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被哪个字戳中了,林无妄眼睫轻颤,喉头滚动了一下。他偏过头去,不晓得在掩饰什么,手微微抬起又放下,末了握拳方在唇边轻咳一声,露出些隐晦的笑意。
“你们是兄弟?”方月去有些诧异,他先前分明听见林无妄唤对方师尊。
“是这么回事儿,我们是师兄弟,只不过师父年迈,我代师收徒,这孩子心眼儿实,总说认的是谁便该叫谁师父。”黎昼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摊手,“否则,就我这个年岁,哪能收上什么徒弟。”
黎昼发尾高束,眉眼含笑,即便无奈摊手也满是少年意气。他虽不喜自己样貌,但偶尔借此骗人,还是好用。
方月去望他一眼,点点头,心说也是。修行路上最重能力,但除却少数的少年天才是资质天纵。在那之外,能力这种东西大多都是靠时间积累的。人都现实,没有哪个修行者会愿意拜一个年轻人为师,即便那个年轻人本领不弱。
“难怪。”方月去恍然大悟。
“对了,少门主说的那个晨星,她毕竟是女子。”黎昼似乎有些苦恼,“不知加入我们二人同行,路上方不方便?”
方月去沉默起来。
方不方便他没想过,他只觉得,有旁人在,她总能收敛一些。
黎昼就这么望着方月去,半晌,方月去不晓得想到了些什么,脸上一红,末了却轻咳两声。
他说:“无碍。”
黎昼笑吟吟道:“有少门主这句话,我们便放心了。”
从始至终,除却那一声轻咳,林无妄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他仿佛是只影子,只跟在黎昼左右,对黎昼的意见毫无反应,不赞同也不反对,只那么跟着。
进客栈、选房间、用晚饭,比之黎昼的健谈,他简直安静得不存在一般。
整个用餐期间,黎昼看似认真,可每每周边有动静,他都会往边上望,像是在等着什么。
方月去没有留意,林无妄却是看在眼里。
先前面上一点笑也被磨得干净,他的眼神越来越沉,餐后回房,黎昼瞧见他模样,不觉有些疑惑。
怎么这样板着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欠了他多少钱。
“怎么了?”黎昼坐在桌边,倒了两杯茶,往林无妄那儿推了一杯。
林无妄本想当没看见,但犹豫了会儿,还是坐下来。
他接过茶盏,直截了当:“师尊与那女子到底有何渊源?”
“渊源谈不上。”黎昼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我有事求她。”
求?林无妄皱了皱眉。
“也不知能不能求得成,毕竟她看上去在躲我。”黎昼叹了声。
他知道林无妄憋了一路,就是想问这个,现在的孩子大多好奇心重,这没什么。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一并问了吧,能说的我都告诉你。”
“那不能说的是什么?”
黎昼耸耸肩:“不能说的自然是不能说,你问了我也不能说。”
他一派轻松,却让林无妄觉得是自己在无理取闹。
“那我没什么想问的了。”林无妄起身便要往外走。
黎昼没想到他会是这么个反应:“你去哪儿?”
“我出去散散心。”
黎昼想了想:“带上钥匙。”
“不必。”林无妄赌气道,“我今夜不回了。”
黎昼有些好笑,好端端的这是在闹哪门子脾气?
“不回?你睡屋顶?”
林无妄不再答他,拔开门闩就要出去。
“无妄!”
从前没有发现,原来他这个名字并不适合在情急时唤,叫出来好似犬吠。黎昼分心想到,想着想着就笑了出来。
然而刚刚笑开,黎昼就瞧见了林无妄不怎么好的脸色,又压下笑意。
黎昼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你在闹什么呢?”
林无妄惯来喜欢看黎昼笑时的模样,偏偏这下,他看着来火,满心都是被轻视的怒气。也许被师尊发现,会觉得他这气来得没有道理。但情绪这种东西,要来要走,本来就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绕到林无妄面前,黎昼背对着门,正要开口,忽然感觉有点儿不对。
“你是不是长高了?”
原先矮他半个头的小徒弟不晓得何时已经可以与他平视,隐约记得最初捡到林无妄的时候,对方的五官还捎带些稚嫩,可或许是天天相处,他忽略了林无妄的变化,今日才发觉,林无妄面上的青涩稚嫩已然褪去大半,加之此刻情绪不好,眉眼也随之凌厉起来。
看上去怪叫人有压迫感的。
“什么?”
“你看起来长了些个子。”黎昼比画了一下他们俩的头顶,啧啧两声,“这才几天,你竟和我一般高了。”
林无妄面色不豫:“师尊阻我,就是要说这个?”
黎昼轻咳一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你怎么了?”黎昼问完,觉得有些生硬,于是又加一句,“在闹什么脾气?”
加完这一句发现还不如不加。
闹脾气?林无妄轻嗤。
“我没有。”
口是心非的经典回答。
黎昼想了想:“你不喜欢晨星?”
“晨星?”林无妄嘴角一勾,“师尊记性真好。”
“少来这套。”黎昼不喜欢整什么虚的,“你不喜欢她?为什么?”
林无妄撇过头,并不作答。他明白黎昼的性子,简单干脆好相处,偏这下弄得他有口难言。倘若黎昼和他绕些弯子,他还能装作被绕进去讲出心里话,可对方这么直来直往,他反而没办法再说什么。
不想回答,又懒得用原来装可怜的方法对付黎昼。于是林无妄垂眸,只静静站在那儿,半晌才开口。
他说:“我不喜欢,半点儿都不喜欢。”
黎昼再次站定,软了言语:“就当为了师尊?”
“那师尊呢?”林无妄又道,“师尊连待我坦诚都不愿意,却叫我为了师尊忍一忍,这是什么道理?”
林无妄的语气几近逼问,话音刚落,便有风携带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天地都在为他造势。那一瞬间,林无妄身上迸发出来的压迫感,即便是黎昼都被逼得退后一步。
这是接任四合宗后,黎昼第一次感觉到威胁。
而这份威胁,竟是来自他的小徒弟。
“坦诚?”
黎昼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觉着心底发凉,又是气又是失落。难道要告诉他,他命灯飘忽、灯芯不稳,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死了,而自己却连救他的办法都没有?
良久,黎昼低笑:“你觉得我待你不坦诚……兴许,也没错。”
话音落下,再无人开口。
林无妄垂眼,眸色忽红忽暗。他郁结于心,有气想发,可这下真发出来,看见师尊反应,他又有些后悔。
林无妄将手敛在袖中,拳头握了又松,仿佛无措,又仿佛在忍耐着什么。
“天色已晚,师尊早些休息。”短短一句话,他几乎是咬牙说出来的。
说完,他转身推开窗子,一跃而下。
黎昼面色复杂,在门板上靠了许久才往窗户边走去。他往下看,然而窗外的院落空空荡荡,连落叶都被扫了干净,什么都没有。
明明是想他好,却叫他生气了,还气到离家出走。大晚上的,也不知他要去睡哪里。虽不是寻常人,但到底是小孩子,白纸一张,难免让人担心。
黎昼倚在窗边,低了眼睛,月光如水洒落在他身上。
“我当徒弟的时候,可不敢这么和师父闹脾气。”
他说罢,停了停,回忆着方才发生的事情。他说是说林无妄闹脾气,但过程中,他也有冲动的地方。
“如果你现在回来,我便原谅你。”
黎昼说完,转念又一想,若自己与林无妄互换立场,自己在生气,林无妄却满不在意,他也会更气,因为对方根本不在乎他的情绪。
“或者……”
黎昼将身子微微探出去些,声音很轻——
“我和你道歉啊。”
第六章 怎么短短几日,小徒弟就长高了
1.
黎昼从来都没架子,不会自持身份不肯低头,他是一个愿意道歉的人,只要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做错了。
只可惜,他这个歉,等了三日都没能道得出去。
傍晚,方月去在小院洗擦剑的软布,碰巧遇见黎昼。
“林师兄!”
他们同为剑修,在林无妄离开的第二日,方月去便兴致勃勃琢磨了一番装死不动弹的宿云剑,继而与黎昼讨论起修行之事。也正因那一番讨论,他叹服于黎昼的见解,当下便对着眼前少年唤出一声「师兄」。
“少门主。”黎昼轻一点头。
方月去起身向他,又往两边一探:“那位师弟还没回来?”
起初说好一同上路,没想到第二天就出了个小意外,队伍里丢了个人。黎昼心底无奈,当下便提议方月去先走。然而方月去大抵是觉得不道义,说愿陪他等等。
“没有。”黎昼叹一声,“若是耽误了少门主的行程……”
“不不,我并无催促之意。”方月去摆摆手,“只是想着那位小兄弟一直……出走不回,你我只在这儿死等,总归不是个办法。再说小师弟一人在外,安危难测。不如我们去寻城中管事,帮着找找人?”
闻言,黎昼有些犹豫。人他日日在找,只是这几天他整个镇上跑遍了也没看见半个影子,想必小崽子是有意躲他。
方月去见他面色不对,放慢声音:“还是师兄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神色关切,眼眸清亮,是真在为他担心。
黎昼转念一想:“少门主所言有理,是我疏忽了,我这就去寻管事。”
说罢,他抬脚就走,却被身后人一把拉住了袖子。
俗话说关心则乱,这真是半点儿不假。
“现下已经入夜,管事早不在府上了,林师兄便是着急要寻,也该等到明早才有人。”
黎昼一愣:“也是。”
方月去正想说些什么,却看见了对方身上一瞬间的失魂落魄。于是到了嘴边的安慰忽然变得苍白起来。
犹豫会儿,他拍拍黎昼的肩膀:“小师弟不像愚笨之人,林师兄也别太过担心。”
黎昼轻轻叹,道了声谢便回房去。
路程不长,但他走得很慢,像是在等谁趁着个什么时候跟回他身后。只可惜,走到门前也没等见。
倒是开门关门间,有一阵风卷进来,黎昼一顿,听见阵清脆的珠玉声。再回头,桌边已经坐了个人。
“晨星。”黎昼似有疑惑,语气却不显。
风还未落,女子腕间的红纱如轻烟扬起,她眨眨眼:“呀,果然你们谈起过我。”
久寻不见的人终于出现,心焦许久的事情也终于有了转机,从先前的几分落寞中抽身出来,黎昼快步上前。
“你这是做什么?怕我跑了?”
“你既来寻我,应是不会。”
“那你还急着过来?”晨星比画两下,自虚空中抽离出细密金线缠在手上,“还在周围给我布这些东西?”
眼见法阵被破,黎昼却没有半分不自在,他只是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有备无患。”
女子玩着金线:“可这对我没用。”
黎昼坦然:“我先前不知,若早知道,便该换一招。”
晨星打量他两眼,嘟嘟嘴:“真没意思,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不如我家小公子。”她指尖轻捻,金线化作细尘散去,“他就很有意思。”
黎昼不动声色,只坐在那儿。
好在晨星没准备和他绕圈子:“所以你们不要再跟着我们了,这让我很困扰。”
“若我没有记错,我们同方少门主不过约定同行,并无其他,况且少门主也应下了。”晨星此人,未知且强大,这样的存在往往最令人忌惮。因此,即便她看似无害坦诚,黎昼也没有对她放松警惕。
他略作停顿:“却不知这困扰是从何而来?”
分明有另一个意思,偏要将它藏在出口的话后边,叫人多心去猜,又复杂又累,晨星最不喜欢这么说话的人。
她嫌得很,一拍桌子:“我喜欢他,你们这么跟着我,我怎么找机会对他下手?”
黎昼原在倒茶,闻言,手上一抖,茶水差点儿没洒出来。
“我知道你在找我,若有什么,今日你一并和我说出来,我们速战速决,免得那小子回来了,又要阻我。”
黎昼一滞:“和他有什么关系?”
“和他没关系,和他这个人的存在有关系。”讲完觉得对方可能听不懂,晨星又道,“简单地说,我俩相生相克,即便是离得近些都会有损害,比如心肝肺疼啊、头昏脑涨啊……哎呀,总之很不好就对了!”她啧啧两声,“更遑论路途遥遥,还要同行。”
晨星放下茶盏:“你说你,处心积虑把我俩凑到一起,你是不是要害我们?”
瓷杯落在桌上,也磕在黎昼心间,碰出一声脆响。
他的手一抖,垂眸,抿了嘴唇。
解释完,晨星又觉得奇怪:“怎么,这么难受的事儿,他没和你说过?”问完又陷入沉思,嘟嘟囔囔,“难道他对我影响大些,而他无感?”
后边这几句,黎昼有点儿没听懂,好在不懂的那部分并不影响他理解当下局面。
只不过有一点在意,晨星说中了,那些不适,林无妄真的半个字都没有同他提过。他一滞,但毕竟不是时候。
黎昼摇摇头,忍下那几分在意。
“所以你不是在躲我,而是不愿见他?”
“可以这么说。”晨星将空杯子往黎昼那边一推,补充道,“也不是不愿见他,只是见他,我不舒服。”
黎昼眉头一皱,为她斟茶。
晨星以为他仍不懂:“都说了,我们相克。”
顿了会儿,黎昼问道:“那你们是同族吗?”
晨星一口茶没咽下去,差点儿就喷出来。
“同族?”她像是想笑,琢磨了会儿又点头,“好像也能这么说,只不过,要按这个逻辑算,我们这族满天下也不过三人。哦,不对,那个不算……那么,就我和他吧。”她说完,又纠结摇头,“也不对,我可不像他那么正统,我比不上他。”
她说得没头没尾,一番话下来,除了她自己,谁都听不懂。
倒是稀奇。
黎昼想了想:“那你们是什么?”
“哎?什么是什么?”
黎昼见她不像装傻,是以换了更直接的问法:“他生命垂危,你可知该如何救他?”
“生命垂危?”好似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晨星先是惊诧着笑了一阵,这才接口,“你放心,他好得很,即便有朝一日,全天下都出了事,邪魅横行、妖魔当道,他也会活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