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辆车的马鬃上带着暗色的红络头,正是上次宫宴后卢月凝乘的马车,可是后面这辆?
疑惑间,卢月凝已经下车站在了她身边,依旧是月白色的缠枝百褶裙,发上簪着那根梅花钗,亲切地唤了句:“姝意妹妹”。
她又恭敬地看向秦夫人,福身行礼:“秦伯母好。”
秦夫人瞧着卢月凝温婉娴静、礼数周全,也觉得喜欢,赞赏地朝她点点头。
后面的马车上的人也掀了帘子走了下来,是个穿着青灰马面裙的妇人,看着她熟悉的眉眼,秦姝意愣了愣。
只见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形娇小的少女,一袭桃红色绣花襦裙,发上的玲珑山茶花珠钗在日光的照耀下栩栩如生。
待整张脸露出来,眉眼低垂,十分娇怯。
秦姝意的心中却如同掀起惊涛骇浪,死死忍住上前掌掴她的冲动,那行如弱柳扶风的少女,正是她日夜做梦都期盼着能杀了的人。
为着自己未出世的孩子。
为着被酷刑折磨致死的春桃。
为着这人曾在朗朗乾坤下颠倒黑白,将一项又一项莫须有的罪名往她头上扣!
“小女卢月婉,见过秦伯母、秦姐姐。”
少女神色羞赧,朝秦夫人行礼。
秦母看到女儿冷然的样子,猜测是二人初见还有些生疏,便主动上前扶起来卢月婉,又与旁边的妇人开口寒暄。
秦夫人性情爽朗、善于交际,赵姨娘有心迎合,两个妇人看起来聊得十分尽兴。
赵姨娘不动声色地对卢月婉使了个眼神,卢月婉会意,便来到秦姝意半步外,又恭敬地行了一个礼,莹莹双眸里满是崇拜。
“秦姐姐芳名在外,妹妹虽不出闺阁,却也有所耳闻。早就听说姐姐少时随秦尚书游历,端方豁达,凛然正气不输男子,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秦姝意闻言却并不激动,神色漠然,淡淡道:“说来惭愧,我只听过令姊才思敏捷、学富五车,还未曾听过卢二小姐芳名,不过传闻一向如此,总是更偏重长者的。”
大周尊卑有序,长者自然德高。
言外之意显而易见,卢月婉年纪小倒无妨,但最致命的是,她的姨娘逼得正室夫人遁入空门,满京城有谁看得起这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
卢月婉的眼里闪过一丝阴狠,被明里暗里嘲讽了一顿,尚且不能还口,只能附和道:“秦姐姐说的是。”
她有意示好,这人却不承她的情,还真是跟嫡姐一样的不识抬举。
这个仇,她记下了。
总有一天秦姝意会跪在地上,匍匐求饶。
此时秦府的马夫也赶了马车出来,秦姝意借口想跟卢月凝叙叙旧,与她坐在了一辆马车里。
卢月凝上车后忍不住笑出声,语气轻快,却又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我竟不知,咱们秦大小姐噎起人来这样厉害,比起那日的恒国公世子还要损上几分。”
秦姝意忍俊不禁,眨了眨眼,一派底气十足的模样,“是贵府的这位二姑娘太矫揉造作,一句话里揣着十个意思,自己先把自己低到了尘埃里。”
卢月凝看她这样神气的模样,又说:“这几日祖父公务繁忙,又赶上父亲年忌,姨娘让我在祠堂为父亲抄经,我实在是没寻到法子出府探望你。”
“妹妹,我这几日担心极了,你的病可好些了么?”卢月凝面露愧疚,神色关切。
秦姝意轻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日日憋在府里也无趣得很,还要谢谢姐姐想着我呢。”
卢月凝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神情是真挚的歉疚,“说起来这事倒是姨娘安排的,自从我娘拜进广济寺,我便再也没有去那里上过香了。”
“姨娘祈愿婉妹妹求得乘龙快婿,我于姻缘一事倒无欲无求,只是祖父年岁渐长,也想上柱香,祈求祖父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乘龙快婿?
秦姝意眸光暗了暗,心中嗤笑,又问道:“如此说来,姐姐是突然被赵伯母喊来的?”
卢月凝点点头,不疑有他,“姨娘与住持商量了要在寺中住一夜,为父亲办场法事,将事情安排妥贴后才与我说的。”
秦姝意面上沉静,却忍不住疑惑,卢月婉肖似其母,内宅女子争斗的手段层出不穷。
自己小产的前一日,赵姨娘还特意带了时令鲜果来探望她,不过是水果还是剧毒便不可知了。
她知晓内宅事难免腌臜,故而紧提着一颗心千防万防,在王府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只为护住腹中的孩子。
万万没想到,卢月婉和她那姨娘会在冰酪碗边淬上无色无味的丹参汁,每每想到这儿,秦姝意的心都如坠冰窟。
这对母女皆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心人,怎么可能会如此好心,带着府中嫡女来抛头露面、拜佛上香?
若赵姨娘一心为女儿求的是乘龙快婿,那首当其冲的障碍就是卢月凝。
大周嫡庶有别,况且卢御史素来偏疼这个长在自己身边的孙女,能够与其婚配的必是人中龙凤。
嫡姐尚未定亲,身为庶妹的卢月婉便永远没有出头之日,更罔论在嫡姐之前定下一桩门第显赫的婚事了。
可如果这个嫡女遭遇什么意外呢?
受益者是谁不言而喻。
秦姝意突然想起,前世萧承豫房中有个跟了他很久的通房丫头,那女子朴实寡言,念在多年情谊,萧承豫待她自然不错。
可是卢月婉入府不久,便“碰巧”撞破了这丫鬟与马夫的奸情,越俎代庖,当即下令将这对“奸夫淫/妇”杖杀。
她那时匆匆赶到,却只见到淌了满地的血。
究竟是奸情还是冤屈,已死之人无可辩驳。
看着眼前对这一切恍若未知的卢月凝,秦姝意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色,竟有些喟叹,不知这算是好,还是不好。
卢御史将孙女养得太好了。
卢月凝虽有傲骨实则温善,不妄自揣测人性的恶意。她的祖父将她养成了世人交口称赞的才女,却忽略了她身边心狠手辣的庶母和庶妹。
这样纯善的人,会被恶鬼生生吞噬。
“凝姐姐,让你姨娘把大师请到府中做法事不是更好?”毕竟是御史府的家事,秦姝意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太冒进,只是谨慎地发问。
卢月凝莞尔一笑,点头道:“妹妹与我想到一处了,可姨娘说近日事务繁杂,担心在府中办法事会惹得祖父他老人家不快,左右住一晚就回去。”
秦姝意一时不知该如何提醒她。
总不能直接袒露自己是转世之人,那赵姨娘和卢月婉都不是什么好人,让卢月凝上完香就跟自己回尚书府,这话未免太过危言耸听。
连她自己尚且对转生一世颇为忌惮,更何况是身旁的卢姐姐。
可卢姐姐是真心拿她当闺中好友看待,让她就此甩手不管,她也是万万做不到的。
从小爹爹和娘亲就拿“君子九思”教养她,哪怕前世和卢月婉有那样深的仇恨,她也始终恪守着不能逾越的底线,不曾以阴谋诡计牵扯无辜之人,罔论现在自己身旁是一条鲜活的人命。
这是个皎若明月的少女。
她有温度、有心跳、名满临安,年迈的祖父还在等她安然回家。
她不该沉沦深渊,落得一身污泥。
“凝姐姐,不若我今晚也在这儿落脚,我兄长明年秋试,我也想为他祈福。”
秦姝意笑意浅浅,颊边梨涡漾出一个小小的弧度,娇俏灵动。
卢月凝面上又惊又喜:“真的吗?这......可是伯母会同意吗?”
秦姝意笑意更深,桃花眼波光流转,神采飞扬,“姐姐放心,我会同母亲好好说的。”
——
山寺古朴巍峨,尽显皇家气派,山下草木都落了叶,这里却依旧是翠竹葱郁的生机勃勃。
庙中不时传来一阵沉重的撞钟声,寺内男男女女,香客络绎不绝。
广济寺建造面积宏大,青石路宽广,众人自觉分了两队向寺内走去。
秦姝意虔诚地跪在蒲团上,静静地听着
殿内有规律的木鱼声,她双手合十,在心中默念着自己的愿望。
“信女秦姝意,愿爹爹和娘亲身体康健;”
不求父亲得入内阁,不求母亲一品诰命,只求二老和和美美,无病无忧。
“愿哥哥学有所成、榜上有名;”
兄长苦读数十载,悬梁刺股,他不该是汲汲半生的惨烈结局。
“愿前世所有欺我辱我的人半生痛苦、舍命所求终不可得。”
爹娘以君子风尚要求她,却也教过她,这天下没有白受的委屈,宿仇也没有不杀的道理。
秦姝意双眼紧闭,脊背挺直,殿中沉香袅袅升起,让人不自觉的宁静下来。
大殿内的朱红幕布后站着个束着高马尾的男子,一身鸦青色缎面圆领袍,额间系着素白缀玉抹额。
那双丹凤眼蕴着笑意,悠然地摇着象牙折扇,目光却聚在安静跪着的少女身上。
裴景琛打量着跪在明处的秦姝意,一束光斜斜地落在她身上,显出一种脆弱而坚韧的美。
“她似乎瘦了。”
青年心中蓦然闪过这个念头。
秦姝意站起身,敏锐地察觉到目光,将手中的香插在香炉后,转头看向角落里的朱红幕布。
第9章
风吹幕布,不见人影。
但秦姝意刚才确实感觉到了一个眼神,虽无恶意,但被人这样看着到底不太舒服。
“施主”,香炉边的和尚唤了她一声,友善地看着她,也看向那幕布的方向,神色歉疚。
“施主是要找玄空师叔吗?师叔云游未归,施主若有事相求,不如等下次吧。”
原来是玄空大师的禅房,秦姝意忙摇了摇头,也许是这几日没休息好,有些累了吧。
上完香,秦姝意便跟着母亲出了大殿,提了要和卢月凝在寺庙住一晚的事情。
秦夫人担心她,果然不同意,又软磨硬泡了好久,才得了许可,但秦母不放心,又去找住持要了一间客房,也说要住在这里。
不一会,便走来一个面庞稚气未脱的小和尚,对众人双手合十,憨态可掬,语气轻快。
“施主还请往这边来。”
先前香炉边的和尚拉过小和尚的僧袍角,双眸沉静,耐心叮嘱。
“来者俱是客,后院客房已分毕,师侄莫要带错了贵人,好生伺候着。”
小和尚笑嘻嘻地点头,双手合十,脆生生承诺道:“师叔放心。”
——
年轻的小和尚带她们来到后院,热情地介绍着,秦姝意却被角落里的一棵参天古柏吸引了目光。
前世她也常来广济寺上香祈福,不过就是在前殿挂个求姻缘的木牌,匆匆而来匆匆而归,从未留宿,所以不知道这临安广济寺还种着如此壮观的一棵古树。
站在古柏前,秦姝意抬手触到冰凉的柏叶,心头却涌上一股流泪的冲动。
沧海桑田、白云苍狗。
在时间的冲刷下,谁记得谁?
谁又能救赎谁?
她死了,却承天道垂怜,又活了下来。
一条命,一家人,一条根本看不到尽头的路,秦姝意孤身提灯行走,前路漫漫,却不敢停步。
她怕重蹈覆辙,她怕前功尽弃。
她怕爹爹和哥哥弯下膝盖,哀求天子善待发妻;她亦怕娘亲拿着那根平安结坦然赴死。
那样闻之泣血的结局,再不敢闭眼回想。
“秦施主?”
耳边响起一声呼唤,嗓音低沉,是个身披袈裟、风尘仆仆的僧人,他一下下地抚摩着自己手间的佛珠,淡淡道:“施主近来可安好?”
秦姝意讷讷将双手合十,疑惑地问:“大师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僧人眼中如古井无波,“既来之,则安之。天赐机缘百年难遇,往日之日不可追,施主既得往生,心结也应解开,何必拘于梦靥。”
秦姝意眼眸锐利,又渐渐黯淡下去,只轻声道:“大师慧眼,只是家父从小便教育我,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她的声音中还带着点病愈后的沙哑,又道:“待心愿已了之时,小女子自然不会有心结。”
僧人抬眸看了她一眼,默念了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因果轮回罢了”,说罢便摇摇头,转身离开。
那给她们介绍的年轻和尚见到这一幕,却一路小跑了过来,激动地看着那个离去的身影,喃喃道:“玄空师叔?师叔不是云游去了吗?”
他又挠了挠自己的脑袋,这才看向一旁站着的秦姝意,“施主请跟小僧来,客房在这儿!”
秦姝意敛下眸中的失意,小步跟上年轻僧人。
后院依山而建,草木繁盛,潺潺的溪流穿山而过,风吹山林带出瑟瑟之声,竹林清幽,倒是极好的悟道之地。
只是卢月凝的客房偏偏在西厢房的角落里,与其他人的房间都隔了一段距离,落在秦姝意眼中,便有了几分欲盖弥彰的意味。
秦姝意不便参与御史府安排的法事,提前说好晚饭后要来卢月凝房中找她下棋,也回房休息。
——
青石路的尽头,不起眼的禅房中燃着沉木香,竹桌上放着一个紫檀木牌,奇怪的是木牌上并未署名。
先前离开大殿的裴景琛正跪在蒲团上,收敛了人前的玩世不恭,长睫低垂,薄唇紧抿,姿态十分恭谨。
磕了三个头,他才缓缓地站起身,向在竹榻上打坐的玄空作了个揖,“大师供奉家母排位多年,裴某无以为谢。”
僧人睁开眼,淡淡道:“国公和夫人对贫僧有再造之恩,这是贫僧分内之事,世子言重了。”
裴景琛拿起桌上的折扇,敲着单薄的手心,恍若无意地问道:“大师回寺却瞒着僧人,可方才又匆匆出门见了秦家小姐。难道,她与佛祖有机缘?”
玄空并未答话,摇摇头,“无所来处的虚渺之事,世子无需顾虑。”
裴景琛轻笑着嗯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又听到玄空无奈的提醒。
“一切未见定论,世子还是莫要强求的好,因果轮回,世子欠下的恩债早已还清,又何必为难自己?”
那双停留在竹门上的手顿了顿,却还是坚定地推开了那扇门,“是,裴某谨记。”
清冽的尾音夹杂笑意,青年的眼中却是数九寒冰的落寞,摇着折扇的身影渐渐走远,步伐却有些急,全不似往日从容。
他回京尚未还多年前的一桩恩情,怎么能算一身轻松呢?玄空是得道高僧,窥见天机不足为奇,对他的规劝自然不是空穴来风。
理智告诉他,应该抽离自己的情感,更应远离轻易便能牵动自己情绪的人,但心里却满是少女手抚古柏时悲戚的眼神,和她孤决的性情。
那样单薄,孑然一身,彷佛下一秒便要随风而散,片片碎裂成透明的星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