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屏笑着说完,抬起头露出带疤的脸,目光阴狠,“姑娘觉得我家主人大费周章设下这场春猎局,妙否?”
她死死盯着被捆在树上的少女,迫不及待地想从她身上找到几分惊慌失措的表情,但偏偏秦姝意面容平和沉静,彷佛墨屏方才说的与她毫无干系。
墨屏气极,忍不住上前两步道:“秦大小姐,你没有心吗?国公府那位视你如珍如宝,你竟真的对他毫无眷念吗?”
刀还藏在袖中,秦姝意侧了侧身子,耐心地解释道:“墨屏姐姐,你真是目光短浅,这话说的好没道理。”
找了个隐蔽的姿势,她又说:“你见哪个成就大业的男子会为了个女人失掉分寸的,你家主上能想到的,焉知世子和他身后那位看不破呢?”
“若我是你,此时便速速离去,逃命要紧,免得一会被御林军堵杀。还有啊,既是死敌,如此轻视敌人可是兵家大忌,姐姐背后的主上亦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闻言,墨屏果然露出了几分为难的表情,但她还是恶狠狠地剜了秦姝意一眼,喝斥道:“激将法对奴婢可没用。”
说罢又伸出手,抚上少女的那张脸。
“姑娘长得真美,瞧这秀眉明眸,当真是我见犹怜。”墨屏的手上还带着粗粝的茧子,彷佛在观赏一件易碎的瓷器。
然而下一刻,她的表情却彷佛地狱里的恶鬼,马上就要将秦姝意撕成碎片,眼中尽是不甘。
墨屏从腰间抽出随身带着的一把刀,擦着秦姝意光滑的左脸,缓缓地将刀身上移,轻声开口。
“生死大事自然要凭姑娘自己的造化,但这张脸,奴婢还是能做主的。”
她右手上举,就要把那柄刀往下刺去。
忽然林中响起一个青年的声音,“你敢!”
墨屏被这话音一激,下意识转头去看。
不料手中的刀却被青年掷过来的一柄折扇击落在地,她的手腕还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震得发麻,心中有些惴惴。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做她的主?”
说话的青年束着高马尾,额间还配着一条鸦青色抹额,气度清贵不凡,因着急匆匆赶来,额发微乱,倒添了几分随性,不损风姿。
那些死士见他这样悠闲,也不敢贸然上前,反而扭头看向不自觉退了两步的墨屏。
墨屏见状一声冷喝:“愣着干嘛?主人说了,杀裴世子者,日后加官进爵,可得黄金万两!”
似乎是被墨屏的话激励到了,死士们也不再瞻前顾后,抽出武器蜂拥而上。
秦姝意远远瞧了裴景琛一眼,见他还是那样恍若不在意的姿态,忍不住开口道:“世子小心!”
听到这话的瞬间,青年方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容,战意昂扬,他迅速从腰间抽出一把薄如蝉翼的三尺软剑,旋身朝着离自己最近的死士刺去。
一剑封喉。
片刻间,林中已倒下一具又一具的尸体,眼见裴景琛愈战愈勇,死士被他杀的所剩无几,墨屏目露凶光,掏出一把袖箭射下了远处树上挂的一张幡旗。
林中鸟雀惊飞,又从暗处窜出四五个蒙面死士,其中一个还对着墨屏点了点头。
秦姝意将这一切收进眼底,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手腕,接触到墨屏阴狠的视线,真切地劝说。
“姐姐当真以为区区几个死士便能拦住世子了?姐姐莫不是忘了,世子的父亲是谁?”说完她又疑惑地补充:“怎么,姐姐还不肯逃?”
墨屏本被她这一番话激得面色发红,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得意洋洋地说:“与其担心奴婢,不如多担心担心姑娘自己的命吧。”
说完拾起地上被击落的刀,提步进入了包围圈,围击裴景琛。
这边她走后,秦姝意却并没有真的停下动作任人宰割,手中的动作更加迅速,她抽出袖中的刀,飞速地磨上了手腕上粗糙的麻绳。
裴景琛送她的这把刀十分锋利,很快磨开了麻绳,但刀尖也不可避免地划过她的手腕,传来一阵刺痛。
她松绳一看,腕间血珠淋漓,十分可怖。
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些伤口的时候,秦姝意脱险后反而向右手边的林子跑去,矮身借茂密的树丛遮住了自己的身影。
这群人都是刀尖上舔血的杀手,裴景琛孤身应对尚且受其掣肘,为今之计唯有躲起来,不给裴景琛添麻烦。
只要她能自保,世子便无后顾之忧。
果然,裴景琛远远看见树下被磨开的麻绳,心下稍定,手上的软剑攻势更加凌厉,三尺青锋扫过之处,皆是一剑封喉,血花四溅。
就在死士已经倒下一片后,密林深处却传来一声雄浑的虎啸。
墨屏浑身是血,扭头看见消失的少女,心中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刚才因着裴景琛特意留下她一条命,现在还没断气,倒在地上得意地望着他。
她呸了一口,啐道:“秦家那个跑得还真是快!”但很快又凄厉地笑了起来。
“既然她跑了,那就先杀你吧!不知世子日后断臂瘸腿时,是否还能如今日这般以一挡十?”
墨屏眸光阴狠,迅速掏出一枚哨子,裴景琛见状将手中软剑狠狠掷出。
软剑穿透墨屏的胸膛,直将她钉在原地,胸前迸出连绵的血,她双眼倏忽睁大,还是撑着一瞬间吹响了口中的哨。
白虎似乎听见了这方的哨声,又狂啸几声,震出了林中的鸟雀。
墨屏狼狈地倒在地上,隐约感觉到了身下大地的轻微震动,心中一喜,气若游丝地看着神色凝重的青年。
“以奴婢这条贱命,将金尊玉贵的恒国公世子拉下水,奴婢不亏啊!”
她才笑出声,又呕出一口血,断气时眼眶发红。
秦姝意虽躲在树丛里,却也听到了墨屏威胁的话,自然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如她所料,萧承豫果然是要放出猛兽,来断了裴景琛奉命收盐的后路!
那晚百思不得其解的鱼饵,竟然是她。
秦姝意从藏身之处跑了出来,扬声道:“殿下,快逃!” 裴景琛见她狼狈地跑出来,眼角却闪过不远处一道庞大的花白条纹身影,空气无比压抑,他连忙嘱咐:“你怎么出来了!快躲起来!”
秦姝意脊背上冷汗涔涔,额发散乱地贴在脸颊边,形容狼狈不堪,心跳如擂鼓。
但撞上青年坚决笃定的眼神,自然知道现在她更该做的是什么。
她不能让他为难。
少女唇色苍白,还是下定了主意,向身后的密林跑去。
身形庞大的白虎已经悠悠然地追了过来,四爪磨着脚下的地,一双虎眼闪着森森冷光,瞬间扑了过来。
裴景琛余光中见少女离开,强迫自己镇定下心神,迅速提气上前,抽出墨屏身上的那把软剑,倒下身子,从白虎腹下滑过。
那凶猛的白虎身形灵敏,见一扑未成,粗壮的虎尾如一把钢刀,狠狠朝着裴景琛扫了过来。
青年后退两步,双脚蹬上一侧的树,借力旋身,一剑砍下白虎扫过来的尾巴。
猛兽被激怒,发出一阵比方才更凄厉的呼嚎,虎眼凶光毕露,直直地盯着稳稳站着的青年,以更快的速度扑了过来。
今日这白虎,是非杀不可了。
裴景琛提剑上前,那把软剑在他手中却彷佛有着千钧之力,生生挡下白虎一击,他与这凶兽僵持不下,咬紧牙关撑着。
这白虎的力道愈来愈猛,他双肩上却似乎有着万钧之重,眼见就要败下阵来,白虎两只前爪十分锐利,向下压去时,直撕开裴景琛的右肩,鲜血淋漓。
这时白虎斜后方的树丛里却冲出一个青衣姑娘。
秦姝意用了十分的力气,白虎腥热的血溅在她的脸和衣服上,她却丝毫不敢放松,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刀又往深处旋了旋。
裴景琛因被白虎庞大的身躯挡着,瞧不见方才出手的人,却也知道这是千钧一发的好时机,手上的软剑使劲向上一挑,斜刺封喉。
白虎砰然倒地,少女纤细的身影映入眼帘。
她身上穿的青色衣裙又是土又是血,原本一丝不苟的精致发髻现在也散乱下来,看着真是狼狈极了,唯有那一双眼,依旧亮得惊人。
秦姝意的手指还有些颤,腥热的血液顺着脸流了下来,她垂眸去看,自己的脚下已经积了一滩血,而不远处,裴景琛的身后也是密密麻麻的死人尸体。
鲜红的血液无时无刻不在刺着她的眼睛。
她双膝不受控制地一软,蹲下身子抱住了自己,她没有流泪,大脑放空,似乎不知今夕何夕,眼前的一切也都变成一片虚妄。
裴景琛抿了抿唇,也蹲下身子,与她平视,温声安慰:“秦姝意,别怕。”
“我没怕,只是......”少女下意识地反驳了这样一句话,却突然顿住声音,不知道要解释什么,又能解释什么?
人如天地之间的蜉蝣一粟,生死均在一夕之间。
青年的嗓音素来十分清冽,现下不知怎得有些低沉,逾矩地拍了拍她的肩。
“我十岁那年,随父亲去了雍州,在那边养了三年病,病刚好便被父亲带着上了战场。”
秦姝意抬头,怔怔地望着他。
“军中的将士们在阵前作战,我年纪小,只能跟着老兵去打扫战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多的死人,便如尸山尸海,我那时同你现在一样,又悲又惧,回营后又大病了一场。”
青年的眸光温柔清澈,彷佛只是在讲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语调平淡。
“后来我受不了了,闹着要回京,是父亲将我绑起来骂了一顿,他说这些死去的俱是军中英魂,都是铁骨铮铮、保家卫国的好男儿。”
说到这儿,他的话音顿了顿,又补充道:“边关将士如此,死士亦是这样,不过是效忠的主上不同,赴死的结局不同罢了,何况你今日不杀他,明日他便要来杀你。”
裴景琛说完,走到断气的白虎尸体旁边,将秦姝意之前刺进去的那把刀抽了出来,又用自己的衣角擦干净了,这才递到少女面前。
“若真有冤魂索命,便叫他们来寻我,你不必自责。”
秦姝意眼中略略恢复了神采,人看着也比刚才消沉的样子要精神了不少,她缓缓地伸出手去,正要接过那把短刀,却猛地被人抱住翻了个身。
原来捆着秦姝意的那棵树上正射进一支羽箭,身后不远处却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两个倒在一处的人心跳也混在了一起,杂乱无章。
周边的风似乎也停了下来,一片寂静。
秦姝意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青年微凉的唇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心跳的好快。
裴景琛猛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垂眸去看,身下的姑娘面色涨红,纤细的双臂因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还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
姑娘似乎也发现了自己与青年之间这个姿势的不妥之处,双手迅速垂了下去,贝齿咬紧了唇瓣,心绪纷繁。
裴景琛敏锐的察觉到了她的变化,然而他自己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去,耳尖红得似乎能滴血。
连忙起身,从前妙语连珠,现在却彷佛成了锯嘴的葫芦。
“你莫怪!我,我不是故意的......刚才那人搭弓射箭,我一急这才,这才唐突了你。”
明明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被裴景琛说的磕磕巴巴,好不容易说完,他又低下了头,肩膀微垮,宛如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秦姝意也连忙站了起来,看着他道:“无妨的,妾还要谢谢世子方才出手相救。”
她话音戛然而止,似乎想到了什么,忙岔开话题道:“那妾先去把刀拿回来。”
往日里桀骜难驯的裴世子闻言,神色有些不自然,竭力压下心中那股奇异的感觉,点头道:“我也要去拿折扇和剑。”
两人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心跳却久久不能平复。
秦姝意走到那已经断了气的死士身边,抽出了自己的短刀,又伸手帮他合上了双眼。
就在她起身时,一把刀忽然抵住她的脖子,迅速挟持住她。
秦姝意脊背僵直,转头去看,一身黑衣蒙着面,同方才的死士是一伙的。
那死士的刀就抵在她的颈侧,微一用力便能擦出一道血痕。
他看了一眼那具倒在地上的尸体,声音冷硬,说出的话却在秦姝意意料之外。
“谢谢。”男人的语调里还夹着一份悲怆,复又恢复了那样平淡的声调,威胁道:“秦大小姐,你是个好人,但遵从上令亦是我等职责。”
说完,他又挟持着秦姝意向前走去,动作十分缓慢,边走边喊道:“世子。”
裴景琛才将那把折扇捡起来挂在腰间,耳边忽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扭头看去便是这一幕。
俊朗面容上刚才还挂着的一抹浅淡笑容瞬间消失,他面色冷凝,冷笑一声:“又是哪里钻出来的狗杂碎!” 死士并不将此放在心上,宛如一尊没有思想的石雕,只是机械地维持着手中的动作,喊道:“把剑扔了!”
裴景琛将那把剑又握紧了几分。
死士见他充耳不闻,反而提剑慢悠悠地走过来,剑尖划地而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心也不由得提了起来,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刀尖抵在秦姝意的脖子上。
她却依旧面色从容,方才的脊背僵直方才只是瞬间的错觉,少女轻声道:“你觉得自己能在裴世子手下过几招?”
身后人握刀的手已经开始冒汗。
秦姝意又轻声补充:“听说世子十三岁时便随恒国公上阵杀敌,是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杀神。”
这话自然真假参半,但她说的笃定,一时间倒也能唬住身边的死士。
“裴世子!您可要想好,若是再往前一步,我便立刻杀了秦家小姐!”他一边说着,手中的刀也横在了少女最脆弱的血管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