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恐青年再上前,他手上果真用了几分力气,在秦姝意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鲜红的血瞬间涌了出来。
而裴景琛见到他的动作,也停下了脚步,只是手上的剑依旧未曾松懈,眸光愈发锐利。
他不仅皮相瞩目,骨相也极佳,五官的每一处都像是被人打磨了上万次,这才精心刻画出来。
笑时凤眼里蕴着暖意,整个人也如春日和风,当得上意气风发,往日他在众人面前都是一副笑盈盈的纨绔样子,故而人也显得随和可亲。
可是现在却骤然露出冷意,如秦姝意所言,那是一种战场上淬炼出的杀意,像一把收鞘已久的刀,将将露出棱角。
只怕他现在是怒火难消。
看着青年冷峻的面容,秦姝意倒是能理解这人的怒气从何而来,若是她被人这样威胁,想必也如胸膛中憋了一股恶气,久而不能发。
更别提,被拿来作人质的还是自己的盟友。
自上元节后,秦姝意很少想到与裴景琛的关系,抑或是她在刻意回避,当时的想法现在也未曾变过,盟友就是盟友,哪能掺杂上别的。
何况,万一他根本就不喜欢她呢?
秦姝意不想自作多情。
少女彷佛毫不在意自己脖颈上的刀,声音清亮,冲着不远处的青年开口,“世子,不要犯糊涂!”
闻言死士拿刀的手更紧,见裴景琛停在原地,威胁的语调更高:“扔剑!”
似乎担心裴世子不按照自己的要求做,横在秦姝意脖颈间的刀又要往里刺去。
“铿锵”一声。
剑落了地。
死士见状,这才稍稍安定一些,却不敢有片刻放松,喊道:“都出来!”
他的话音刚落,众人身后的密林里才便出八九个亦是同样装扮的死士。
挟持着秦姝意的死士首领冷声安排:“给裴世子留口气。”
死士们听到这吩咐,蜂拥上前。
裴景琛手无寸铁,孤身一人被围击,这波死士的身法显然更高,他应对的略显吃力。
倏然一个死士觑准了空子,横刀劈下,正中他之前右肩那道被白虎袭击的伤口,青年痛的倒吸一口气,眼底郁气更重。
忍着肩上的剧痛,他转身夺过身后死士的刀,长腿一扫,踢倒了离自己最近的两个死士,又是一转,迅速杀了方才偷袭的死士。
见他身上戾气愈来愈浓,死士首领心中也有些惴惴,冷声呵斥:“一起上!”
虽然手上有了兵器,但早先被袭击的伤口传来的痛意也越来越明显,裴景琛的整个右肩酸麻无力,现在也不过是强弩之末。
照这样不要命的打下去,他只怕要自断右臂。
秦姝意见他右肩伤口鲜血淋漓,心中更是一骇,只觉得心里抑制不住的酸涩,拼命地摁耐着想要流泪的冲动,她挣扎着喊了出来。
“殿下!你不要命了吗!为了妾,这根本不值!”
裴景琛眼前已经有些发散,连带着手中的刀也几乎握不稳,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他只是摇了摇头,又扯出一抹十分勉强的笑。
良久,青年复又轻狂地冲身边围着的死士说道:“来啊,杀我!”
他虽然这样说着,但那群死士却反而心存忌惮,不敢上前,动作也迟缓了下来,只是拿着武器警觉地看着这个浑身是血的世子。
死士首领见状,拔高了音量,催促道:“此时不杀,更待何时!主上的任务完不成,回去了也躲不过以死谢罪!”
听到他催促的话,众人似乎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又朝着裴景琛杀了过去。
秦姝意见他撑着一口气还要继续打,整颗心都沉寂下去。
裴景琛他,何必如此?
身后的死士似乎志在必得,既然主要的目标即将落网,手上挟持的刀也松了几分,双眼紧紧地盯着不远处还在强撑的青年。
秦姝意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一下手腕,右手缓缓上移,伸到袖中,摸到了那把冰凉的短刀。
眼见死士的攻势愈发凶猛,裴景琛的动作却十分勉强,只是咬着牙勉力支撑着自己没有倒下。
青年右肩的伤口狰狞,因着持刀的动作撕扯的更加严重,愈发狼狈,颓势尽显。
眼见一个死士的刀就要劈在他身上,千钧一发之际,远处一支羽箭破空射来,直接贯穿了死士的身体。
第34章
那些围在裴景琛身边的死士一惊, 转头正见一个中等身量的青年骑马赶来,那人一身赭色圆领袍,不等众人反应过来, 抬起手中的长弓。
弓上三箭,无一虚发。
裴景琛看清那人相貌, 唇角微勾, 秦家公子果然知晓他的意思!
见有人敢独自前来,挟持着秦姝意的死士深吸一口气, 不由得呵斥道:“还在磨蹭什么!速战速决!”
马上的青年并没将这人的话放在眼里,闻言脚尖踩着马镫,竟借力直接将要冲上来的两个死士踢翻在地, 抱拳对裴景琛道:“在下顾长靖,险些来迟,望殿下恕罪!”
那死士首领听这人自报家门, 怔了一怔。
同样面上露出疑惑表情的还有秦姝意, 她蹙着眉打量着那个中等身量的青年, 方才离得远,并没瞧清这人的样子, 现在却骤然回神。
是顾长靖没错, 但他怎么会和裴景琛关系甚密?
前世顾长靖方摘得武状元桂冠, 萧承豫便盯上了这位后起之秀的寒门状元, 屡次示好, 后来直接将顾长靖的母亲从常州乡下接来了临安, 特意买了座宅子颐养天年。
他这番做法可真是牢牢拢住了顾长靖的心,若说顾长靖早前对贸然参与党派之争还有些犹豫不决, 看到三皇子这般敬重自己的母亲,也死心塌地定了主意。
只是?秦姝意心中冷笑, 到底是个纯粹的武将,哪里看的透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披星戴月、大费周章地将武状元的母亲接到身边,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这究竟是真的为他好还是另有图谋呢?这是活人质!
顾长靖身后既无豪门世族,又无万贯家财做支撑,高宗对他甚为放心,屡次委以重用,后来更是直接派他接管整个西郊大营。
萧承豫若是没有顾长靖带的这些兵,他凭什么夺嫡?又凭什么坐上那个位置?背后无权,手中无兵,家中无财,想夺嫡只是痴人说梦罢了。
裴景琛借着顾长靖的力站稳,拍了拍他的肩膀,调侃道:“不晚,来得正是时候。”
顾长靖看着方才席上还意气飞扬的青年,现在却变得有些狼狈,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当朝皇后危在旦夕,尚不知境况如何,听说皇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怒斥必要严惩刺客,在场的武将本来就寥寥无几,能说得上话的更没几个。
最后只好是他和宋都尉二人接了这个烂摊子,本想从这群刺客身上找找有没有什么能佐证身份的东西,偏偏他们伪装得毫无破绽,不露一丝马脚。
正在他们收殓尸体的时候,秦家那位公子却找了过来,同宋都尉讲明了这其间的事宜,这位衣着清贵、气质文雅的公子面色焦急,只恨不得他们现在就能派兵过去。
宋都尉拧眉想了片刻,劝道:“既是殿下吩咐,宋某必当遵令,只是现在上林苑离不得人,娘娘现下还没醒,此事也不便铺张。”
顾长靖站在一侧,正对上他望过来的视线,心下了然,郑重地对着秦渊开口。
“在下今科武榜魁首,若公子不弃,顾某愿领命前去,搭救殿下!”
宋麒的神色却很凝重,他又重复道:“顾兄弟,若只得你一人前去呢?”
宋都尉说的不错,方才因着刺客这一乱,在场的士兵死的死,伤的伤,西郊大营里虽也有些亲兵,但若是将他们都拨走,万一上林苑再出事,那便是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了。
顾长靖自然也明白这一层危害,心中一凛,只犹豫一瞬,便重重承诺道:“世子于我有再造之恩,顾某自当鼎力相报!”
他自幼习武,寡母幼儿见惯了人情冷暖,母亲虽是个乡下的穷妇人,却颇有气节,自小便教育他“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白日里若是世子将他以阴招比试的事情奏报圣上,他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穷庄稼汉,届时只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如过街老鼠一般,连带着常州的母亲都要被人诟病。
幸而世子愿意给他一个机会,给他一个自己选择的机会,这是真正万死难辞的深重恩情,至此危难之际,他又怎能推脱畏缩?
所幸世子与秦家姑娘安然无恙,不然他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看着身边为数不多还活着的几个死士,顾长靖从地上捡起一把弯刀,便上前杀了过去。
他的武功本就不错,现在对上这几个已经同裴景琛战了好几轮的疲兵,便如最初射出的那只羽箭,冷峻峭利。
迅速将这几个苟延残喘的死士解决掉后,他又直直地盯着那个还挟持着秦家小姐的死士首领。
眼见大势已去,那人却愈发凶狠,威胁道:“放我走,不然黄泉路上我也要拉着她垫背!”
顾长靖早前受了秦渊的委托,现在情势不容推脱,有些拿不准主意,便退到了裴景琛身后,只等他下令。
裴景琛扭头看了顾长靖一眼,复又转过身,面容苍白沉静,心中却始终悸动难安,只觉得又犯了老毛病,心脏内里如同被人拿了利刃搅开,彷佛在滴血。
正当他要说话时,眸中却骤然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银光。
就站在对面的少女缓缓地转了转手腕,那道光又晃了一下,他凝眸去看,心中却忍不住惊叹。
她从袖里往外抽的,正是他亲手做的那把弯柄短刀。
他就知道,这姑娘一向聪明,怎么会甘心真的做那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少女的桃花眼眨了眨,示意他放心。
裴景琛心里又浮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彷佛没有看到那姑娘的小动作,剑眉拧起,语调里是藏不住的担心,佯装妥协道:“好,你放了她!”
似乎是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他还扔掉了手中从死士身上夺来的兵器,慢慢地向前走过来。
蒙面死士也挟持着秦姝意缓缓地向后退去,眼睛死死地盯着走上前的青年,生怕他突然攻来,一时也不敢放松。
待又退了几步,他扭头看了看身后的路,这一处他们昨日已经探过,密林深处地形复杂,逃了料他裴景琛有天大的本事,也追不过来。
察觉到自己脖颈上的那把刀松了松,秦姝意正瞥见死士放松警惕,转头打量。
短刀出袖,银光闪闪。
少女往后撤脚,狠狠踩在身后男人的脚上,死士吃痛连往后撤了半步,觑着这个空子,秦姝意不再犹豫,瞬间转手将刀刺入他的胸膛,人也迅速往一边跑开。
那死士胸膛上插着一把刀,还吊着一口气,他举着刚才挟持秦姝意的刀,摇摇晃晃地就要朝着逃跑的秦姝意扔过去。
就在这时,裴景琛大喝一声:“长靖!”
喊罢侧身一躲,他身后的顾长靖不知从哪又抽出来一支羽箭,单手掷出。
刀箭同出。
那跑着的少女却被裙角一绊,摔倒在地。
那把刀就掉在她面前。
而背后的死士,已经被顾长靖的羽箭射中,口中吐出几口鲜血,软软地倒了下去。
秦姝意看着与自己咫尺相隔的刀,愣了愣,调整着紊乱的呼吸。
裴景琛却已经跑了过来,脚步凌乱,滑倒在她面前,问道:“吓到了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妾没事。”秦姝意脸上身上都是尘土,狼狈得很,听到他问,还是努力地扯了一抹笑。
她垂下眼眸,却正看见青年右肩上撕扯开的伤口,他的情况比自己严重多了,右肩上鲜血淋漓,骨肉外翻,让人见了不忍直视。
“殿下,你的伤......”
裴景琛循着她的视线,也瞥了眼自己的右肩,故作掩饰地往上提了提衣服,挡住伤口,笑道:“没事,小伤而已。”
这样说着,他又将秦姝意从地上扶了起来,向顾长靖站的方向走去,问道:“长靖,皇后娘娘的情况怎么样?”
顾长靖的表情却很凝重,摇了摇头,答得精炼:“不妙。”
裴景琛听后脊背僵直,却始终未发一言,转身对秦姝意道:“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不能一起回上林苑,长靖对西郊大营还算熟悉,让他带你去找秦公子吧,他和令尊都很担心你。”
秦姝意蹙了蹙眉,问道:“那你呢?”
顾长靖见二人有话要说,裴景琛又看他一眼,他便识趣地退到了一边。
青年扯出一抹笑,安慰道:“不用担心,我认得回去的路,何况我还有旁的事要去做,不好带上你,你回到父兄身边,我也能放心些。”
“可你身上还有伤!难道殿下真的想当个残废不成?”秦姝意脱口而出,罕见的露出焦急的神色,倒像极了上元节玉带桥上那个训斥她不保重自己的青年。
听到她下意识的话,裴景琛也怔了怔,旋即一笑,温声道:“只是掉了层皮,养养就好了。”
秦姝意抬眸直直地盯着他,青年本就心虚,现在更看不得少女这样诘问的眼神,鬼使神差地垂下了头。
然而少女眸光坚定,唇色苍白,又重复道:“世子此番为了妾,太不值了。”
原以为她要说什么斥责的话,却未料出口竟是这几句。
裴景琛知道,她不是怪他,她是自责。
为什么要把错往自己身上揽呢?他是心甘情愿的。
裴景琛抬头,两个人在这样寂静的密林里对峙着。
青年喉结微动,他道:“什么叫值得?什么又叫不值得?这世间本就没有一以贯之的武断道理,我所信奉的不过是随心而活罢了。”
秦姝意看他片刻,话堵在嘴边却问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