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是真的一不做二不休,犯了滔天大罪,这些人又该如何自处?”
字句铿锵,含着几乎泣血的真心劝慰。
良久,裴景琛却释然般的应了一句,“对。”
萧承瑾心觉不妙,直直地望着他,彷佛生怕他又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青年无奈地笑了笑,眼神复又变得坚定。
“倘若天下太平,臣贸然举兵自然会被诬陷为逼宫谋反的逆贼。”
他话音一转,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可是倘若有人先反,那臣再举兵,就是勤王之功。”
“你?!”太子殿下生平第一次觉得眼前的人生疏,他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恒国公世子,一时之间竟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他。
“是,”裴景琛含笑对他点头。
“臣不谋反,诚如殿下所说,臣若是授人以柄,于裴家、秦家乃至东宫,都是莫须有的牵连。”
“世子妃重情重义,尤其惦念家中血亲,她若是知道臣犯这样的糊涂,会不高兴的。”
“所以,”青年的语调堪称轻松,面容沉静,轻声道:“臣逼别人反。”
萧承瑾愣了一瞬,然很快反应过来,不免更震惊于他这样狠辣果决的想法。
是啊,他确实不谋反,但为了救困在宫里的世子妃,他设计引穆王谋反,再以勤王之名攻入大内。
骤然想通这一切后,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脑海中恍然浮现出一个十分贴切的形容词,来描述眼前这位让他不知作何态度、同宗同源的表弟。
那就是疯。
没了秦姑娘后,这人潜藏在平静心湖之下的心绪极度翻转,露出的不仅有破釜沉舟的杀意。
还有更恐怖的,冷漠表面之下藏着的真无情。
他现在唯一的顾及是困在宫里的妻子,这也是支撑着他的精神支柱,倘若这支柱倒塌……
萧承瑾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不忍,不欲再往下想,脑中的弦越绷越紧。
面前的堪舆图条条线线勾连在一起,他也无心再看,终究是败下阵来。
“等百里昀入京,你亲自同他交涉。”
本以为这样即可,可是萧承瑾却眼见面前的青年摇了摇头。
“太晚了,太慢了。”裴景琛道。
他抬头,昔日神采奕奕的丹凤眼中却只余显而易见的疲惫,眼底的红血丝越来越明显,唇色苍白,薄唇还有些干裂。
“臣请求前去西郊大营,点一千精兵,今日酉时入宫。”
“今日酉时?!一千人?!”萧承瑾双眼倏尔睁大,语调中的怒气根本压不住,“你疯了吗!”
若是北狄百里昀行军够快,最迟明日这时候也就到了京城,眼前的人就连一日都等不得了吗?
“宫门戍时落钥,倘若叛军想入宫挟天子矫诏,必然要赶在这之前入宫,酉时百姓归家,行人稀少,正是最好的时机。”
“西郊大营中早混入了当年赵家军的旧部,不宜调动太多兵马,一千精兵足矣。”
萧承瑾看着他的目光却愈发担忧,“诚然那是精兵强将,可是一千人,又怎敌得过叛军几万人呢?”
“不会的,”裴景琛垂眸,敛去眼中晦暗不明的神色,“臣的夫人给时任西郊大营的顾校尉提前送了信。”
“顾长靖,顾校尉已经处置了一批叛军,穆王既要守好西郊大营,又要逼宫谋反,还要留人守着王府,自然是要兵分三路。”
“最后闯宫的,不会超过一万人。”
何况皇宫里,高宗身边自然也有精兵强将,更别提这个时候了,他自然也是要给自己留下安身立命之本的。
撞上青年笃定的视线,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太子殿下一句指责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心里发闷,命只有一条。
他这,何尝不是拿命在赌呢?
以一千人,战一万人。
二人就这么无声地对峙着,萧承瑾哽在喉头的气忽而消散,长叹一声。
“东宫有五百亲兵,你莫嫌少。”
好歹,也让他这个表兄尽尽心。
劝不住了,也不必再劝。
被困的被折磨的是裴景琛爱之入骨的妻子,他再阻挠下去,也不过是白费功夫。
良久,虚空中响起一声轻快的笑。
裴景琛眉梢微挑,伸出手肘撞了面前的男子一下,一如小时候曾无数次做过的动作。
萧承瑾无奈地看着他,同样默契地伸出紧攥成拳的手掌,狠狠一撞。
“多谢表兄。”青年含笑,语调清冽。
太子殿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听他这一声久违的“表兄”,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今日午时,我会带上人证物证,拜帖入宫,提前呈上证据,同父皇母后告知这一切。”
裴景琛点头道:“好。”
“无论发生何事,你都要活着,你身后还有两个家族,记住,要活着。”萧承瑾又叮嘱道。
“孤以后的婚礼,还等着你和弟妹来观礼。”太子殿下凤眼微弯,情绪勉强高昂了些。
青年撩袍跪地,双手覆在额头前,姿态恭谨地行了个君臣大礼。
“微臣遵命。”
正文完
未到酉时, 日头渐渐坠下去,连带着这天地间的温度也在缓缓往下降,不似从前那般温热。
起了风, 国公府外却是罕见的肃然,难得在这样的春夏之交, 体会到暮秋的萧杀之意。
长街上, 尽是行装严整的将士,个个腰配银剑, 队伍后面还有持盾的步兵。
为首的人换了一身玄色轻甲,一头乌发高高束起,安静地坐在银鬃马上, 目视前方。
地面传来一阵匆忙的马蹄声,下一秒,一道人影就从街角拐弯处赶了过来, 正是一早去探听消息的成均。
他行色匆匆, 将将勒住马缰, 沉声汇报情况。
“禀世子,叛军方才闯宫了。”
果然如裴景琛所料, 先前从东宫出来, 他就派人去放了消息, 声称高宗奄奄一息, 临了却偏偏只唤了太子一人进宫。
这消息一出, 无论是真是假, 终究是在萧承豫心里埋了个怀疑的种子。
何况今日午时,太子已然送了拜帖, 先行入宫,更佐证了他派人传出去的消息。
眼见皇位就要落入太子之手, 饶是萧承豫再心思深沉,此刻也终于沉不住气,自然咬饵上钩。
若是论起来,也只能怪他智谋有余,而疑心太重,终究是画地为牢,自寻死路。
“全军听令,不得惊扰百姓,不得滥杀无辜,不得败坏军纪。”青年侧首,扫了一眼身后严阵以待的士兵。
将士们虽都是西郊大营的兵,大部分却得训于宋麒宋都尉,是以这些年都按着裴家军的规矩办事,闻言异口同声道。
“属下得令!”
幸而国公府离皇宫并不算太远,此时街上百姓果然不多,也早听到了最近不太平的风声,故而他们这一路倒也还算顺利。
只是进了皇宫,这才发现情势危急,宫门四敞,尸体已经歪歪斜斜倒了一地。
裴景琛的心不自觉地揪起,更担心被困在漪兰殿的秦姝意,遂唤了成均过来。
“你留在此处,带兵杀贼,我去救夫人。”
“世子……”成均正要说什么,却又被眼前的青年冷声打断。
“这是军令!”
话音刚落,裴景琛也不再看成均,随手指了身后两个步兵,沉声道:“你们两个,随我来!”
一路行一路杀,外城的情况最为狼藉,待赶到内城,厮杀的将士渐渐少了起来。
裴景琛不常来后宫,自然也不熟悉漪兰殿的去向,只好随手救下一个逃命的内侍,由他引路至此。
朱红色宫门禁闭,内里被人上了锁。
青年派那内侍上前喊了几声,却迟迟未有人应,想来也是这宫人担心外面的情况,不敢随意开门。
宫墙颇高,且墙面光滑,并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两个侍卫见他为难,互相对视一眼,果断半蹲在墙角。
“世子!”
裴景琛了然,反应过来,后退几步,小跑助力,踩着二人的脊背,果然跃上了墙头。
他翻墙落在地上,发出的声响惊动了躲藏在宫苑中的内侍和宫女,引得人四散而逃。
青年抽出剑,挡住做鸟兽散的人群,呵斥道:“本世子在此,何人胆敢动乱人心,立斩!”
毕竟是真真正正在战场上搏杀过的人,他只是轻飘飘拿了把剑,还没见血,身上的凌厉气势已然向四周散开。
此时仍被捆在佛堂的秦姝意却被人一杯水泼醒,她浑身冷的一哆嗦,长发垂下来,狼狈不堪。
面前隐约现出一个人影,她凝眸去看,又是一杯水从头泼了下来。
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眼前的人面容也露了出来,女子一脸怒容,柳眉倒竖,正是早上气冲冲离开的宁婕妤。
除了面前的人影之外,她还听到了殿外嘈杂纷乱的人声,似乎还夹杂着兵刃相接的清脆声响。
秦姝意不由蹙了蹙眉,没等她细想,宁婕妤已然讽刺地开了口。
“本宫倒是小瞧了你,还有那废物世子,如今竟闯进了宫里来,他倒是也不怕满门抄斩。”
闯宫,满门抄斩?
秦姝意恍恍惚惚,思维转的极慢,然而下一秒,她猛地反应过来。
裴景琛莫不是醒了?!
少女的心狂跳起来,一时之间又惊又喜,喜的是这人没事,如今还活着,实在是太好了。
可是随之而来浮上心头的还有震惊,他怎能光天化日之下,选在这个时辰闯宫呢?
这若是让高宗知晓,只天下人的非议,就能陷他于万劫不复之地。
看到秦姝意脸上藏不住的担忧,宁婕妤这才觉得自己扳回一局,心中不由得舒畅许多。
她仿佛施恩一般地慷慨开口。
“无妨,若是陛下论罪,本宫会为你求个全尸,让你和那位冥顽不灵的夫君合陵而葬。”
“你!”秦姝意正要张口反驳,却听到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那扇遮挡二人的屏风被一剑劈开,露出内间青年挺拔颀长的身影。
他手中的剑尖还在不断地往下滴血。
终于看见心心念念惦记的人,裴景琛琥珀色的瞳眸眯了眯,正好看到少女肿胀的左脸和往下滴水的头发,眸光渐渐冷下来。
“宁婕妤对我夫妻二人的归处都考虑的如此周到,还真是温柔敦厚、上善若水啊。”
宁婕妤心中陡然一惊,似乎没料到这人竟来的这么快,看着他的眼神索性染上挑衅。
左右不过是个将死之人,又能奈她何?
“呵,裴世子还真是天降神兵啊,命还真硬,前前后后出了那么多事,竟还能活着闯到内宫来,真是让本宫大开眼界。”
裴景琛上前一步,女人却迅速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抵在秦姝意的喉咙间。
“世子,你我之间,还是留些余地为好。”
青年眸光一沉,莞尔笑道:“那是自然。”
说罢果然退后,站在那扇被砍断的屏风旁。
宁婕妤目光落在那扇已然破损得不成样子的屏风上,眸中流露出一丝不忍的神情,但还是很快别开目光。
青年唇角微勾,伸手划过山水图,叹道:“若是早知道是这样好的画,裴某一定不会暴殄天物。”
“天水郡的山水果然美,只是现在也难见当年之盛景了,唯一的一幅画也……”
他恍若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实在是可惜,可惜啊,娘娘连最后一件留念故乡之物都没了。”
宁婕妤秀眉蹙起,被他的话吸引,不自觉地松开了挟持在秦姝意脖颈间的刀。
“裴世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本宫是扬州人氏,世子所说的天水郡,本宫一概不知。”
“扬州和彼时的天水郡又有何不同呢?于娘娘而言,不过是一处可有可无的容身之所罢了。”
裴景琛侧头看她一眼,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毕竟娘娘现在身在临安,不是么?”
秦姝意与她挨得近,听见她的呼吸在一点点变粗重,面上也露出犹豫不决的神色。
女子并未接他的话,反而岔开话题问道:“当初扬州那个周姓盐商,你把他怎么了?”
“娘娘想见他?”青年脸上的笑意更深,语调轻松,“莫急,您一会就能见到他了。”
宁婕妤见他神色坦然镇定,自己的心中却仿佛悬着块巨石,久久不能平静,更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遂追问。
“你怎的一点都不担心?”
“裴某担心什么?”青年疑惑反问。
“你就不怕逼宫谋反,背上忤逆大罪,满门抄斩,流放八千里吗?”宁婕妤的语调阴冷,仿佛这罪已经板上钉钉。
这也是秦姝意想问的,少女抬眸,直直地望着不远处悠悠然的青年。
裴景琛却仿佛听到一个笑话,丹凤眼中的琥珀色闪闪发亮,宛如蕴着一汪春水。
“裴某是勤王之人,真要论起来,只有功劳,去哪里找娘娘说的忤逆之罪呢?”
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秦姝意猛然反应过来,怪道他如此从容,只因他原本就占理。
显然,宁婕妤也想到了这一层,但她明显还有些不敢相信,拿着刀的手都在微颤。
“你勤的是谁?”
青年的笑愈发真切,思忖一瞬,啧了啧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