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素来都是这样的,随心肆意。
裴景琛见她神色有些沉重,又补充道:“你别害怕,这场戏至此便算唱完落幕了,你只是不幸做了那布局者第一个饵,若我不来,他们也会有其他的后招等着。”
秦姝意听着他的话音,说道:“所以你来之前便猜到了有人要拿我作要挟?敌人在暗我们在明,不如主动执剑上前,破了他的局。”
青年点点头,有些愧疚:“是我连累你了。”
秦姝意却没接他的话,只是看着他道:“好,妾同顾状元回去。妾虽不知世子想要做什么,但若是有力所能及之处,还望世子直言。”
裴景琛闻言又上前一步,轻声道:“既对我下手,想必是奔着三月的扬州一行而来的,此人阴险诡诈,一招未成,必有后手,你近日千万要珍重。”
秦姝意反问:“世子觉得是谁?”
面前的青年听到她发问,不自觉地眯了眯眼,说道:“现下还未揭开他们的真面目,自然两个都有可能,都得防。”
秦姝意的心猛地狂跳,她早前满脑子都是姜蓉重病一事,自然肯定这设局者一定是萧承豫,但现在骤然被裴景琛打破,才恍然发现自己忘了个人。
因潜意识里觉得此人蠢笨,掀不起什么风浪,故而也从不将他当个人物,更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却蓦然反应过来。
桓王萧承轩也是皇子,母妃是高位贵妃,外祖又是帝师太傅,门生遍布天下,他怎么可能安心当那富贵闲王?
大周的天下,他分明也是想要来争上一争,分一杯羹的。
这样想通之后,秦姝意的心反而平静下来,不怕明处拦路的豺狼虎豹,只怕那角落里的明枪暗箭,那才是真正的防不胜防。
裴景琛又将顾长靖喊了过来,嘱咐了几句,顾长靖二人依照来时的路向着上林苑走去,裴景琛却转身从另一个小路离开。
——
上林苑的甲士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只是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唯恐打扰到主帐里的圣人,方才那帐子里一盆一盆地往外倒血水,落在众人眼里更是不妙。
而临时搭起的侧帐与之相比,气氛就要轻松许多。
仲京才从两位主子的帐篷里出来,又要小心防着周围的宫女太监,人多眼杂,自然是要万分注意,现在进了侧帐,才算稍稍沉下心来。
帐外众人心情沉寂,这侧帐的主人却十分闲适,还在悠悠然地研磨作画。
笔下雏形尽显,正是那头白虎。
此计初施,仲京便派人过来传了消息,说是裴世子拿到信一刻也没有耽搁,直往林中赶。
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便是今日裴皇后为父皇挡了那把刀又如何?一个病怏怏的儿子,一个残废侄子,就算父皇有意提拔恒国公,照他那个岁数又能活几年?
届时这天下于他,便如探囊取物。 萧承豫心中畅快无比,只觉得透过这张白虎图已经看到了裴景琛挣扎求生、苟延残喘的丑态,连带着下笔时的墨汁都露出几分飘逸。
他看了一眼安静站在一边的仲京,赞道:“你办事我一向放心的,只是这次派去的人你倒没向我报,难不成是母妃拨了人?”
仲京拱手:“如殿下所言,正是娘娘特意挑的,名叫墨屏,从小养大的死士,性情稳重可靠,自然是衷心得很。”
萧承豫淡淡一笑,又道:“这点小事,本不必惊动母妃的,难免叫母妃挂怀。”
闻言,仲京又耐心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若是没有墨屏,只怕此番行事不会这般顺利。”
“哦?”萧承豫略略看他一眼,又继续勾勒着笔下白虎粗壮如钢刀的虎尾。
仲京继续说:“此番正是让那墨屏扮成御史府卢大小姐身边的侍女,这才顺利骗了秦家小姐,不然只怕还要费些功夫。”
萧承豫听完心头一凛,眉头紧拧,笔下的墨汁已经氤氲成一团黑,白虎图因这缭乱一笔彻底作废。
他却无暇顾及桌上的图,只看向站在一旁的仲京,讷讷地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谁家姑娘?”
第35章
仲京见他神色恍惚, 也不由得郑重起来,肯定地回答道:“属下说,是秦家姑娘啊。”
萧承豫几乎握不住手中的毛笔, 语气犹疑,“可是礼部尚书府的秦大小姐?”
仲京点头。
萧承豫的怒气却鬼使神差地涌上心头, 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是重复地说道:“怎么会是她呢?那日和裴景琛同行的竟是她么?”
仲京已经许久没见他这样失神,上一次这般情况还是因为殿下连日做噩梦, 故而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可是现在分明好事在即。
他又走上前,站在萧承豫面前, 低声道:“殿下,您怎么了?属下上次来时本想将这女子的身份告知殿下,但殿下驳回, 属下也不好再提, 可是此事办的不妥?”
萧承豫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顿觉不妙,忙道:“与你无关, 原以为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子, 却未料竟是秦渊的妹妹。”
想到这儿, 他的话音顿了顿, 又道:“备马。”
仲京心头疑窦丛生, 还是问道:“殿下此时赶去, 怕是已经晚了,再说了, 您现在过去不是会平白引人怀疑吗?此局已成,经不起任何岔子啊, 殿下!”
萧承豫的目光却愈发恍惚,很快他又恢复了那样笃定的语气,下意识地反驳道:“不晚,只要去了,就不算晚。”
仲京见他已然打定主意,左右不得,索性撩袍跪了下去。
萧承豫看他一眼,大步向外走去,解释说:“本王只去将秦小姐带回来,届时整个礼部尚书府都要铭记本王的恩德,自然甘心受本王驱使。”
“可是......”仲京还想再劝,触到他凌厉的眼神,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去。 此局从最初便是为了离间礼部尚书府与裴世子,进而削弱五皇子背后的势力。
这秦姑娘原本就是一块必死的饵,现在殿下却要横生变故,救一枚棋子。
仲京觉得自家殿下似乎对这位秦姑娘有所不同。
便是未来的穆王妃,姜三姑娘,殿下利用起来也是毫不心软,原本不知这秦姑娘身份时,看着心情也是极好,可是现在却一反常态。
偏偏他只是一个僚属,无法左右主上的心意。
萧承豫刚抽出兵器架上的长剑,正要往外走,一双保养得宜的手先撩开了帐子,走了进来。
来人穿了一袭天水碧宫装,弯眉细目,自带一股江南水乡的婉约风致,她示意跟随的宫人退下,缓步上前,坐到了一旁的软榻上。
萧承豫的心也渐渐沉寂下来,朝女子行礼,拱手问安道:“母妃。”
宁婕妤端起面前的一杯茶,并未看萧承豫,反而扫了一眼在帐中跪着的仲京,温声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叫人跪着?”
她看着仲京,可这话分明是问的萧承豫。
仲京直起身,恭恭敬敬地解释道:“谢娘娘挂怀,是属下考虑不周,做错了事,自当领罚。”
“哦?京儿一向是个行事妥贴的好孩子,怎么会贸然做错事?”宁婕妤的嗓音清淡温柔,可是落在萧承豫耳朵里,却总觉得母妃现下有些不悦。
果然下一刻,宁婕妤抿了一口茶,复又说道:“方才在帐外便听得你们吵的厉害,你们俩脾性一向合得来,闹这一次便要伤心,不知能有多少感情经得起如此消磨?”
萧承豫了然,母妃这是在帐外听了一耳朵,于是也不再遮掩,只闷闷地说:“此事无关仲京,是儿臣以势压人,望母后恕罪!”
宁婕妤脸上挂着的笑渐渐冷了下来,淡淡地说:“你也知道是你不对?那为何仲京劝你,你又不听,一意孤行地要去救那秦家姑娘?”
她站起身,走到萧承豫面前,直直地盯着他,斥道:“母妃平日里就是这样教你的吗?这还是本宫那个行事果决的好儿子么?”
宁婕妤又微眯了眼,蹙眉看他:“难不成你对那秦家女儿有意?”
萧承豫听到反问,下意识地反驳。
“母妃多虑了。只是那秦家父子性格俱像一块顽石,饶是儿臣以保秦公子得入金銮殿为条件,换他真心相助,他亦驳了儿臣,此番若是能救下他的妹妹,想必他定能松口。”
侧帐中安静得落针可闻,萧承豫喉头一紧,也不敢再解释,只是觑着宁婕妤的神色。
宁婕妤听他说完,似乎认真地思考着他话中的可行性,良久,她才展眉一笑。
“既然你心中已有了主意,母妃也不好总拦你,那秦家着实是不识时务,但这种人家若是真能收至麾下,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萧承豫听着她话里有松口的意思,连带着呼吸都紧张起来,又听母妃缓缓地说。
“然则仲京的话也有道理,事情未平你不好直接出面,何况你父皇现在正在气头上,你若是去了,叫有心人一挑拨,反倒会引得他不悦。”
只见宁婕妤伸手一指,对仲京道:“此事便交由仲京,去时借着桓王的名头避人耳目。倘那秦家姑娘还活着,再以承豫的名头将她带回来;倘那姑娘命薄,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了。”
“承豫,你觉得怎么样?”宁婕妤转过头,看着脊背僵直的儿子,温和地问。
萧承豫自然明白这是母妃所能做出的最大妥协,只好答应下来。
仲京见他们已经达成了一致,心也放了下来,站起身道:“娘娘智谋,属下佩服!”
说完他又补充道:“只是此事明面上还是莫要和殿下扯上关系为好,不如让属下找桓王借兵,他对属下一向是言听计从,想来会答应此事。”
萧承豫不发一言,反而是一旁的宁婕妤点头道:“也好。”
她说完又赞道:“周姐姐生了个好儿子啊!若是没有仲京,本宫和承豫只怕在这宫里便是举步维艰。”
仲京垂眸,“娘娘和姨娘对属下的母亲有大恩。母亲体弱,早已无力筹谋。如今娘娘和殿下需要,属下自当结草衔环,以报君恩!”
说完他也不再逗留,退了出去。
一时侧帐里只剩下了宁婕妤母子二人。
宁婕妤看了萧承豫一眼,现在这个儿子早不是小时候抱着母妃不撒手的稚童了,随着年纪渐长,主意也愈来愈多,心中的想法也少与她讲。
想到仲京上次同她汇报的事,她又是心中一颤,到底是亲生的,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怎么可能不心疼?
宁婕妤关切地问道:“本宫听说你近日夜里总是辗转难眠、噩梦不断,颇为伤神?”
萧承豫将抽出的剑又放回架子上,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道:“不是什么大事,想来应是最近因着婚事和收盐一事,白日里想的有些多,夜里便睡得不安稳。”
宁婕妤看他眼下确实带着一圈乌青,心中也有些难受,下意识规劝。
“和姜家的婚事既然定了下来,那自然更改不了你父皇的主意,姜家虽庸碌,但好歹也是个有家底的,于你自然有助力。”
“至于扬州收盐一事。”宁婕妤的话音戛然而止,蹙眉看着萧承豫,又提醒道:“今日这局一早布下,只待请君入瓮。恒国公这个儿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奈何陛下又对他偏爱有加,不然也不至于让我们费尽心思来安排这些事。”
“你父皇的身体不知还能撑几年,他的这些皇子里,除了我儿,还有谁可堪重任?难不成还能叫一个日日迎风咳血的五皇子入主东宫?简直笑话!”
说完她抚上了萧承豫的发,又说:“我儿无需多虑,这是老天助你,要你成就一番大业。”
宁婕妤一开始说的还算平稳,后来一双水眸里却带上了点癫狂的恨意,道:“他们萧家的江山,有我儿承继,乃是万世修来的福分!”
萧承豫品着那点话音,应道:“母妃放心,儿臣都晓得。这次收盐回来,儿臣会与姜三姑娘成亲,待我们手握权势之时,那些在朝中摇摆不定的大臣自然会来依附。”
宁婕妤的眼神又恢复了那样的柔和,彷佛蕴着一汪春水,她缓缓开口,语调轻柔。
“好孩子,母妃知道你不喜欢那个姜家的姑娘,将她娶来后你大可只把她当个摆件,或是当猫儿狗儿的养着便好,先莫叫旁人挑出错来。”
“待你登基,不管想娶哪家的姑娘,他们都得双手奉上。”
萧承豫听后心头浮上一种奇异的感觉,耳边也再听不进母妃的话,脑中嗡嗡的,心境难平。
登基后,他可以娶秦姑娘。
可他潜意识里却总觉得自己已经娶过了秦姑娘,萧承豫又想起了那个梦中看不清脸的妻子,那样好的姑娘,亦不知是谁家的女儿。
正如仲京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对秦姝意的不同,他自己又何尝不知?
从初见秦姝意时,他便觉得依稀间见过她,对她也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无论是她的眉眼,还是身上那股淡淡的兰花香。
像他的妻子,未曾谋面的发妻。
但与此同时涌上来的还有得知她和裴景琛关系亲密时的恼意,在仲京刚才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只有萧承豫自己知道他那时的心绪有多慌张。
他愤怒秦姑娘同别的男子卿卿我我;害怕秦姑娘出事;可同时,他又不敢肖想秦姑娘,一如最初,那是从心底里蔓延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