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姝意只觉心冷,这布局者果然心狠手辣。
第5章
郑淑妃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头昏脑胀,正要发话把姜蓉带到咸福宫侧殿,外面便响起一道尖细的声音。
“皇后娘娘驾到!”
秦姝意来不及琢磨,忙牵着卢月凝走进人群,站在边上不起眼的地方,看到了众人簇拥着的皇后娘娘裴南筠。
裴皇后穿着一袭明黄色鸾凤宫装,罩了件藕荷色撒花薄衫,三千青丝绾成云髻,斜插两支赤金凤钗,腰间系了根孔雀纹宫绦,气度华美。
她蹙眉看着躺在地上并未醒转的姜蓉,嘱咐身边的女官道:“佩云,把姜小姐带到凤仪宫侧殿,再找太医来瞧瞧。”
女官垂首应是,身后两个小宫女便伶俐地搀了人起来。
“人是在我宫里出的事,姐姐半路截人是什么道理?”郑淑妃似乎十分不满皇后的举动。
裴皇后淡淡的看着她反问,“怎么?妹妹还嫌今日事情闹得不够大么?”
“可是......”
郑淑妃一心想要辩解,意欲斡旋,虽然她对这姜家女不甚欢喜,但是毕竟人是在她宫里落的水,只怕皇后带走姜三姑娘,她日后会落人口舌。
裴皇后的眼神却骤然变得凌厉,拔高了音调,“本宫听说淑妃与姜贵嫔素来不和。”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这件事郑淑妃是瓜田李下,硬吃了个哑巴亏,她咬牙行礼,“是妹妹思虑不周,此番便有劳姐姐费心了。”
话说完,裴皇后看向衣衫尽湿的三皇子,面上关心的神色不作假。
“承豫行事果决,这才救下姜小姐,本宫会如实转告给皇上,现在虽是酷暑,但是衣服湿了恐染风寒,你与承瑾身量相仿,不如随本宫去凤仪宫找身衣服换上吧。”
萧承豫拱手推辞道:“儿臣谢母后好意。生死大事,儿臣既然碰见了,便不能坐视不理,只是母妃还在漪兰殿等儿臣,日后有空闲,儿臣一定再去拜见母后”。
离开时步伐沉稳,看着倒是十分周正有礼,殊不知这身好皮囊下藏了一颗狼子野心。
“你们也来吧,”裴皇后语气和缓了些,十分谦和,笑道:“本宫也许久没见到那么多新面孔了。”
秦姝意瞥了眼那个匆匆离去的身影,又看向笑盈盈的裴皇后,疑窦丛生。
前世自己落水醒来后,已经在咸福宫侧殿,彼时只看见了萧承豫和郑淑妃。
后来京中流言四起,谣传她与三皇子私相授受,她秉承着清者自清、越描越黑的想法,再加上对萧承豫情愫渐生,并未干涉。
却未料这竟成了后来给父亲定的罪名之一。
——教女无方、败坏民风。
如今却有了变故,落水的是姜蓉,萧承豫没有留下,皇后中途截人,这些贵女也被邀去凤仪宫。
到底是从哪里开始不对了呢?
——
凤仪宫内燃着淡淡的白芷香,殿中还放了消暑的冰块,众人进殿只觉得宛如处在世外桃源一般。
“佩云,将前些日子皇上御赐的太湖碧螺春拿来,送予各位姑娘尝尝。”
裴后回宫后收起了训斥郑淑妃时的尖锐,眉目淡婉,坐在上位含笑看着殿中的少女们,恍若家中的长辈一样平易亲切。
大家坐在殿中安静品着有价无市的太湖名茶,裴后也并不催促,只是与众人闲说着一些琐事。
皇后常年呆在后宫,对京中趣事并不了解,好奇的样子像极了学堂里的女学子。
期间又最喜欢听卢月凝讲,她是名满临安的才女,随手拈来一则故事就讲的妙语连珠。
一时间殿内气氛十分和谐,其乐融融倒比方才在咸福宫赏花有过之而无不及。
过了半个时辰,殿外的佩云姑姑疾步走到皇后身边,与她耳语了几句。
裴后神色变得凝重,对众人说,“流言甚于明枪暗箭、止于智者。姜小姐落水一事有蹊跷,本宫自会明察秋毫,为姜小姐主持公道。”
“吾等既同为女子,便应知道女子在这世间的艰辛,回府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需三思。”
“臣女谨记。”众人纷纷应和。
“嗯,都来看看姜小姐吧,你们年岁相仿,也替本宫劝劝她。”裴皇后无奈地扶了扶额,这才往侧殿走去。
姜蓉已换上干净的衣服,正抱着膝啜泣,觉得自己落水被陌生男子救起,颇损名节。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还是裴皇后走上前,坐在她身边,轻声细语地承诺会还她一个公道。
卢月凝凑近秦姝意压低了声音道:“姜三姑娘方才还献舞来着。”
秦姝意倒是不知道还有这回事,她当时的注意力全在身旁的卢月凝身上,并没有看是哪家小姐上台演奏。
这就对上了。
看来这姜小姐如此伤心,不过是在担心郑淑妃对她印象不好,姜家与郑太傅关系不错,偏偏摊上这档子事,只怕日后会与萧承豫纠缠不清。
萧承豫的生母赵美人是皇上微服私访时带回宫的江南歌女,没有母家支持,人微言轻。
萧承豫本人又一心收敛锋芒,在朝中毫无根基,家世上与桓王萧承轩相比,又确实差了许多,任谁也想不到最后是他坐拥万里河山。
灭门之仇,她只恨不能手刃宿敌。
这一世哪怕要远离皇权更轶,却绝不可能让萧承豫顺利称帝,心中簇起一团暗火,抬头却对上了裴后探究的目光。
思绪一转,她蹙了蹙眉,神色凝重地向前迈了一步,坚定地看着抽泣的姜蓉。
“自古人生于世,命都是最重要的,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女子在这世道,活得更加艰难,一生圄于内宅,不能上战场为国征战,亦不能入仕考取功名。”
“不能死战、亦不能死谏,终其一生不过是在恪守礼教驯化的三从四德。”
她顿了顿,声音越来越低。
“姜姐姐,有多少人求生无门,你又何必因着虚无的名节二字一心求死呢?”
秦姝意说完,只觉心中吐出一口浊气,透过姜蓉,她似乎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那个阖府葬在皇权之下,无助也无力反抗的自己。
是的,她悔了。
她懊恼自己万念俱灰下饮下鸠酒、放火烧宫,她应该拼命活着,带着彻骨的恨意拉萧承豫陪葬,去黄泉为秦府上下一百条命赔罪。
侧殿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安静,没有人说话,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看着这位从开宴就低调的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秦小姐。
女子身量纤弱,相貌清丽,额角带着红肿。
她低着头,露出一截瓷白的脖颈,阳光把她的身影割成了两半,一半罩在了阴影下,一半照在和煦的日光里。
襦裙上的棠花暗纹波光流转,让人不由得联想到文人墨客常淡笔描摹的翠竹。
“说得好!”
门外一道带着笑意的清冽男声响起,拊掌以示赞同。
裴景琛把玩着象牙玉骨的折扇,丹凤眼微弯,薄唇翘起,慢悠悠地走进来。
他看清秦姝意的相貌后,眸光顿了顿,又笑道:“你说得很好。”
“小琛,莫要胡闹!”裴皇后绽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斥责着这位混世魔王。
“是某唐突,还请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裴景琛后退两步,谦逊地朝秦姝意拱手道歉。
秦姝意本就没有生气,见状福身还礼,淡淡道,“世子言重了。”
“你既把自己看得轻如鸿毛,口口声声懊恼失节,干脆直接嫁给救你的三皇子不就好了?让你爹找陛下求道赐婚旨意,又不是什么麻烦事,何必刚醒就哭哭啼啼?烦得很。”
裴景琛单腿撑在窗边,瞳孔显出浅浅的琥珀色,轻狂无状,说出的话却一点不留情。
姜蓉原本还惊艳这裴世子容貌昳丽,结果还没说话就被他刺了个透心凉,心里更委屈,又不敢再哭出声惹他烦心,死死咬着唇。
在一旁站着的世家女眷们也有些震惊,但又觉得裴世子这样说也有几分道理,这样做确实也能解决根本问题,就算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她们从前只听过当今皇后有一个侄子,养在身边长大,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人生得极俊美,颇得圣心,是个闲散又风光的“花瓶”。
现在一见,传闻之所以是传闻也有道理,并不算空穴来风。
譬如这位世子说话确实不留情面,再譬如他就算是个“花瓶”,也应当是“花瓶”中最顶尖的那个,容色远胜方才剑眉星目的三皇子。
“裴景琛。”
皇后拧了拧眉,语气里带着点薄怒,转头揽着眼圈红肿的姜蓉,“好容易才劝住了,佩云,去拿本宫那套点翠嵌珠累丝银头面。”
那套首饰被装在精美的雕花木盒里,一眼便知绝非凡品,姜蓉止了泪,忙站起来行了个大礼,嗓音微哑,“臣女惶恐!”
裴皇后拉过她的手,将盒子放在她手中,声音柔和,“你此次进宫受委屈了,安心收着吧,世子轻浮无礼,这也权当本宫一点赔罪的心意。”
姜蓉这才千恩万谢地收了礼盒,众人见状也纷纷告辞。
秦姝意和卢月凝走在人群后,裴皇后身边另一个侍奉的女官却追了上来。
“两位小姐留步,皇后娘娘有请。”
第6章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又折返回凤仪宫。
还未入殿,便听得女子絮絮叨叨地斥责。
“走了那么久怎就半点长进也没有,那都是养在深闺的姑娘,又不是军中士兵,你怎么还没个正形!”
青年嗓音清冽,心虚地反驳:“哪里没长进了?父亲和叔伯都夸我稳重了许多,可堪重任。”
顿了顿,他又道:“再说了,那姜三小姐看着柔弱,可是被救上来后哭声可真是十分铿锵有力,侄儿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裴皇后气结,恨铁不成钢地说:“早知本宫就不该心疼你跟着哥哥戍边辛苦,理应让你多吹几年冷风长长记性!”
裴景琛默不作声,站在皇后身后,讨好地给自家姑母揉着肩膀。
“快过来,莫在门口站着。”
裴皇后还要训斥他,却一眼看见了站在门外的两个少女,声音又恢复了平常的温和,笑道:“清姿傲骨,宛若香兰,你们俩是谁家的姑娘?”
“礼部尚书秦诵舟之女,秦姝意。”
“监察御史卢缙孙女,卢月凝。”
一直安静着的裴世子抬头看了那身着石青色襦裙的少女一眼,手猛地顿住。
怎么是她?
他早该想到的。
裴皇后察觉到侄子的心绪,还以为刚才训他训得心中不乐意了,于是轻声道:“小琛,你刚回来还没见承瑾和明昭,你们许久未见也应说说话,莫生疏了。”
“是,姑母,那侄儿先告辞了。”
殿外吹进一阵微风,卷起他的袍角和额发,愈发显得郎艳独绝,他似乎兴致不高,又探究地看了秦姝意一眼,匆匆行礼就转身离开。
“早就听闻卢御史有个捧在手心里的孙女,才名远扬,不是男儿身,却胜似男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裴皇后眼含赞许,对着卢月凝点点头,又看向秦姝意,略一沉吟,道:“秦尚书一代名臣,骨气刚健,秦小姐果敢伶俐,有乃父之风。”
真挚平和,一番夸赞饶是两世为人的秦姝意听在心里也不禁熨帖,诗文中提到的“如沐春风”当属此列。
三人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裴皇后不便久留未婚女郎,又让佩云姑姑拿了两个小盒来。
“这支翡翠玉簪步摇很衬秦小姐的衣裳,这根汉白玉梅花珠钗则跟卢小姐腰间玉佩合配。”
“这些都是本宫年少时的嫁妆,如今年岁渐长,再戴这些小姑娘家的首饰怕要惹笑话,理应把它们送给更合适的人。”
二人正要婉拒,裴皇后忙走下来压住她们的手,依旧是那样温婉的笑容,“莫不是觉得不如姜小姐的那套头面,嫌弃这寒酸的首饰了?”
二人对视一眼,也不再推辞,收下了那两个礼盒,异口同声道:“谢娘娘厚爱!”
两个少女恭敬地接过雕花木盒,姜蓉那套头面虽十分雍容华贵,却太过招摇,两相对比还是手中拿的珠钗步摇典雅婉致,别有一番秀美。
走出凤仪宫,秦姝意拿着木盒,心中并没有太大波澜,反而卢月凝却有些意外的欣喜。
“姝意妹妹,你觉得皇后娘娘怎么样?”尾音上扬,她看起来确实很开心。
“端庄娴淑,是当之无愧的国母。”秦姝意真诚地赞扬着这位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可她没有说的是,就是这样好的人,后来被卷入赵美人巫蛊案。
恒国公裴南季自请削爵,又主动上交西北兵权,这才平息天子之怒,堪堪保住妹妹的性命。
可裴皇后最终还是被下令终身幽禁凤仪宫,在诸皇子夺嫡的前一年,油尽灯枯。
秦姝意嫁到王府后,难免要应酬宫中的交际,不过萧承豫一向置身事外,是以作为三皇妃,她满打满算也只见过皇后娘娘两次面。
一次是新妇入宫,给诸位皇室宗亲请安,那时裴皇后坐在首位,下首是宫中几个得宠的嫔妃,彼时嫔妃们都同情她嫁的是一位不得宠的皇子。
只有裴皇后拉住她的手,目光里带着艳羡和祝福,对她说:“高位者不一定事事顺遂,你们夫妻俩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真。”
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裴皇后弥留之际子女都不在身边,她和已经嫁给桓王的姜蓉作为宗亲女眷入宫侍疾。
皇后娘娘很乖很听话,端来的药那样苦,她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却从不让高宗入殿见她,嘴上说着担心病气传给圣上。
秦姝意那时不明白,死前却恍然大悟。
原来那是心死之人的恨意。
奄奄一息间,她抚上秦姝意的手,笑着问:“是明昭么?你来看母后了?”
秦姝意死死咬住下唇,回握住裴皇后瘦得脱了相的手,重重点着头。
裴皇后吊着最后一口气,挣扎着想摸摸她的脸,声若蚊蝇:“母后......很想,很想你。”
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最后也没有触碰到她的脸,半空中脱了力,重重地坠了下去。
明昭公主萧珞,永初十年,前往北狄和亲;五皇子萧承瑾,永初十年,率兵镇压岭南叛乱;恒国公裴南季,自请削爵,一代帅才自此没落。
皇后娘娘亲缘寥寥,死时却那样平静,彷佛没有挂念,但又比谁都更凄惨。
她死前也没有见到她拼命等的人,她的子女和兄长山水相隔,千里迢迢见不到最后一面,而那等在殿外的君主,她却一眼都不想再看。
帝大悲,为裴后守灵七日,愤而呕血。
“宸”借指帝王,却成了裴后的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