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开,“那既然我们是玩的来的朋友,你怎么会问我那样的问题?难不成你回了长安,就会忘了我?”
“自然不会。”他回答的快,“不要这样说。”
裴致的左手搭在他肩胛骨之上,皮肤接触到的衣物之处有绣样的触感,除了端午那一日他衣着礼服,其余时候他的穿着都是素净的颜色,今日的衣袖上绣着修竹,不知用的什么香,很是清淡好闻。
是愉安的味道,也同他这个人给自己的感觉一般,清冷,庄重,却温柔,也令人安心。
“国事虽忙,但还是望你能珍重自身。”
他道声好,接着裴致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胛骨,“就是这里,我们到了。”
他沉吟片刻,最终放下那些想说的话。
总归还是要再见的,很快会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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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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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李知竢最后告别在雨霁时刻。
透过小院的窗子,还能看见一道弯弯的虹。
半个时辰前两人到了药铺,郎中看过她的伤,说是不算严重,先拿凉帕子冷敷上一阵,第二日起每日热敷并艾灸,不出五日便能痊愈。
药铺里一个小女孩一个小男孩。女孩约莫十岁的样子,端着水盆和白帕,脱了鞋袜为她冷敷。李知竢避嫌,负手站在门外,顺着窗子打开的缝隙,裴致只见到他半个侧影,如今沉默着赏雨,真有些伤怀才子的感觉。
小女孩圆圆的脸蛋有些红,绞了帕子小心放在她脚踝上,“娘子和外头的郎君是一家人吗?方才进来的时候,看郎君很是紧张娘子的伤。”
屋子不大,李知竢站在门外将屋内的话听的一清二楚,心爱的娘子笑着否认,“不是,我们是朋友。”
小女孩接着说:“娘子生的可真好看,比我见过最好看的女郎还好看。”
他望着庭院中积水面上的涟漪,心想,却不光是好看。
裴致微微笑了,红肿的脚踝被敷上冰凉的巾布后舒服了很多,“你还小,等再过几年,一定是个漂亮的小娘子。”
门口的男童端着药来,知道裴致脱了鞋袜,站在门口扬声说:“阿芨,过来取先生抓的药了。”
小女孩放下手里的帕子,快步走到门口,接过汤药和药膏,裴致又听男童声音大了些,“娘子,我这就去刘别驾的府上找人来。”
小女孩小心走了回来,一面把药端给裴致,一面接着方才的话道:“没关系啦,我知道自己生的不好看。可是样貌是父母给的,这个我又不能选,我更想跟着先生学本事,以后做个女郎中。”
这药有些苦,她咬咬牙,小口没停地直接喝了下去,小女孩接过空碗,看裴致拿着帕子拭了拭唇角,笑着对自己说:“这样很好,不拘着是郎君还是娘子,能有立世的本领总是好的,既然想跟着先生好好学本事,就不要放弃。”
女孩将药膏放在裴致右手边的柜子上,点点头:“我一定会的。”
小女孩脸上带着坚定的神情退了出去,裴致听到一道稚嫩的声音对李知竢道:“郎君,您能进去看娘子了。”
李知竢进来时,她坐在榻上,一双足被白袜松松包裹着,两只手搭在榻上,脸上还有些难以言喻的神情,他迟疑着问:“可是还不舒服?”
她摇摇头,皱起鼻子,“好多了,只是刚刚的药太苦了。”
他放下心来,只觉得阿致年纪小,吃药时该有些蜜饯的,便用询问的语气道:“要吃蜜饯吗?”
她有些好笑地看着李知竢,“没关系的,哪有这么娇气呀。”
再娇气些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这话他没说,轻轻咳了下,“刚刚你同她说的很好。”
“嗯?”
“无论是郎君还是娘子,有立世的本领总是好的。”
“这句话呀,”她笑笑,“嗯……其实这话我自己说起来倒是有些不好,我能活的这么开心自在,都是因为生在裴氏,我有翁耶,有家族,自然是有些底气的。可这世上不是还有许多出身普通或贫寒的女子吗?”
她双手食指绞着袖口,“时人大多以为女子柔弱,要依附男子而活。但我总觉得,如果女子自己有些本事,倘若有一日遭夫家厌弃,也能凭着自己活下去,不至于落得凄苦的境遇。”
“你想的没错。”他唇边噙着笑,“若是如今要你自力更生,可想好做什么?”
她认真想了想,“我书读的大约还成,可以开个专供小女孩读书的书院,教个断文识字也可以吧?”
她通诗书文史,头脑清明,李知竢顺着她的话话在脑海中设想了一番,那么柔和可亲一个人,教孩子们读书时也不会严苛,兴许下了学还不忘分给孩子们一把糖。
按着她的性子,就算是那样活着,大约也会开心。
“是可行,届时你带出来的孩子,保不齐和你一样聪明伶俐。”
她被他夸的有些脸热,便转移话题,“那你呢?愉安,倘若你是普通的士子,想去哪里供职?”
李知竢没想过这一茬,认真思考片刻,缓声道:“大约会在大理寺吧。”
“大理寺?”裴致惊讶了一下,不过又点了点头,“你这样沉稳,人又细心,最主要的是脑袋也聪明,什么样的嫌犯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她嘴甜,偏偏夸起人来用的都是朴实的话,任谁听了都受用的很,李知竢无奈笑了,“大理寺既能做些实事,又免得与皇权牵扯,是个好去处。”
她想起李知竢童年跟着陛下夺权的事,一方面理解他这话的意思,一方面又想到阿翁曾说的“皇子皇孙一辈子都不见得经历过的事,一个七八岁的男童全经历遍了”,心里便有些心疼。
看他神色宁静,裴致没再往下提,只笑着说:“若是真像我们说的那样,每日孩子们下了学,我去书肆闲逛,保不齐还能看到今科士子们写的传奇话本,都是以你破的案子为原型。”
李知竢浅浅笑了。
若他不是太子,没有出长安巡查,裴致也不是爱垂钓的小娘子,兴许就不会遇见。
如今也没什么不好。
看着他笑,裴致收起脸上玩闹的笑容,“本想着午后去走走,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还要麻烦你许多。”
“阿致,我说过,不必这样客气。”
两人之间一时安静下来,外头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愉安,你看。”
空中出现一道长长的虹。
她片刻不语,然后低声说:“愉安,我想,我们这回是真的要道别了。”
男童方才离开的院子,不时刘府一行人便会到这药铺。
他是该离开了。
李知竢向前走了两步,坐在塌前的胡床上。
“不是道别。”
他抬起眸子看她。
开口,“是再会。”
裴致看着李知竢清俊的面容,坚定的一双眼,“我记得了,是再会。”
她葱白的手指掩在衣袖之下,露出一小截,李知竢垂眉,伸出手,隔着两个人的衣袖,轻轻搭在裴致的手背上。
这动作有些过分亲近了,裴致想收回自己的手,可李知竢目光深深地望向自己,裴致只觉得自己还从没有过如此羞涩和忐忑的时刻,浑身僵硬的听他开口:“阿致,‘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今后我见的每一处风景,都会记得当日涎安江畔你说过的话。此去一别,万万照顾好自己。要记得,定然再会。”
她被他忽如其来的动作惊的头脑一空,傻傻地跟着他的话点头。
下一刻反应过来,愉安这话的出自《小雅斯干》,下一句是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
难不成愉安是把自己和她当成了宽厚的兄长和知礼的贤弟?
在衡州的这些日子,两人之间互相知晓了对方的身份,玩的也好,更没有彼此算计,似乎也说得通?
那……
裴致僵硬的身体慢慢柔软下来,脸颊的红也消退了不少,回过神来,又重重的地点了下头。
接着抬起另一只手颇义气地拍了拍李知竢的手背,笑的明亮坦荡,“好,那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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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安:阿致,其实我的本意往后一路我见到的所有风景都有你,至于后面兄弟那头失策了……你想娶你兄弟吗?
柿子:要真这么说,那可就不是这个分类了,估摸着得分到纯爱那一栏嗯……& 柿子本人真的好喜欢阿致女儿和愉安女婿哦,两个人都是有头有脑的人,阿致明达,愉安内敛,碰上感情以后就会一个反应慢了半拍。一个学会舍不得和主动牵手。柿子觉得,爱情的一个可爱的点是,碰上你以后,我知道我一定有了一点微妙的不同。
第29章 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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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一扭伤不要紧,倒是让济兰和外祖母急坏了,生怕伤筋动骨,好在卫郎中仔细地看过,说是真的不严重,回家之前就差不多可以痊愈。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消散了不少要分别的伤心遗憾,外祖母气色好,每日里有半日都来陪她。
自从扭伤那一日分别,许是知道要静养,傍晚青柏听李知竢的吩咐送来打发时间的话本和用作治愈扭伤的药物,裴致不能下床,便托济兰取东西回来。
坐着,趴着,躺着,靠着,卧床的三日除了沐浴更衣,她不再乱晃,几乎是没有离开过床铺,好在有外婆陪着,还有话本打发时间,也不算无聊。
卫郎中每日为她艾灸,再加上济兰一日三次的热敷,离开前一日她已经能自在地走路了。
午间后在外婆院子里待了一阵,祖孙两个的眼都有些红,待外婆用药就寝后,裴致也带着济兰回了院子。
经过花园时,却听假山旁有些意外的声响。
她和济兰对视了一眼,齐齐放轻了步子。
风雨欲来,园子里没什么来往的佣人,裴致和济兰看到的场面便是春娘倚在假山边,面朝着大路,脸上有疼痛难捱的神情。
假山旁还有其他人,只是看不清身影,只看见朱色的衣袍,裴致恰巧对上春娘眼角余光,看她指尖的帕子被风松松吹落,吹拂到了对面人的腰间。
衣袍的样式裴致见过,正是刘傅平。
裴致从前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大抵有了清晰的方向。
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最后裴致看刘傅平将帕子放进春娘手心,匆匆离开了园子。
裴致知道自己不该多管闲事,济兰许是看出了裴致的犹豫,抬头再看向那边时,见春娘已经走了过来。
她想了想,低声说:“济兰姐姐,我想单独跟她聊聊。”
济兰便向后退了几步,春娘没有被撞破的羞恼,反而舒了一口气一样,“等到娘子了。”
裴致疑惑:“你是在这里等我?”
春娘但笑不语。
“既然如此,为何……”她咽下要说的话,串联起这些日子所有的事,微微笑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存心让我发现呢?”
第一次在长亭的异样,第二次的关怀,第三次的丝帕,她素日里掩盖的很好,唯只有裴致的时刻,才会将那些绮思露出来些。
“是啊,为什么呢?”春娘勾起一个苦涩的笑容,“许是娘子与旁人不同吧。”
裴致凝了一下眉目,坦然笑了,“难道是因为我不会说出去吗?”
春娘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我在这府中,没有能说话的人。娘子不看低我的出身,还宽厚温和相待,若是能教娘子发觉,也算是让我有个说心里话的契机。”
“好。”裴致点头,“你想说说吗?”
“阿郎待我很好。”春娘缓缓开口,“可我忘不了他强迫我阿兄将我嫁给他的事。我只不过是去布庄买些丝线,偏偏这么被他瞧了去,我阿兄畏惧他,不得不将我嫁过来,可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我有自己中意的郎君,他是个忠厚的普通人,跟着师傅学打铁,听说我要嫁给阿郎,先是不敢相信,后来便离开了衡州,我日子过的更好些又怎么样呢?为人妾室,随随便便便进了刘家的门,我怎么能不怨恨。”
说到恨时,她咬了咬牙,“左右我是无牵无挂之人,刘大郎轻浮不稳重,阿郎又是虚荣爱面子之人,若是嫡长子与妾室有首尾,这家中怕是不会安宁了。”
“你将这些全盘托出,就真的不怕我说出去吗?”
“娘子会吗?”
“我不会。”
春娘淡淡笑了,“是了,娘子待阿郎并不亲近,对刘大郎也不甚在意,怎么会理这些事。”
她摇头,“春娘。”
她唤的是出嫁前她的名字,接着叹了口气,“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也不在意这家中的许多人,但我想说,你的主意,甚至算不得两败俱伤。”
“你的目的在于让刘禧气急攻心?还是让整个刘宅都不得安宁?可无论你想做的是什么,最后受伤的都只会是你一个人。”
春娘咬着唇瓣,“你怎么就知他……”
裴致打断她,“我怎么就知道他不能留下你?”
春娘惨白一张脸。
“刘禧对你或许是真心,或许是宠爱,但这些都不足以让他承受失去嫡长子的代价,刘大郎再不成事,也是他的儿子,若你足够了解他,便不会拿自己做赌注。就算你与刘大郎真的有了什么被他知晓,一个五品官员,儿子还要参加今年的科举,他是保自己的儿子,无声无息处置了你,还是保住你,让家门蒙羞?”
春娘蓄了泪,“那我该如何呢?我真的不甘心啊!我不怕死!”
裴致不是咄咄逼人的性子,心平气和地说:“还有解决的办法,就不要想着伤害自己。你若日后被他打动,愿意留在这里过日子,那此处便是个安稳的住所。若是不愿意……日子还长,有了银钱和信任,未必不能离开。”
话已至此,裴致充满善意的一双眼睛里倒映着清丽凄婉女子的身影,“我能说的只有这些,还希望你能好好想想。”
她笑了笑,随即颔首离开。
济兰在不远处等着,裴致转过身走到她身边,“我们走吧。”
其实她并不知春娘最后会做什么决断,济兰温声说:“春姨娘主动找上娘子,既有排遣心中烦闷的意思,想来也是孤注一掷了。娘子言尽于此,如何选择就是春姨娘自己的决断了。”
裴致没回头,对济兰微微笑了,“是啊,言尽于此了。”
那日下午,先是刘傅平带着张氏和田氏的心意过来待了片刻,而后刘傅宁和三娘先后来跟裴致告别。三娘拿着锦盒,里头装着一排的荷包,说是水姨娘亲手绣的,小小心意请裴致收下。
刘傅宁和白姨娘的礼物是一把皎月海棠的团扇,二郎画的绣样,白姨娘认真绣出来的。
这两个月二郎长高了些,眼看着快跟裴致差不多高,人也要比那时硬朗多了,想到午后在假山时春娘的话,裴致想想浮躁懒惰的刘傅平,“你可想好以后要考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