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均闻言亦是面露不忍。
虽说大病初愈,但往日里练出来的玲珑心思依旧十分细腻,更别说环绕在他身边的诡异气氛。
青年嗓音低沉,复又追问道:“究竟出了何事?你们现在还要瞒着我么?”
“世子,小姐她,她……”春桃眼眶里打转的泪还是没忍住,啪嗒啪嗒地顺着脸颊落下来。
她勉强调整着情绪,一字一句地将事情的始末又详细讲述了一遍,哀戚地看向面色微白的青年,放佛是在盯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良久,院中只能听到风拂草木的声音。
裴景琛将身后的两个人带回卧房外间,这才出声问道:“信呢?”
成均闻言,立马将收好的信拿了出来。
还没等春桃阻拦,青年先麻利地撕开了用蜡油封好的信,一目十行地匆匆看完,他的心蓦然一沉。
长指一伸,信封和信纸都被火舌卷噬,只余无法辨认的几张焦黑碎片。
他站起身走到桌案前,随手取下一旁的笔,又撕开一小角宣纸,飞快地在纸上写下一句话。
而后又轻车熟路地把这一小角宣纸卷起,递给候在一旁的成均,语调淡淡。
“用之前在府中驯养的那批军鸽,把这张信加急送到淮扬,另放几只不绑信的,混淆眼线。”
成均却是一骇,连忙劝道:“可是世子,私下里驯鸽一事,若是被捅出去,不知会掀起多少风波?还是让驿兵……”
他的话还没说完,蓦然感知到一束沉重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余下的话也都卡在了嗓子眼。
诚然以信鸽传信是快,比驿兵骑马八百里加急还要快上一日。
可是当今陛下疑心深重,若是被他察觉世子在他眼皮子底下驯养信鸽,高宗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但……罢了。
见他收下信,裴景琛亦垂下双眸,烛光摇曳,遮掩住眼底不分明的神色。
“越快越好,夫人禁不住等。”
秦姝意禁不住等,他也不想让秦姝意等;真正等的心急如焚的,是他自己。
为她担心的,一直以来都是他。
--
翌日,晨光熹微,旭日东升。
仲春的微风不燥,嫩绿的草叶上挂着一滴晶莹剔透的露珠,“啪嗒”一声掉在池水中,圈起层层涟漪。
漪兰殿宫门禁闭,内殿里的少女幽幽醒转,手脚却被人用麻绳束起。
秦姝意睁眼打量着四周,发觉并未见过这样的地方,不免多看了两眼。
一道身影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撤开屏风,光线照进来,刺得少女下意识闭眼。
身子往侧边一挪,撞到一块坚硬的侧壁,她稳住身子,抬眸看去,心中一凛。
紫檀木供桌,以她现在的角度只能看到半尊慈眉善目的菩萨像,菩萨像前还放了香炉。
原来这就是是那间角室里的佛堂。
宁婕妤见她醒了,也不意外,蹲下身子来打量着少女,含笑道:“本宫一介弱女子,实在是担心有歹人威胁,这才将世子妃带到此处安歇。”
“口蜜腹剑。”秦姝意轻嗤。
但她浑身乏力,身上的麻绳绑的颇巧,她挣扎起来反而越捆越紧,索性靠在身后的墙上。
宁婕妤转身上香,又是那些与梦中如出一辙的熟悉动作,双膝一弯,跪在蒲团上。
乌水沉香随着她的动作袅袅燃起,一室檀香。
二人就这么静默地对峙着,待沉香条燃完一半,女人才缓缓起身。
秦姝意盯着她的动作,却发觉她并没有急着去底下的夹层中拿无字牌位。
“世子妃。”宁婕妤语气淡淡地唤了一声,转过头来看她,眸子里满是谆谆诱导。
“素闻世子与世子妃鹣鲽情深,自打成亲后,裴世子更是对姑娘无不听从,极为珍重。”
“所以秦姑娘,裴世子当初在扬州绑回来的那个盐商,究竟有没有把下落告诉过你呢?”
还不死心,秦姝意想。
不过她既然来问自己,那就说明藏匿周永的地方并没有败露,也就佐证了裴景琛和国公府里都安安稳稳的,没有出事。
少女适时露出无奈的笑,似乎听烦了,暗讽道:“一个忤逆犯上的盐商而已,娘娘急什么?”
说罢她啧了啧舌,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神色,讽刺意味更浓。
“娘娘如此忧虑,莫不是也同那盐商有何瓜葛?说起来二位都是扬州人,兴许是老乡?”
脑海中飞速闪过一个念头,秦姝意却觉得心头大骇,震惊不已,脸上勉力维持着揶揄的笑容。
“总不会是恩客和……”
“啪。”
面前忽而闪过一巴掌,少女的左脸颊很快浮起一道五指红痕,明晃晃地印在脸上。
喉咙里涌上丝丝甜腥气味,秦姝意挺直了脊背,伸手将垂下的头发撩在耳后,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怎么?是说中了吗?”
前几日她将四猴带到府中辨认画像时,当时四猴的反应和描述,她只觉得异常,却并未多想。
如今被囚在漪兰殿这几日,听着这位宁婕妤三句不离周永下落的询问,方后知后觉地品出那么几分深意来。
无媒苟合自然是大罪,可这也是分情况的,譬如被下药陷害,和主动勾搭在一起,自然就是两种罪名。
秦姝意也曾想过,是否只是宁婕妤外逃期间,还要照顾双生姊妹,情感上便被家仆钻了空子?
如今看来,是她想错了,这样的私密之事,自然是他二人你情我愿。
如此一想,当初审问周永时,以宁婕妤的安慰来吊着他的性命,倒也算是误打误撞猜中了。
只是骤然知道宁婕妤对周永亦有意,她还是难免有些震惊,自然也是因为这二人的身份差异悬殊。
宁婕妤虽家道中落,又是罪臣之女,但裴景琛早先同她提起过,这人一直以来,没有改过自己的姓氏,想来也是有几分傲骨。
却不料,当初那个高高在上的郡府大小姐,现在竟主动惦念起一个家仆,这样的反差实在让秦姝意扼腕震惊。
宁婕妤这一巴掌力道极大,血珠子顺着少女的唇角流下,在清丽白皙的面庞上蜿蜒出一道诡异的红痕。
似乎是被人戳破多年隐秘,女人脸上一时有些挂不住,素来温和柔顺的表情寸寸开裂。
她抬起秦姝意的下巴,端详片刻,眯了眯眸,竟笑了起来,愈发显得怪异。
“世子妃到底是年纪小,还是个心无城府的小姑娘,心思太过活络,不知道这世间有些事若是无意间窥知,是要夭寿的。”
秦姝意直视着她阴冷的目光,并未接话。
宁婕妤轻叹道:“原本想着你这孩子若是听话,承豫倔强,就先遂了他的意,便当是养了一条猫儿狗儿在身边。”
“谁料你竟这样不识抬举,”女人缩回手指,摩挲了一下,轻声道:“既如此,本宫自然也不能留你了。”
她站起身,将那扇屏风拉过来,逆着光打量着嘴角带血的狼狈少女。
“再等一日吧,且让你跟你那短命的夫君一块去死,共赴黄泉,也算一桩美谈。”
第90章
宫殿门被“嘭”地关上, 走的人分明心中还有怒气。
秦姝意听着沉寂下来的声响,沉默地靠在了墙上,墙壁冰凉的温度顺着脊背涌上来。
她的目光缓缓上移, 定格在不远处的菱纱屏风上。
这山河图,真是漂亮。
一笔一画, 尽显画技, 但分明是这样辽阔的山川之景,却无端露出几分惆怅之意。
地势高阔, 山林茂盛,易守难攻,正是最好的屯兵之地。
秦姝意恍然反应过来, 面前的应该就是天水郡的景色。
至于这画匠,自然不必再说。
她疲惫地闭上眼,脑海中却闪过一幕幕熟悉又陌生的情景。
去年看过的那场玉带烟花, 人潮之中, 她看到那一束璀璨至极的焰火冲天。
前不久去扬州时, 虽则在路上败兴地晕了船,可是两岸高山夹杂一条清澈宽广的水道, 美极了。
真想揪住裴景琛的衣领, 告诉他扬州城西那条河边, 并没有所谓的水神娘娘护佑。
不然她放了荷花灯后, 许下的愿为何没有实现呢?
也不对, 少女忽然笑起来。
或许能实现, 爹爹娘亲和哥哥都会平平安安,她的夫君也能长命百岁。
唯一不确定的是她自己, 她大概是见不到了。
早知道这次来时,应该戴上那支桃花簪。
若是那不争气的世子还不醒, 就一并把他的茶花玉佩也抢过来。
别留念想,这样就算她死了,他也不会太伤心。 续弦另娶个明朗大度的姑娘,自是最好的安排。
眼前的场景走马观花般闪过,最后却定格在西北草原上,漫漫黄沙中,端坐马上的青年。
依旧是她梦中出现过的场景,只是她当时并没有听清这人说了些什么。
青年依旧穿着那身乌金色的麒麟轻甲,高高的马尾飘扬在风中,面目凛然,那样灼热的目光,彷佛要将秦姝意单薄的魂体烧穿。
“她若不愿,我便抢亲。”
一字一句,在她的耳边炸开。
秦姝意一怔,嘴角的笑意愈来愈深,可是笑着笑着,却湿了眼眶。
那个远在临安的心上人,原来就是她。
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将军每个月都在等信,最后一次等到的却是心上人的婚期,会有多痛?
心如刀绞、宛若凌迟。
好痛,好痛,她也好痛。
威压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压得她喘不上气。
殿外分明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秦姝意却冷的牙齿打颤,手腕被麻绳束住,勒出一圈红痕,垂下的指尖攥得发白。
她从前以为自己和萧承豫之间就算是孽缘,半生毁在他手里,相看两生厌。
可是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或许玄空大师当初所说的孽缘指的根本就不是她和萧承豫,而是自己和世子。
前世晚一步,她识人不清,终究将自己活生生投入痛不欲生的火炉。
今生不早也不晚,他们相识相遇相知相爱,却还是挡不住造化弄人,天意相逼。
这样的情,已经刻入她的骨缝。
身上骤冷,额头的温度却滚烫。
发热了,秦姝意想。
少女迷迷糊糊地抬眸,看向身侧慈眉善目的菩萨像,突兀地想到,就这样晕过去也好,死了也好。
总归活着,落在宁婕妤这群人手里,也是威胁裴景琛他们的砝码。
若是没了她,裴二本可以更自由。
——
整座东宫一如既往地冷清,今日更甚,隐隐透着几分风雨欲来的势头。
书房内,太子萧承瑾撑着两臂站在宽大的桌案边,抬头,目光落在始终安静地坐在一边的青年。
他隐隐觉得头皮发麻,太阳穴涨的厉害,叹道:“裴二,你到底有什么事?”
“殿下,臣已经说过了,”裴景琛的嗓音微哑,还带着病后的虚弱,“臣想领兵。”
萧承瑾的头更痛,今晨起来听说恒国公世子已经醒转,他自是喜不自胜,可偏偏这人一副杀神模样,上来就是请兵。
“不行!”穿着一身月白窄袖蟒袍的男子轻斥,“你这是在逼宫,逼宫你知不知道?!”
青年站起身,一身玄衣逆光而立,脸上的表情一时让人看不清。
他坦然道:“臣没想过逼宫,臣只是想带世子妃回府。”
“可这才一日,况且秦姑娘既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了漪兰殿,想来宁婕妤也不会急在此时引火烧身,秦姑娘暂无性命之忧。”
萧承瑾软下声音,劝道。
“已经一日了。”裴景琛的语调极低。
他向前走了两步,太子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一种从未见过的,面白如纸的死寂。
“一日能发生的事太多了,殿下。”青年的话音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又低声补充。
“臣不知她吃的如何、住的如何,宫里的那群小人是否为难过她;宁婕妤心狠手辣,倘若真的对她下手,她又该如何自保?”
“殿下觉得一日很短,可是于臣而言,那是臣千辛万苦等来的人,历尽磨难求来的姻缘,那是臣的妻子,臣的心上人......”
青年倏尔抬起眸,丹凤眼中却同样是一片死灰。
“臣觉得一日很长,甚至一刻都等不及。”
萧承瑾为他寄了十年的信,每封信中总会若有似无提上两句积樵街的礼部尚书府,他从前还以为自己这位表弟真的只是感念秦尚书滴水之恩。
直至后来听说他跪在承乾宫,等父皇下朝,又以万金难求的收盐恩典换了一道赐婚旨意。
爱屋及乌,对这位回京不到一年的世子而言,尚书府只是那只乌。 而秦家的大小姐,才是他辗转多年,真心想求的人。
“孤知你对秦姑娘用情至深,可是你冷静下来想一想,现在正是风声鹤唳的时候,倘若你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率兵闯宫,身处其间的知道你是去救人,可是局外的呢?”
萧承瑾眉头拧得更紧,“若是被穆王拿住你的把柄,御史台那边再连上几道折子,你就算有十条命,也保不住!”
“不仅如此,母后还在承乾宫侍疾,舅舅尚在雍州戍边,明昭待嫁;秦姑娘的父亲一世清名,她的兄长初登仕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