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那素音姑姑也是诓骗自己过来,拿着母亲和凝姐姐做由头,如今看宁婕妤的反应,实则她们都安然无恙地待在府中。
既如此,那就是一件好事。
她抬眸瞥了一眼殿外的天色,站起身行礼道:“时辰已晚,娘娘如今身子不适,姝意不便叨扰,先告辞了。”
宁婕妤摇扇的玉手一顿,半嗔半笑地说:“世子妃这才坐了还没一柱香的功夫,算不得晚。若真要走,也请让本宫尽尽这地主之谊。” 说罢,她径直上前,不由分说地为少女倒了一杯茶,推到面前。
秦姝意望着那杯水纹荡漾的清茶,眉梢微挑,正要婉拒,却被眼前人一语打断。
“世子妃是怕本宫下毒吗?”
话音刚落,宁婕妤又为自己倒了同一杯茶,一饮而尽,眸中带着催促的神色。
秦姝意看着她的动作,却没有着急示好,而是望着那杯茶,依旧推辞。
“姝意现下不渴,唯恐喝了娘娘的茶,也是牛嚼牡丹,白费了这样的好东西。”
宁婕妤的眼中浮现出探究的神色,看着眼前人的表情愈发不分明,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洇灭。
良久,她侧了侧身,只留下半张清秀婉致的侧脸,伸手抚了抚云鬓上的团凤坠珠钗。
“原以为秦姑娘是个爽快人,没想到也是这般冥顽不灵之人,喝下这茶,本宫看在承豫的面子上,自然不会为难于你。”
宁婕妤复又转头看她,笑道:“若是世子妃不领本宫这份难得的情,那就休怪本宫手上多一笔杀孽了。” 秦姝意的心猛地一沉,现在眼前的人分明还不知道她的底细,不知为何竟直接动了杀心,倒确实在她意料之外。
她虽不想做被宁婕妤拿来要挟世子和父兄的砝码,可是形势逼人,她却首先得留下一条命。
毕竟倘若裴景琛不醒,唯一知道所有真相的人,就是她自己。
所以她得活着,可活下来就势必要喝掉这杯来路不明的茶,环环相扣,这是真正进退两难的局。
不过思忖一瞬,秦姝意笑了笑,主动端起茶杯,朝着面前的女子一敬,仰脖喝了下去。
“既是娘娘怜悯之心,姝意岂有不从之理?”
无论是什么东西,总归不会现在就要了她的命,毕竟宁婕妤想问的周永下落,还掌握在她那位大病初愈的夫君手中。
第89章
确实加了东西, 只不过在茶杯上,后劲慢慢涌上来,也在秦姝意意料之中。
她勉力支撑着身子, 不再顾及表面上的礼节,顺势坐在身后的扶椅上。
“我与娘娘无冤无仇, 娘娘何故这般对我?”
一双桃花眼看似迷蒙, 实则眼底一片清明,唇角抿直, 语调疑惑。
其中的缘由她能猜到一二,却不能不问,她需要维持在宁婕妤面前事事不知的世子妃形象, 如此才能降低她对自己的防心。
宁婕妤的笑不露破绽,看着她的模样宛如春风。
“倘若你当初嫁给的是承豫,本宫自不会为难于你;可是你既已入了国公府, 你与本宫之间自然是水火不相容。”
秦姝意的意识渐渐涣散, 眼前的人也出现了虚影, 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具体的情形。
但耳边若隐若现地听到这几句话, 她还是没忍住轻笑出声, 彷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娘娘说错了, ”她有气无力地反驳道:“您可不是那种因我成了您的儿媳, 就会对我网开一面的善心人。”
脑海中适时浮现出前世的场景, 自己每次来请安, 总会被这个名义上的婆母刻意冷落,明里暗里的嘲讽, 她默默忍受了许多年。
哪怕腹中怀着的是她的亲孙儿,面前的女人依旧选择了替自己的外甥女遮掩, 千方百计为卢月婉脱罪。
“娘娘,您内心真正属意的儿媳早有人选;至于当初一心去陛下那里求情,欲与尚书府结亲,也不过是看中了我父兄在朝堂之上的忠心和潜力。”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听不清。
“从一开始,你们对我不过就是利益驱使之下的权宜,现在又谈什么为不为难呢?”
少女面露疲惫,双眼沉重,宛如被人狠狠砸上一拳,也懒得再去分辨宁婕妤又说了些什么,无力地闭上了眼。
就在她合眸后的片刻,一个人从殿内不起眼的小佛堂内走了出来。
男子穿着一身宝蓝色穿梅茧绸直裰,头上束着羊脂玉冠,腰系月白宫绦,丰神俊朗,身姿潇洒挺拔。
正是一早就守在殿中的萧承豫。
“都听见了?”宁婕妤转过身。
男子拱手行了个礼,垂首道:“是。”
宁婕妤复又拿起一旁的绫罗小扇,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的儿子,沉声道:“缘聚缘散,这秦家姑娘心似顽石,你又何必非她不娶?”
原本只是想把人诓来做个人质,岂料不知走露了什么风声,待在宫外的儿子也知晓了她的打算,以前从未干涉过她安排的人,一大清早竟入了宫。
唯恐自己会对这位世子妃做些什么似的。
宁婕妤很是无奈。
萧承豫却不这么想,实在是梦中的诸般情境过于逼真,母妃的手段他也清楚。
若真是动起狠心,只怕秦姑娘今日有命来,却没命走。
到底是心虚愧疚的情绪占了上风,自仲京被太子带去东宫,便了无音信,想来也是一番折磨。
仲京离去,他身边也少了个敢于直言劝谏的忠臣,又不知这其中的纠纷,自然是穆王本人在府中说一不二。
晨起甫得知素音姑姑奉命去了恒国公府,萧承豫的心就提在了嗓子眼,唯恐这边出了什么事。
至于究竟是担心自己的母妃多些,还是关切那位世子妃多些,其中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方才他站在小佛堂中,听见了秦姝意指责的话,心中百感交集。
他只是不懂,她缘何如此固守己见?哪怕裴景琛现在是生是死、能不能醒过来都是未知,明明相较而言,他的胜算才是最大的。
就因为那些虚无缥缈的仇恨?
简直是固执。
他心中思绪万千,眸中神色晦暗不明,宁婕妤把他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嗓音淡淡,语调却满是劝导之意。
“依母妃来看,还是婉婉那孩子知根知底,长相秀美,待你又诚心,是个让人安心的房中人。”
“你娶了婉婉,母妃同你姨母这些年受过的苦,日日夜夜的煎熬,也总算是出了头……”宁婕妤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却被人骤然打断。
萧承豫面色不耐,皱眉道:“母妃勿要再提。”
“若儿臣登基,自会封表妹为郡主,再为她找一个贴心体己的好郎婿,总强过让她嫁与儿臣做妾。”
“你这孩子,这是说的什么话?”宁婕妤蹙眉反驳,“你们是亲表兄妹,何况你姨母只这一个女儿,让婉婉嫁给旁人,你让她怎么放心?”
静了片刻,萧承豫面色冷凝,不欲多言。
良久,他只抬眸望向昏倒在圈椅中的少女,径直上前将人抱了起来,安放在殿内的贵妃榻上。
分明是第一次把人抱在怀里,动作却十分熟稔,好似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亲昵。
末了将人放下时,男子看着骤然一空的胳膊,心头也好似被人剜走一块。
“母妃,我意已决。”萧承豫站起身,看向屏风前的女子。
“待此次事了,我会杀了裴世子一干人等,再重新为她安排一个身份,娶进宫来。”
宁婕妤微怔,面露不悦,常言道母子连心,她哪里不清楚这个儿子的想法?无非是动情了。
只是每一想到这些,她心中自然是颇不高兴,欲登高位者,怎能被这样的儿女情长所牵绊?
一旦动心,就是给自己留了软肋,日后不知道会为此惹出多少麻烦事。
“你如今已然能自己拿主意了,母妃也老了,劝不住了。只是母妃到底是过来人,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莫要因小失大、误了分寸。”
萧承豫敛眸,点头应是,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缓缓转身离开。
——
暮色西沉,墨蓝色的天空宛如一块被水洗过的幕布,零散着几颗灰暗的星子。
长街尽头,一道人影纵马前来,又在朱门紧闭的国公府门口勒住马缰,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大门口。
守门的小厮看清他的面容,自然没敢再拦,手忙脚乱地替他推开了门。
成均一路匆忙,赶到内院时却被人一把拦下。
黑黢黢的阴影里,他连来人的模样都看不清。
这些日子忙的脚不沾地,劈手正要一掌扇过去时,那姑娘手中的灯笼晃了晃,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圆脸。
成均猛地止住动作,低声道:“春桃?怎么是你?你在这儿拦我做什么?”
春桃几乎压不住嗓音里的哭腔,只语速飞快地回答,“成大哥,你可回来了!”
她缓了缓神,镇定下来,又补充说:“宁婕妤身边的女官今晨来了府里,夫人被带去了漪兰殿,至今未归。”
“什么?”成均满是震惊,下意识地扯住她的胳膊,仿佛没听清。
圆脸的年轻侍女面上还挂着泪,看早晨的情形,想来小姐是被扣在了宫里。
可偏偏她猜了个大概,却一句也不能说,唯恐在这个时候乱了府中上下的心。
思忖一瞬,春桃咬了咬牙,低声道:“成大哥,借一步说话。”
小姐千叮咛万嘱咐,离开之前交代好的事情,她不能辜负了小姐的嘱托。
成均看了一眼不远处巡逻的亲卫,到底隔墙有耳,人多眼杂,他顺从地点了点头。
二人一路赶至竹清阁院内的角房,春桃点上灯,呼吸渐渐平稳,这才松了口气。
“世子还没醒么?”
进院之后,成均本想着先去看一眼,但面前的小丫头神色匆匆,似乎要说的也是大事,他只好暂且搁置。
春桃忍泪摇了摇头,“好在已经退热了。”
自家小姐走之前,还特意给世子喂了最后一顿汤药,如今世子见好,小姐却……
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抛出,关紧了门,她这才小心翼翼地从袖中掏出一封信。
“成大哥,夫人说了,这信要加急送到百里王子处,至于要办的事,信里已经写清了。”
成均接过那张薄薄的信封,只觉得手上仿佛有千斤的重量,一时之间心有戚戚。
“那夫人进宫到现在,一点消息也没送出来么?”
春桃依旧摇头,神色沉重。
“夫人这次进宫,连咱们府里的马车、侍从和婢女都一概没带,宫中的局势我们也不清楚,夫人现在情况如何更是打探不到。”
“别急,”成均皱了皱眉,虽心底里疑窦丛生,却还是勉力劝她。
“世子妃智计卓绝,既然已经做好了入宫的打算,想来也将该安排的一并安排好了,我们按着夫人的嘱托行事,切莫自乱阵脚。”
“可是我家小姐……”春桃没忍住,泪珠悬在睫毛上,将落未落,又叹了口气。
她当明白成均如今所说的话,句句都是硬道理,可是人命关天,那人又是自己伺候了十几年的小姐,哪能不担心?
末了只好转了个话茬,叹道:“世子究竟何时能醒过来?求求佛祖显灵,各路神仙保佑,我家小姐和世子都能平安无事、逢凶化吉。”
听到她的低声祈祷,成均也没有打断,任由她去自行参拜。
事已至此,慌乱不堪不如求个心安。
何况他也希望,世子能够早日醒过来。
世子一日不醒,就算有太子殿下,他们这群国公府的亲卫终究是如无头苍蝇一般,失了主心骨。
将小姐走之前嘱托过的事一一交付完,春桃这才满心沉重地推开了门,方才顺手拿的灯笼还在屋里,正要提出去时,却隐约看见一道人影。
待定睛一看,她手中的灯笼立时掉落在地。
半隐在长廊下的青年身影清瘦颀长,肩颈舒展,脊背笔直,宛如一枝顺势而生的竹柏。
绸缎般的乌黑长发用木簪草草挽了个髻,仅着一袭月白色立领中衣,微风拂过长廊,院中草木窸窣作响。
成均敏锐地听到灯笼落地的声响,转头一看春桃仿佛石化了的人,正站在门口出神。
“出了什么事?”他疑惑地走上前,循着侍女的目光去看,原本疲惫的双眼却倏忽睁大。
春桃不可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一旁的成均很快反应过来,大步上前,屈膝就要跪拜。
青年虚扶住他的胳膊,摇了摇头。
“世子,你没事了?”成均脸上还有残存的几分震惊,语调却又惊又喜。 裴景琛点头,“并无大碍。”
“那就好!”
或许真是上苍保佑,春桃那丫头才拜,竟这么快起了效果,成均眉宇间的郁气一扫而空。
裴景琛四下看了看,却并没见到想见的人,不免有些失望,随口问道:“夫人呢?”
春桃早就悄悄走了上来,闻言泪湿了眼眶,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