的海面。
  “如今时辰也不早了,虽说你才醒过来,也不便出去走动。若是睡不着,那就躺着吧,好好休息,注意养着自己一些。”
  黎昼不说,也不问,但林无妄总觉得他察觉到了什么。
  “师尊……”
  “好了。”黎昼起身,摸摸他的头,收手时轻轻笑笑,“别多想。”
  说罢,黎昼转身去了外间,绕过烛灯,他的影子一点点被拉长,又在走过隔墙时消失不见。
  3.
  烛灯不耐烧,若是无人管它,它自己不多时便会灭去。
  室内门窗紧闭,不进夜光,昏昏暗暗。
  外室里,黎昼坐在榻边,没躺下去。他听见里屋林无妄的呼吸均匀轻缓,好似睡着了。但那也只是「好似」,他能感觉到林无妄是清醒着的。
  黎昼缓缓合眼,刚一合上便觉得天旋地转。
  宗内信笺的传话,他只告诉了林无妄一半。剩下那一半,是顷辞长老提醒他,如今皈虚剑正邪不辨,而池中水深、人心各异,恐怕祸乱将起。除却眼下前往苍灵城封印剑身之外,也叫他联系各门主早做打算。
  是啊,为了多数人的安全,它应当被封印起来。但活着的人到底没经历过那些被推测出来的凶险,旁人死得再多,又关他们什么事?加上如今皈虚剑灵气四散,再看不出半分凶邪,比起封印摧毁,多得是人想将它占为己有。
  说什么虱子多了不怕咬,那也只是虱子渺小,不能啃肉噬血。但夺宝之人为利益所驱使,从来穷凶极恶,可不是什么一只手指就能碾死的虱子。
  黎昼想着想着,开起了小差,手上轻轻自宿云剑剑身抚过,眉头却皱得越发紧了。
  都说皈虚剑是万兵之祖,世间凡兵无一能与之抗衡,或向它臣服,或被它摧毁。若摧毁指的是梵谷森林里边化作飞灰的那些,那么臣服呢?
  宿云剑有灵,感应到主人心绪,微微一颤。
  电光石火之间,无数画面争先恐后涌入黎昼的脑海。
  初遇林无妄时宿云剑的异动、晨星与他透露出的信息、林无妄疯魔之际问他的话,它们奇异地串联起来。虽然零碎不全,拼凑所得却也令人心惊。黎昼有一个可怕的猜测,他无法论证,说去给谁听都免不得被嘲笑一句异想天开——但他觉得这是真的。
  “师尊。”
  正在黎昼头痛欲裂时,林无妄起身过来。
  他站在屏风边,双手垂在身侧,偶尔摸一下裤边,神态里竟带了些怯。
  黎昼面上那几分凝重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心底也绕着各种滋味,不一而足。此时看见林无妄向自己走来,他突然就生出些冲动,想问林无妄一句,当初是为何要下山、为何要扯他去苍灵城。是因为对皈虚剑的好奇,还是因为皈虚剑本身?
  然而没等他开口,林无妄便走过来。
  “师尊。”
  眸中红色褪去,林无妄恢复了平时模样,又变成他那个乖巧听话的小徒弟。
  林无妄在他身边蹲下,柔声说道,“我看师尊没有睡意,正巧我也不困,就想着干脆过来找师尊聊会儿天。”
  黎昼低头,眼前之人既熟悉又陌生,竟给他一种虚幻感。
  “你怎知我没有睡意?”
  林无妄微顿:“师尊有话问我却不问我,想来睡不踏实。”
  黎昼微怔,笑笑,他倒是直接。
  将手搭在黎昼膝上,林无妄目光灼灼。
  “师尊尽管问,我绝不妄言。”
  室内昏暗,但外边大概是星月交辉,连窗户纸都映上了薄薄一层微光,朦朦胧胧透过来,那一点点微光正巧就洒在林无妄扬起的脸上。黎昼信他,就像相信自己的孩子,他在被捡回来的时候确是弱小无力,他没有同族,自然也不会知道自己是什么。
  即便后来生了变故,真如他所猜测的一般,那也不是林无妄的问题。
  小崽子总是这样,一点点小事都能让他不安,一点点不安都能叫他慌神,就像现在,明明满眼血丝,还佯装无事,跑过来急于向他证明什么。这样不好。
  黎昼对林无妄笑了笑:“师尊没什么想问的,睡吧。”
  林无妄的眼中闪过几分惊愕与无措:“可师尊……”
  “睡吧。”
  自初遇起,黎昼便待他亲近。他赖着要当黎昼的徒弟,黎昼便真就收了,且没有用什么随行弟子打发他,而是收为亲传,四合宗立命牌坦坦荡荡,清予阁解禁制干干脆脆,好像从一开始就对他真心以待。
  林无妄咬牙:“师尊虽无话问我,我却有话要和师尊说。”
  他那时不过为寻庇护,虽有一点儿真心却也做不到什么毫无保留。但后来或许是日子久了,或许是雏鸟情结,他慢慢有了改变,却在这时发现,黎昼虽是真心想要他好,却也总拿捏着与他相处的一个度。
  在那个度里,黎昼既叫他舒适熨帖,又不与他过分亲昵、让他不自在。他原先受用,现在却越来越不喜欢。
  “师尊,我以下所说皆是猜测,我也不知道作不作得准。若我猜错了,你不要怪我,若我说对了,你也不要怪我。”
  不论是梦,是他突然拥有的灵力,还是无法自控的思绪、骨血里的疼。在此之前,林无妄虽想过要将这些事情告诉黎昼,但总也觉得无法开口。
  一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状况,说了也只能让师尊徒增烦恼、为他担心;二是他预感此事并非寻常,可背后究竟牵扯了什么,他却说不清楚。
  他本打算自己去查、去弄个明白的。
  但现在他想同师尊和盘托出,想把一切都告诉师尊。
  黎昼目光复杂,他能预感到他要说什么,却只静静看他。又像鼓励,又像是在阻止着他即将出口的话。
  4.
  “师尊,说来狂妄,但我想我的出身或许和皈虚剑有关系。”
  当话有了个头儿,后边的再要说下去便也就不难了。
  林无妄回忆着,将自己所能串联起来的所有前因后果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没有半点儿隐瞒,包括那个破碎的梦,包括自己血脉里流窜着的杀伐气。
  这种话题不太光明,正适合在无光无色的夜里说。但也因为这样,夜色侵袭过来,顺着林无妄话中之意深思,黎昼越听越心惊。
  深夜薄凉,外边的叶片上凝了少许露珠,它们一点点积攒着,攒够了,便聚成一大颗滴落下去,有一滴正碎在他们窗前。恰好这时林无妄身子往斜边歪去,黎昼的心都提起来,一把搀住了他。
  “师尊,蹲太久了,腿麻。”
  黎昼耳目清明,晓得是窗口夜露垂下,恍惚间却依然生出幻觉,以为它是落在自己心里。
  “出息。”对上自家徒弟眼角一点笑,黎昼将他扶起来。
  黎昼未必不知道林无妄是装的,是看自己半晌没有反应,心里急了,想和自己亲近。但即便是知道,黎昼依然无奈,除了由着他,什么办法也没有。
  气氛缓和下来,林无妄暗自松一口气。
  “便是如此,我才想去苍灵城,才想找皈虚剑。这一路走来,虽说我看上去与它没什么干系,可每每夜深,我总觉得自己能感应到它。我能看见它看过的东西,能看见那些人……能看见这些时日里,它杀过的那些人。”
  “我离苍灵城越近,这份感应便越发强烈,冥冥当中好似有谁在催促我,叫我快些过去,必须快些,否则就会有什么东西来不及似的。”林无妄说到这儿便止住话头。
  他面沉如水,好像先前的笑只是黎昼的错觉。
  “师尊,若我当真来自皈虚剑……”
  黎昼今天大概是皱眉皱得太久,眉间肌肉紧绷得发疼。即便他有心想按按让它放松,它也不听话了,不仅不松下去,反而还跳几下,搅得他一阵心乱。
  他先前生出的也是猜测,林无妄这会儿也是猜测。两个人聚在一块儿,猜破了天都只是自个儿的想法,是与不是、真真假假,没人能给出个确切的说法。
  有一肚子话堵在了喉头,黎昼每一句都想说,又不知道从哪儿开头。林无妄等得忐忑,末了却只听见师尊用被气笑的语气教训他——
  “那你还有闲心和我来无定城看枫叶?”
  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章程,林无妄毫无准备,只顺心答他:“我想来。”
  黎昼:“……”
  林无妄答得实在是没有毛病,不仅没毛病,还显得很真诚。就这么三个字,便让黎昼将堵在喉头的话又原路吞了回去。
  皈虚剑太远太神秘,它的传说太多也太复杂,谁看它都不得清明。但林无妄就在眼前,从灵识初生养到现在,黎昼也算是看着他长大……虽说一晃眼没看住,让他长快了些,但这也不过路上插曲,大体是不变的。
  “来都来了,看都看了,算了。”
  黎昼呼吸时,感觉眼鼻心肺间全是夜里的凉意。
  他说:“算了。”
  林无妄不知这句「算了」算是个什么意思,黎昼却一下子从清寂里脱壳出来。也不晓得这短短时间里他是想通了什么,他伸个懒腰,终于又沾染上几分烟火人间的活气。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迎着黎昼稀奇的目光,林无妄吸一口气:“师尊原谅我了?”
  黎昼觉得奇怪:“我什么时候怪过你?”
  “先前有的,我能感觉到。”
  黎昼愕然。
  小崽子什么都好,就是过于敏感不安了点儿,看这委屈巴巴一张脸,哪里能找出传说中万兵之祖皈虚剑的影子?
  “没有怪你,只不过是自己心里有些事情,先前放不下,捉摸不透,刚刚听你说完那些,竟便释然了……”
  “师尊有事捉摸不透,为什么不与我说说?师尊原本不能释然的又是什么?”林无妄似乎没有想要答案,他只想把话说个彻底,“师尊若对我有任何疑惑,日后随时问我好吗?”
  黎昼微顿:“我怕你不愿提它。”
  “没有什么愿不愿,我没有一句话是不能和师尊说的……”
  林无妄才刚说完,便想见了什么,被一阵混乱的心绪堵了心口,讲完这句就哑下来。
  其实林无妄也没说什么不应分的话。但黎昼听完那句,心底竟异样地咂摸出一些别的味道。他半迷糊又不迷糊,一时间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个什么,思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大概是徒弟贴心」的答案,便也就不再多说,只欣慰地附和一声。
  “好。”
  整理好心绪,林无妄一眨不眨地望着黎昼:“那师尊呢?”
  “我什么?”
  “若我有什么想问的,有什么想要知道的,师尊也都会同我说吗?”
  这是趁机做什么交易呢?黎昼脑子一转,想起来林无妄上回离家出走之前发的那一通脾气。当时林无妄问他晨星的事,也因这事怪他不坦诚。
  那阵奇怪的感觉又回来了。
  这世上,谁都有自己的心思想法,不是每一件事都可拿出来与人细说。即便是道侣之间也不存在那么绝对的毫无保留。但他似乎很在意这个?
  黎昼谨慎道:“我不能对你保证什么,但……”
  “我……我没有要师尊保证一些什么。”林无妄打断他,“我只是觉得师尊待我好似与旁人没有不同……”
  没有不同?黎昼盯着林无妄的脑袋,差点儿就要敲上去。
  “但我的身边只有师尊。”林无妄低着眼睛,自言自语般念了一句。
  黎昼瞬间说不出话了。
  “说这是幼稚也好,不合常理也好,我都认,但我改不了,我实在在意得很。”长夜中唯一一点光就这么燃在林无妄的眼眸里,他认为自己既然已经说了这么多,干脆将能想到的都说个明白,“我没有要求师尊什么,但至少让我知道师尊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黎昼一头雾水,只觉得自己完全跟不上林无妄的思路,“什么怎么想的?”
  “师尊和方少门主投缘,和那晨星投缘,和街上卖糖葫芦的、客栈里跑堂、擂台下看热闹的,每个人都聊得顺顺当当,好像和谁都有许多话可说。”
  黎昼哭笑不得。
  这小崽子说的是什么话?怎么连小贩和路人都算进去了?
  “怎么,我带着你出门,便不能同旁人说话了?这是哪儿来的道理?”
  林无妄好像生怕被误会,生怕惹他不快:“不是不能,我……”
  “纵然路上遇见了再多人,那也不过就是沿途过客。而与我同去同归、会在花市里给我送灯的只有一个,我心里都记着。”黎昼说完,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你……我委实是没想过你竟会在意这个。我出门在外,惯来喜欢与人谈天说地,一是得趣,二是偶尔能得些消息……”
  黎昼干巴巴解释了一通,却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不擅长说这些东西,总觉得哪儿别扭,兴许没说得好,但你心底清楚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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