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便是。”李郁峥悠闲喝茶,觉得此时的天光大好,不论两人聊些什么,他的心情都安闲自在。
“我记得,成国公一脉,开国百年间,一直是忠心耿耿,为什么会——”萧妤温眉头轻皱,眼带疑惑。
为什么会反?
为什么是成国公府?
李郁峥眼神暗了暗。
“此事就说来话长了。”李郁峥看了看桌上简单的茶水,“恐怕你这一壶茶,是不够的。”
萧妤温用手撑着脸庞,脑袋慵懒地歪在一侧,看着李郁峥道:“无妨,楼下点心管够。”
想了想,又道:“若是今天说不完,过几日再接着讲便是了。”
这条件不错,李郁峥点了点头,道:“贵店的枣泥山药糕和火腿酥,我很是喜欢。”
萧妤温失笑,摇了摇手边的铃铛,让人新上了几份点心,支起了一只小泥炉,一大桶山泉水,又吩咐道:“我与李二公子有要事相商,你们便都下去吧,若没有我摇铃铛,莫要放任何人上楼来。”
为首的春照道了是,便领着几个小丫鬟下去了。
有年龄小的丫鬟掩不住好奇,到了楼下,一边动手一同将一张沉沉地黑漆椅子挪到楼梯口,一边压低声音问:“秋水姐姐,楼上就只有大姑娘和那位公子在,孤男寡女的,这——你难道不怕,姑娘被欺负?”
春照将几本账册拿出来,自己端坐在楼梯口旁边,准备一边看账册一边看门,闻言便点了点那小丫鬟的脑袋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李家公子与姑娘之间要密事要谈,自然不能让别人上去打扰的。至于欺负?那是不可能的,姑娘的大名,京城的纨绔衙内们可是一个也打不过的。”
小丫鬟“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成国公府起兵造反,有种种原因,不过最根本的,是不愿看到安王将治理胶东、青州一带的做法,在其他地方出现。”李郁峥眼神深远,仿佛看向了过往回忆。
萧妤温手上把玩着一枚小巧的玉环,“胶东、青州一带?什么做法?”
关于安王的事情,因为先帝在世时,大约曾经对这个儿子多有中意,而催生了陆氏一族不该有的野心,自从皇上登基后,虽然陆贵太妃在后宫荣养,可关于安王的事迹,她一向听说的极少。
李郁峥掩着嘴角轻轻咳了一下,小声道:“说来会让人觉得不舒服,你且先不要吃什么东西。”
萧妤温闻言收回了准备伸出去拿枣泥点心的手……
“你说吧,我不吃。”
看着她此时有些乖巧老实的模样,出现在那张灵动美貌的芙蓉面上,李郁峥心底莫名一阵发痒。
“安王此人,自从就藩之后,日子就过十分随心所欲。他的封邑土地富饶,人口众多,虽然先帝不曾立他为太子,让他早早就藩,但胶州青州等地,风景秀丽人杰地灵,不失为长此居住的好地方。”李郁峥声音平稳,但不知为何,萧妤温却觉得能从他的言语中听出了些愤怒。
“但是他却似乎对安宁日子并不感兴趣,甚至不愿意放弃手中一丝丝可以利用的权利。
“先帝优待安王,对他封邑的赋税收取的总是没有那么严格。先帝在时还好,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后,安王便立马迫不及待地在封邑内提高税负,增设徭役,大肆修建府阁宅院,侵占良田。
“这还不算,他生活更是淫、乱,最喜已嫁人的少妇。前世安王起事前,每年里总隔三差五要寻了由头大办宴席,邀请封邑的高门大户人家入宴,并让王妃出面,在贴子上格外点明,要求来客必须携带妻妾前往。
“等到了宴席上,座次也不分男女,夫妻便同坐一席,安王便趁此机会,带着自己的美妾们巡视全场,若是看中了谁家妻子,便在宴席散了后,令将士侍卫护送着派送出一位美妾,美其名曰‘互换共好’,再将那家女眷接到王府,极尽侮辱。有时竟还会将王妃送出去到亲近臣子府中,派燕喜嬷嬷盯着……
“祸乱众家后,还命令不许各家女眷自裁或是入庙的,若是被他发现,便要处死家中的孩子。
“原本几家极正直的大户,要么暗中逃跑的,要么被他赶尽杀绝。安王虽然荒淫无道,但兵将练的还不错,他手下掌管着近十万青州军、数千王府守卫,更是暗中养了几万私兵,刀兵血刃,将青州官宦人家震慑的死死的。
“这些乱事,消息被安王封的死死的,直到安王起事后,在保定被国公大败一战后,俘虏了不少将士,收编俘虏的时候,才零散知道了这些事情。”
萧妤温听的眼睛睁大,一股冷气从背后爬升到脑后。
安王在封邑,竟做了如此不是人的事?
“他怎么敢?!”萧妤温咬牙问道。
“他怎么不敢?守军听他指令,他贪恋美色,只图新鲜,却不会忘了他手下人的好处。他不过是想要众人都臣服于他、听令于他,这些事情早几年还算做的隐蔽,等到四处战事起来的时候,尤其——尤其萧大将军出事后,山东的线报便言明,安王的荒淫,更胜一筹,甚至放任手下强抢民女,掠人钱财。
“成国公得知青州胶东各地,竟是被安王这般‘治理’,听闻他起兵造反,便再也忍无可忍了。”
“试想,这天下,在当今皇帝治下,不过三年,又逢天灾人祸,早已惨败至极,安王兵力强盛,朝廷无将可用,若是安王势如破竹,不出半年便可攻下京城。若是天下都被安王那般‘治理’,高门大户尚且如此,百姓又要怎么过活呢?”
李郁峥说完长长的一段话,端起茶杯猛地喝了一杯茶,抬眼看向萧妤温道,“我所说的,还不足事实十一,青州各地的惨像,你简直无从想象。不过,这只是成国公一脉起兵造反的原因之一。”
第153章 为什么反(二)
萧妤温越听,眉头越皱的紧。
她对安王,向来是不怎么了解的。
但若是知道了对方做出这般恬不知耻、天怒人怨的事情后,她心里对这个人便生出了极端的恨意。
先帝在位的最后几年间,因为几次天灾,加上边关频繁的战事,导致国库空虚,先帝仁厚,却也极无奈地增加了税赋徭役,只可惜吏治冗杂,百姓苦不堪言,最终收归到国库的税金也不见得比往年多上几分。
户部众人,更是连账也算不清楚。
先帝驾崩后,太皇太后雷厉风行,先后查出了济南、扬州、川渝等地州府的贪墨税金案,从地方官员到朝廷,从户部到吏部,斩杀了十余大臣,才勉强将税收吏治为之一清。
这期间,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甚至在外出礼佛的时候,被刺客多次刺杀。
好在她老人家福大命大,才躲过众多劫数。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太皇太后在还政之后,几乎在后宫深居简出,甚少露面。
没想到太皇太后的低调内敛,反而催生了陆氏一族的猖狂。
陆贵太妃在后宫中,几乎如同皇太后一般,纵然她是安王的生母,可她借由宫妃的枕头风,没少在皇上面前给自己贴金。
连带着,皇上对安王、陆家,愈发地放纵。
前世如此,今生亦如是。
恐怕皇上都不知道,原来的安嫔如今的贤妃,一直是暗中为陆家所用的吧?
太皇太后那般艰难地维持国家的运转,到了皇上兄弟两人手中,一个无心政事,沉迷后宫,出了什么事情就让大臣出主意,自己一点主见也没有,被宦官近臣玩的团团转;一个远在封邑,手握大权,却做出互换姬妾这般荒唐至极的事情。
难怪成国公想反。
若是她回家将这些事情同父亲一一讲了,恐怕父亲这个大将军,也不会再乐意为皇家守天下了吧?
于是,在听到李郁峥说这还只是原因之一后,萧妤温立刻便问道:“还有什么原因?”
她想知道更多的事情。
前世的她,过得有些浑浑噩噩。
如今的她,虽然找到了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可关于父亲战场被冷箭重伤的事情,她毫无头绪。
而自从她向母亲坦露过自己重活过一世后,也将几年后安王造反、成国公起兵之事告诉过母亲,以她对父母感情的了解,母亲势必是会将这些事情告诉父亲的。
可父亲却从未找到过自己详细问过。
或许是因为不愿意提及她的伤心事,又或许是觉得她提及过的冷箭、重伤、战事都在三年之后才会发生,所以不那么着急吗?
但眼下听到李郁峥讲安王做下这些禽兽不如的事情,萧妤温觉得自己如今这合安于现状的心思,要变一变才是。
成国公担心的不无道理,一个将自己封邑都‘治理’的如此混轮,若是在陆家的算计之下,当真荣登大宝,让天下作为他的玩物,百姓又将生活在何种水深火热之中呢?
只是没想到接下来听见李郁峥继续说道:“还有些其他的原因。今年年初的时候,曾有刺客混入成国公府内侍卫,意欲暗杀世子与我,上一世成国公府阖家前来京城,一同参加春猎的时候,这暗杀便发生在来京城的路上。”
“所以这一次,你便劝说了国公不要轻易离开,反而是自己孤身入京?”萧妤温问道。
“不错。从前便查了个清楚,那些刺客是皇宫禁卫出身,然而刺杀世子与我,对皇帝而言,着实没有什么好处。后来与安王的部众在战场上对上后,俘获了几个重要的将领,才将这些事情问了个清楚。那场刺杀,原本便是陆家借熙和大长公主之口,让皇上对成国公府起了疑心。”李郁峥看着萧妤温脸上的紧张神色,声音缓和地说着。
“因为国公府戒备森严,所以才在路上对你们下手?”萧妤温喃喃道,又摇头,“不对,若是皇帝对成国公起了疑心,又为何要对你们痛下杀手?”
李郁峥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因为他们以为,成国公年老体衰,已然不是他们这些年轻人的对手,而世子与我,才是国公府的未来,是以如果将我们暗杀了,成国公便后继无人,即便再能真善战,也不足为惧。”
萧妤温愣住。
怎么会有这样恶毒的想法?
但她稍微再做思考,便发现了陆家人的恶毒用心:一来,借皇帝之手,暗害成国公府已经长大成人的两个后嗣,成国公必然对皇帝含恨在心;二来,成国公白发人送黑发人,必然伤心不已,成国公手下大军更是失去了世子与二公子这样的未来主人,这样一来,大军便没有了主心骨。
自然会军心溃散。
这一场刺杀,更是为安王往后起事扫清了一处大大的“障碍”。
萧妤温心中发寒,“当真是好算计啊。”
“不止如此。”李郁峥继续道,“当年沈家被冤一事,皇上亲政后,国公府一度查出了一些头绪,曾经通过国公夫人秘密送过一道密信进京,京城却不了了之,毫无回音。而送出密信的第二年,国公府查找到的一位人证,竟在外出的时候被人杀害,他的住所,也被人毁坏,让人不得不疑。”
成国公夫人是先帝的妹妹云珠长公主,虽非同母所出,但兄妹感情甚笃,长公主未嫁之时,为人正直,嫉恶如仇,对宫人又十分仁慈善良,轻易不会打罚,长公主在皇宫里,也很有几分威信在。
即使远嫁成国公府成为国公夫人,却仍然是被一众宫人记在心里的。
李郁峥声音悠悠,“所以,如今的皇上,已经被奸臣贼子蒙蔽了双眼,再看不到百姓疾苦,也不愿意信任曾经的肱股之臣。”
先帝在时,成国公为先帝平定北方,曾立下了汗马功劳。
甚至替自己稳稳守住江山的太皇太后,他都甚少礼待,反而对陆家那些阿谀奉承之人多有好脸色。
李郁峥看着萧妤温的脸色发白,便主动拿起炉子,烧开了一壶热水,为萧妤温倒上一杯热茶,萧妤温接过来慢慢喝下,温热的茶水顺着嗓子落在腹中,暖意慢慢散开,后背的寒意才慢慢落了下去。
第154章 看上谁了
萧妤温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在桌面上轻轻扣动。
前世,几乎没有任何外力帮助下的成国公,起兵成事。安王看似霸道,其实却是个色令内荏的角色,不过几次对战,便被成国公打了个落花流水。
她也记了起来,那几次着实有名的战事,似乎便是自己面前如今闲适坐着的李郁峥去打的。
两人又聊了片刻,萧妤温看了看窗外,道:“天色不早了。”
李郁峥眉头略过一丝不舍。
他们今天聊的,比从前几天聊的时间更久一些,氛围也正好,他原本还想,不如撞着时间,正好邀她一同去水云楼试试新菜。
萧妤温似是看出了他眉目间的不舍,放轻声音道:“你我今天所聊之事是大事,我要回去试探一下我父亲的想法。”
虽然可能父亲已经知道了——毕竟,在父亲面前,母亲可算不得能藏得住什么秘密的。
可既然父亲从未在自己面前表露过什么,也不曾对成国公有过什么评价,萧妤温心里暗暗觉得,父亲大约可能也并不会反对此事。
父亲久居军中,深受爱戴,本身便已经是被皇帝猜忌的对象了。
若不是萧济是个身体上的废柴,又酷爱读书,下场考中进士的决心与梦想几乎京城人人皆知,恐怕萧家也不见得能平稳多年。
她依稀记得,父亲和成国公曾经是有过同袍之谊的。
李郁峥听她这样“解释”,心中已然释怀,再琢磨她话中的意思,仿佛还能有意外之喜。
若是能得萧大将军助力,成国公起事自然会更加顺畅。
只是想到前世里萧大将军在辽阳之役中的那枚冷箭,李郁峥眼光微微地闪了闪。
他们还有时间。
他还可以去查许多事情、查许多人。
他们还可以提前做很多布置。
辽阳之役,距离现在大约还有三年的时间。
从前他对那场战事虽有关注,却了解不甚多,若是从现在便着手细细去查,说不定也能查得到一些蛛丝马迹。
只不过想到这里,鬼使神差地,李郁峥突然开口道:“若是三年后,辽阳之役爆发——”
“我便随父亲一同征战。”萧妤温已站起了身,听见他提起辽阳之役,便果断地接了话。
“这是我一早便想好的。父亲在那场战役里中了冷箭,膝盖重伤,几乎再不能行走,又引发旧疾。父亲身体一向很好,这几年间,不曾听闻有什么旧疾复发的迹象。那支冷箭,必然有迹可循,我自重新醒来,便决定要将那人亲自抓出来。”
说到战场,提到父亲的伤,萧妤温眼神烈烈,语气坚定。
她平素惯常是芙蓉如面柳如眉的美貌,如今眼神清冷,如屋檐垂冰一般晶莹却闪烁,即便此刻穿着一如寻常贵女,可此刻的她,在李郁峥眼里,另有一番张扬洒脱之感。
李郁峥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柔和起来。
自始至终,他心里都极爱慕这样明丽洒脱的萧妤温。
前世里,自从他不经意间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世之后,到如今即便重活一世,他仍然觉得他自当属于黑夜,如一枚幽暗的星子,隐没在浓云之后,浑浑噩噩,阴冷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