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空穴来风,那传言是有佐证的。
比如,崇明门代代相传、被认作门主标识的贯日剑,现如今佩在了他的身上。
“麻烦?”林无妄不解。
“又或许是找他麻烦的那些人,他们有麻烦了。”黎昼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往另一边看去,“总有一些人目光短浅,贪财不怕死。”
林无妄顺势望去,不远处一群混混满眼精光,正往这边逼近。
或许是黎昼将注意力放在方月去身上过久,林无妄有些在意,他轻咳一声,上前几步,不动声色地挡在方月去和黎昼中间。
他说:“出门在外,最怕露富。”
更何况,方月去还长得温软好欺负,活脱脱的「人傻钱多速来」。
黎昼失笑:“没想到你还挺有经验?”
“师尊?”林无妄皱了皱眉。
黎昼不清楚林无妄这忽然闹的什么别扭。但他能感受到林无妄对方月去的不喜欢。虽然这份不喜欢来得莫名其妙,但转念一想,半大的孩子,情绪本就多变,便也没多说什么。
他只随口解释一句:“小点声儿,看个热闹。”
看热闹?林无妄挑眉。
也是,四合宗日日沉闷,这样的热闹真是难得看到。左右无事,便看看吧。
另一边,方月去察觉到什么似的,他抬头,正对上那几道不善的目光。
原先在茶馆休息的人,看见那些混混过来,三三两两都结账走了。这世道从来都是见义勇为者少,怕惹事儿的多。
方月去却不在意。
他望一眼来人,轻笑一声,继续吃茶。
那些混混被这似是而非的一笑惹恼了,怎么,这小子看不起他们?
走在最前边的那个在方月去对面坐下,他猛一拍桌,桌上的茶具随之一震,桌面便起了一条裂纹。今日店家不在,新来的小二是个没胆子的,他缩在柜台后面猫着腰,权当没看见,估摸着是不想管了。
那群混混见状便越发肆无忌惮。
桌面上的裂缝将他们分成两边,一面淡定,一面狂妄。眼见着场面就要「好看」起来,不料为首的刚准备说话,耳边便响起清脆的珠玉碰撞声。
那声音很轻,仿佛是夹在风中飘来,碰巧入耳,有魔力似的,只一瞬便叫人怔住。
与此同时,林无妄感受到一股很奇怪的力量,如同第一次进入四合宗那日,存放乾元鼎的那个方向对他施出的威压。
他皱了皱眉,按住心口,总觉得那儿有些慌。
混混们被迷了魂儿一般循着声音的来向站起,眼里、面上都是呆滞的。方月去一愣,他虽没被影响到,但显然感觉到了不对。声音来时缥缈,声源似乎不近,可不过一个抬眼,方月去的面前已经站了个女子。
女子背光站着,一身朱色纱裙,她生得明艳娇媚,一双手软若无骨,只轻轻拂过桌面,裂纹便自她指尖过处消失。
“小公子。”她半转过身,剪水双瞳直直盯住方月去,“你知道阜州怎么走吗?”
她的声音惑人,动作惑人,一举一动都在乱人神思。
方月去凝神看她,满眼防备,可不久之后,那份防备变成了迷惑。
女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公子?”晃完之后,媚眼一转,“怎么,看我看入迷了?”
方月去拿不准女子的来历,正琢磨着,一个不防就被她凑上前来。方月去一惊,随即感觉面上一热,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耳朵、脖子、脸都已红了个彻底。
女子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霎时也是一愣,接着半点儿面子也不给他,就这么笑了出来。
“小公子的脸皮还真是薄。”
方月去鼻尖出了薄汗,微微往后仰头,拉远他们之间的距离。他心里也恼,怎么这个毛病这时候窜出来了?
不待女子笑完,方月去抢先答道:“一路向南便是。”
“哦?”
问到了路,女子也不再与他调笑。
“谢谢。”她正准备走,忽然又回过头来,“对了,小公子,你的声音真脆,我喜欢。我啊,最喜欢的便是你这种声音。”
她刚刚笑完,转头就变脸:“而你们——”她扫了一眼那些失了神志的混混,满脸嫌恶,“你们快走远些吧,看着就倒胃口。”
她语尾转了个调儿,即便是说着这样嫌弃的话,听在耳朵里也像撒娇。
“哎?是,我们这就走……”
混混们浑浑噩噩,木偶似的,机械地服从着女子的指令离开。他们走得很快,三步并作两步,踉踉跄跄,磕着碰着也不停。
惑人心智,样貌妖艳,多是精魅,可这女子身上没有半分精魅的邪气,这是怎么回事?方月去还疑惑着,她已经发出一阵珠玉般的笑声走远了。
只不知为何,她走的方向是北边。
3.
女子走后,方才的那股压迫感瞬时消失。林无妄定了定神,转头望向黎昼,似乎是以眼神询问:师尊,热闹没了,还看吗?
然而,黎昼没有接收到他的信号。
事实上,在看见那个女子的同时,他的目光便凝重起来。
她和林无妄一样,在人世间游走却比林无妄游刃有余得多。那么是不是从她那儿,可以解开林无妄身世的谜团?更或者,是不是就能找到救他的办法?
久寻不见的问题终于有了个突破口,黎昼心下一紧:“走。”
“去哪儿?”林无妄一头雾水。
“跟上她。”黎昼的声音压得很低,却仍能让人感觉到他话里的急切。
藏不住也掩不掉,切切实实,这是林无妄第一次在黎昼的身上看见这种情绪。
跟上她?为什么?
黎昼并非泛泛,他若有心要跟上谁,那人便是一步千里也难不倒他。
然而此刻,当他们停下脚步,只能看见萧萧落叶,而周围是荒山野岭。
空无一人。
黎昼驻足,身后的林无妄也随他停住。
“师尊,人好像不见了。”
分明上一秒还在眼前,可只一眨眼的工夫,女子便凭空消失。如烟如雾,她乘风而来,也在下一阵风吹过时去得无影无踪。
黎昼晓得她有本事,却没料到她的道行这么高,连他也甩得掉。
眼前之人面色凝重,林无妄等了会儿也没等到黎昼开口,于是他抿唇,扯了扯黎昼的袖子。
“师尊。”他像是为难,“还追吗?”
连个影子都没有,怎么追?往哪儿追?
黎昼望一眼林无妄,倏然生出了些无力的感觉。
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在书本里找见痕迹,也不是所有事情都有个记录可供查询。
便如林无妄的身世,他久寻不见,今日遇见那女子,好不容易有了些眉目,却还是跟丢了,下一次再想找到线索,又不知要到什么时候。黎昼垂眼。
更不知道,林无妄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师尊?你是不是累着了,怎么脸色这么差?”
黎昼摇摇头,道:“无事。”
接着,他眺一眼远方,心底实在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故作轻松:“跟丢了……便跟丢了吧。”
害怕林无妄看出什么,黎昼转口问道:“对了,你今日如何,可还有不适?”
“我没什么。”自下山以来,林无妄已是好上许多。只不过他不明白该怎么解释这番变化,便也就这么略了过去。
“倒是师尊你,真的没事吗?”
该不会是怕他担心强说没事骗他的?
微风过处,林叶飒飒,黎昼垂手立于林间,眉眼低垂。他略作停顿,又否认一次,还摸了摸林无妄的头。
黎昼轻笑:“真的。”
见状,林无妄犹豫许久才再次开口:“师尊,你是不是认识那个女子?”
从遇见到追来,虽只匆匆一面,但林无妄觉得那个人对于黎昼而言好像很重要。
小徒弟还是注意到了?也是,人又不是傻子,跟着他一路至此,怎么会注意不到。可他该怎么解释?
分明在外人面前可以口若悬河胡编乱造。但对着林无妄,黎昼那编故事的本事一下就施展不出来了,总觉着那样像是在骗小孩儿。为此,他很是苦恼。
黎昼纠结许久,末了却只一摆手:“不提了。”
若是认识多好,要认识的话,他也不至于连自己小徒弟的身份都弄不清,不至于眼睁睁看着小徒弟命灯飘忽,却找不到法子救人。
——不提了。
简简单单三个字,听在林无妄耳朵里,却成了欲盖弥彰,可以衍生出许多故事。理智之中,他知这可能是误会,但现如今,他什么也想不到。
他低垂着眼,阴影下面,原先浓墨一般的眸色微微变红。
似乎感受到了林无妄的情绪,宿云剑随之一颤,竟像在为他着急,想要安慰他。一人一剑,四处无声,这动静太过微弱,连黎昼都没能发觉,偏生林无妄似有所感,猛一抬头。
“怎么了?”黎昼见他不言不语,只怔怔站在那儿,表情呆滞,一时间有些担心,“是不是赶路赶得太快又不舒服了?”
仿佛在迷障中被人唤醒,林无妄从失控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他张了张嘴,没有否认。
小徒弟只是很轻地「嗯」了一声,黎昼便已经内疚起来。分明晓得小徒弟如今景况,他怎么还拉着人一路奔袭?小孩子都爱逞强,不适也忍着不说,早知就该让对方等在那儿,也不至于让对方难受成这个样子。
都说关心则乱,这话实在不假。
“我们回去休息。”
林无妄的一双眼亮得厉害:“师尊,不追了?”
黎昼略一犹豫:“先不追了。”
只是先不追了?
林无妄带着几分不满,故意道:“我其实没什么,也不想因为自己一点儿小事耽误师尊。若师尊当真有要事寻她,便不要顾忌……”
“什么小事儿,哪有小事儿。”黎昼皱眉,“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这么不会照顾自己?”
林无妄赌气似的:“我会照顾我自己,师尊也可以去做师尊要做的,不必管我。”
这是闹哪门子脾气?黎昼摸不着头脑,他正要拿出师长的威严,可话还没出口就看见孩子别过头去,脸上几分委屈。
“你……”
满肚子的话刚要出口,喉咙口转了一圈又咽回了肚子里。虽然不明白林无妄在闹什么,但也不能逆着毛撸,黎昼心说,哄哄吧,万一他这么闹出个好歹来,后悔的不还得是自己吗?
黎昼叹了口气:“我怎么能不管你。”
他的声音里满是无奈。
黎昼有一会儿没说话,可这一会儿在林无妄看来却已经是许久了。林无妄开始后悔,担心自己借题发挥太过,惹人厌烦,他几乎想回头道歉,却没料到还是黎昼先对他服软。
“好了,不生气了。”黎昼耐心地道,“师尊给你赔不是还不行?”
林无妄一怔,他抿了抿唇,抬眼间眸光似水。
他本是假意,并没有真的感觉委屈,也只故意那么一说,没想自己能骗过黎昼。他知道黎昼信他,也借着这份信任一步步往下探寻,想找到黎昼纵容的底线。可黎昼好像每回都只是无奈,从没有真正恼他。
“是我的不对。”林无妄低下头,“师尊不用向我赔不是。”
到底是少年心性,气得快好得也快,黎昼松了口气。
“那我们回去?你好好歇一歇,这荒郊野岭的,也没个可休息的地方……”
“师尊。”林无妄见他要掐诀,先一步喊停,“我想走回去。”
可你不是不舒服吗?黎昼想这么问,可林无妄眼神殷切,好像真的不想施诀离开。
黎昼收手,掸了掸袖子:“那就走回去。”
日光下边,少年笑意明朗,始终跟随在黎昼左右。
行至清溪尽头,远方有浓树攒云,而他们步伐缓慢,走在这荒芜之地也似闲庭信步。
黎昼多年来游历各地,每每空闲就会给林无妄讲自己遇过的事情。林无妄每回都听得认真,这次却有些出神。师尊虽在他身侧,但他们中间到底隔着多少距离?他忽然有些好奇。
林无妄不愿转头去看,总觉得太过明显,略作思考,他一点一点抬起手指。
原以为碰不上的,没想到,他只轻轻一动,便蹭到了黎昼的衣角。比他以为的还要近。
恰好这时黎昼讲到个有趣的地方,他侧身,望见林无妄面上笑意:“怎么,你也对这个感兴趣?”
林无妄笑意不减:“师尊说的,我都感兴趣。”说着,他收回手指拢在袖内。
长路漫漫,林无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这是要去哪里,可他一点儿也不着急。他或许有许多都不清楚,但身边人真真切切与他谈笑,足以叫他安心。
因为安心,所以哪儿都是正好。
第五章 有机会带你去看水灯
1.
那日虽跟丢了人,黎昼却不死心,他隐约记得女子问路,是要去阜州,是以他带着林无妄一路至此,可惜仍旧一无所获。他不得不暂时放弃,也不得不承认,那女子能力在他之上,恐怕早在最开始便发现了他的跟踪。
既然比他厉害又不想被他找到,那他当然寻不见。
黎昼想得入神,不经意被人一撞。
“师尊?”林无妄一直在他左右,见他被撞着,连忙将他扯过来些,避开人潮。
不过是被个孩子撞了下他的手臂,连个痛感都没有,至于这么紧张?
黎昼哭笑不得地拂开林无妄的手:“我没事。”顺便倒吸了口冷气——
林无妄这一扯,力气可比那撞来的孩子大多了。
“今儿个怎么这么热闹?”
时已入夜,城中却仍是人马纷杂。黎昼左右四顾,入眼是彩楼红袖招摇,店前有酒香弥漫,孩童们在街头巷尾窜来窜去,闹腾得很。
是他这么一问,林无妄才注意到周围景象。
街边灯烛华灿,路过的人手里都提着花灯,高楼上无数人推杯换盏。惹眼得很,他却一直没有发现。
不等林无妄回答,黎昼自个儿恍然大悟似的喃喃道:“是了,银月如盘,桂花飘香,今儿个是中秋。”
林无妄不懂:“中秋?”
“是个节日。”黎昼随口同他解释,“在这一天,凡世里阖家团圆,或登高楼拜月,或伴着丝竹管弦饮酒,城中还会有灯展,喏,你瞧头上挂着的,那些便是。”
他说着,想见了过去:“约莫是八年前,那时我下山游历,恰好便是中秋。途中我遇见一位修行者,我们都只一人,与周边的热闹格格不入,许是被那气氛感染了,我俩便搭了个伙儿,通宵饮酒,勉强算是过节。当时落脚的地方叫什么,我记不得了,但那里临海,居民时兴往海里放羊皮水灯祈愿,他们把那灯叫作「一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