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用需,好像没什么了。长安是都城啊,不是什么都有吗?缺什么少什么再添置就成。”
“是。”老翁慢慢地叹了口气,落在裴致耳旁,却有些不同的意味,“阿翁,您是不想回去吗?”
裴公低低笑了,“这趟……是国事,既是国事,没有想不想。”
“等商量完政事,您啊正好借着这一趟,和您以前的同僚们一起叙旧,喝酒下棋,同游曲江,好像也不错。”
“是啊……”裴公看着弯月,“长安富庶繁荣,你一定会喜欢那里。而且,那儿还有你的两个朋友呢。”
裴致被点了点额头,笑着说:“是啊,正好见见协之,不过愉安在衡州就忙,只怕在长安就更忙了。”
她说这话时先是有些可惜,随后豁达起来,“没想到这么巧,上次分别后只过了两个月便要见面了。”
老翁心痛,扯起一个笑:“只怕啊,在长安要乐不思蜀了。”
“那可说不准,”裴致不应,“阿翁,兴许绕了一大圈,我还是最喜欢咱们诏州呢?”
老翁浅笑,“你是在长安快住到七岁才搬到诏州的,真说起来,长安才是你的故乡。”
她严肃点头,“所以可不是我偏心诏州,是咱们家在哪里,我偏心哪里。”
不过她想起阿耶,笑着说:“阿耶不是说今年年尾要回来吗?如果我们在长安住的久些,阿耶就不用长安诏州两地两地奔波了。”
要回长安议事的消息已经送往了邕玉关,随信的还有裴致和裴公在庄子上互画的形神俱不似的丹青,至于李知竢与裴致的事,老翁却闭口不谈,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带兵打仗是把好手,心眼是个憨直的。若要是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裴致,怕真是要跳起来不同意。
无论世人怎样评价自己,裴公却从不自比清流,为国效力心系百姓是真,把握权利与圣心也是真,以才干支撑家族鼎盛,为的就是避开利用子孙的婚事。
平心而论,李彰说到这个份,阿致只要同意,便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以后大抵也会是皇后。
阿致自然也担得起。
但老翁担忧的,亦会是儿子担忧的。即便这样对李知竢不公平,但因为他的身份,老翁始终无法客观地去看待他。
他不信任李知竢,皇权之下,权与色,年少的知慕少艾能持续多久?倘若是个寻常的世家子弟,他父子二人完全有把握保阿致一世无忧。
但入了东宫,他该如何筹谋?
裴致全无所觉,只看阿翁笑着对自己点点头。
待裴致回自己的院子后,高伯端着安神汤走进裴公的屋子,看着老翁正出神,微笑着说:“安神补脑,静气凝神,您最近正需要这个。”
裴公笑了下:“这趟还跟着去吗?如今有家有业,去了可就不好回来了。”
高伯双手交叠叹了口气,“从长安搬到诏州的时候您就这么问过一回,老奴的答案还是一样,主人家到哪里,老奴自然该到哪里。
裴公端着汤,看月光像是薄薄一层霜,铺在庭院里。
长安。
召裴公的事虽未在朝中广而告之,但各位朝臣一个个人精一般,眼观鼻鼻观心,除了前几年时逢圣人整寿,裴公回长安贺千秋节外,这些年老翁在诏州待得是不声不响。康朝不缺忠臣与人才,但老翁无疑是中流砥柱,若不是裴将军现在领三十万兵马,手握兵权镇守边关,如今这朝堂上,为首的依旧还得是那位。
这一日下了朝,现今任宰相的陈相正要回中书省,却被后头的御史中丞叫停了脚步。
两人互道礼,御史中丞笑得有些干,“陈相近来可好?”
陈相笑得标准,“一把年纪了,天一湿难免腿疼。中丞呢?”
“尚好,尚好。”御史中丞忙点头,“陈相可知裴公要回长安的事?”
陈相捋捋胡子,微微眯起了眼睛,“圣上惦念裴公,召回来小住一段时间也是有的,中丞可是有事?”
御史中丞心里发堵,当年在御史台,便是他带着言官弹劾文以裴绪为首,武有裴良靖掌权,李彰大怒,裴公倒是冷静,见着他未驳斥一句,没过多久写了折子辞官回乡。
可问问权利中心的这些个,谁能以为他裴绪就是真的乞骸骨归故里了?
李彰定然不是茫然重用裴氏,他彼时夺权篡位,朝廷遗留了不少太子党羽,又有先皇老臣,裴绪跟着他联合中书省,陈相,以及户兵工三部尚书,同时任诸卫羽林千牛将军的裴良靖在围剿中出了全力,若换作陈相是李彰,不信任重用裴氏都说不过去。
但其实这御史中丞当年的弹劾也不无道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宠信过多并非是好事。裴绪还能不懂?儿子已经是一品的骠骑大将军,借此机会急流勇退反倒能让李彰时时刻刻念着他裴绪的好,天生了多窍的心眼子,哪能吃得了亏?
陈相抽了抽嘴角,他孙儿陈岸也是一方英才,本想着两人既是同窗,又是故友,结成亲家多好的事,那老匹夫说两个孩子见都没见过,直接给拒了。
“无事,无事。”御史中丞又干巴巴地笑了,抬头见李知竢正往这边走,想必是要回东宫:“拜见殿下。”
陈相回头,紧接着行礼:“拜见殿下。”
“两位卿免礼。”李知竢开口。
他穿的是太子常服,华贵端庄,神情总是冷静板正的,本未想着多留,见到陈相,忽然想起沈桓提过的求娶裴致一事。
年轻的储君意外停了下来,你来我往客套了两句,不动声色地说:“陈相辛苦,陈郎君如今在门下省做得如何?”
陈相没看出什么,只当是关心他这上了年纪的老翁,“蒙陛下和殿下赏识,子畔尚有不足,唯有尽心竭力,方能报效朝廷。”
李知竢闻言,微微笑了,“陈郎君才干出众,可到了弱冠之年?订了哪家的亲事啊?”
陈相忙道:“子观今年刚刚正好二十,上月定了工部侍郎家的娘子。”
“待定下婚期,孤必备上厚礼,恭贺新婚之喜。”
陈相连连颔首。
李知竢再抬头,盛夏时节,天气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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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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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林言同,到吏部领了敕牒后,便带着随从赁了兴化坊的一处宅子,没过两日到大理寺上任。
大理寺丞主要分管中央和地方各州司法案件的复审,林言同到了任上便开始翻阅宗卷,与在寒县的事务不同,刚上手时略有生疏,但他为人谦逊,做事认真,不时便得心应手。
户部韩尚书乃当年林言同科举时的礼部试主考,因而林言同算作韩尚书的门生。这一日休沐,林言同便带着礼物上门拜访。
韩尚书年逾五十,两年不见鬓边生了不少华发,不似裴公老而弥坚,精神矍铄,反倒是颇有疲惫。
见林言同能调回长安,韩尚书也是老怀安慰,感慨一番当年科举时的情形,林言同便没有多留,离开了韩宅。
他来时孤身一人,刚走出两条街,便被人从身后叫住,“郎君留步。”
林言同回头,见一个穿着灰色长袍仆从模样的男子向自己走来,一脸的客气,手里还拿着香囊,一边开口一边递过来:“郎君方才掉了香囊。”
林言同鲜少佩香囊,正要拒绝,见这仆从目光中带了些意味深长,于是将要拒绝的话咽了下去,接过香囊颔首。
仆从声音极低,只有林言同一人能听到:“奴是户部沈侍郎的护卫,天气炎热,还请郎君快回府才好。”
香囊是再普通不过的绣样,街边几百钱一个,林言同回到宅中,关了书房的门,这才仔细端详这意外的物件。
里头是一堆草药,再往里翻一翻,一张大拇指长的字条,约了他下午申时独身前往安业坊的一间茶楼。
林言同心头升起一丝疑惑,方才那人说是户部沈桓沈侍郎的人,但他只在朔望日朝时远远见过一面,还是同僚上官给他介绍这三省六部与御史台的重要官员时记下的。
沈侍郎如此周章,找他所为何事?且是否为沈侍郎,林言同尚且存疑。
疑虑归疑虑,他住的地方离安业坊不远,林言同简单用过午食后,换了一身不扎眼的青色长袍,低调前往安业坊。
约好的茶楼此时人不多,看着没什么异样,店主人见到他,似乎早有准备,带着他便上了二楼。
包厢内两旁皆无人,不必担心是否有人偷听,里面坐着两个男子,顺着林言同的视线,其中一个被面前碧玉石色圆领袍的男子挡住,沈桓客气地说:“倒底唐突林寺丞了。”
“拜见沈侍郎。”林言同规规矩矩行了一礼,“不知沈侍郎约某到到此地有何事?”
沈桓脸上扬起一个倜傥的笑:“找你来的不是我,是这位。”
他向右退了两步,那抹银霜身影渐渐清晰了起来,待看清那人的脸后,林言同忙跪地行礼:“臣叩见太子殿下。”
李知竢空中虚扶了一下,“林寺丞请起。”
三人围坐在案边,沈桓在一旁布茶,听李知竢开口:“听大理寺卿说,你做事认真谨慎,短短十三日已经发现三桩陈年冤案?”
“回禀殿下,是臣份内之责。”
沈桓在一旁适时开口,这话却是说给林言同而听,“郎君确如殿下口中所言一般能干,也不枉费殿下将郎君从寒县调过来。”
是李知竢的提议?
林言同心思有些复杂,在诏州时确然相处了几日,若是如此,林言同再行一礼。
李知竢对此没有多言,也不觉得是大事,反问:“郎君认为,该如何维持世家的繁荣。”
这话来之前裴公曾提点过一次,林言同慎重回答:“自然是子孙后代的效忠与才能。”
李知竢温和笑了,“郎君心中明白,当年为何外放郎君为官,自然也该明白,陛下对林氏的态度。”
林言同心头一惊,“臣明白。”
“郎君是有才能之人,也是林氏这一代的佼佼者,不到弱冠之年,自然不该止步于大理寺丞,日后也担得起林家话事人的位置,郎君可明白孤的意思?”
林言同后背出了一层的汗,他霎时清楚了李知竢的意图,伯父这些年谋利之事干的不少,迟早会被李彰和李知竢处决,林氏是否就此衰败,按着李知竢的意思……
他不由得回想起初见这位太子时他询问诏州公事的样子,冷肃威严,句句问到关键之处,让一行官员无有敢敷衍了事。
“臣……明白。”
看林言同面前的杯子已经空了,沈桓又续了一杯茶,笑着说:“朝堂之事诡谲复杂,咱们殿下又是个谨慎的,郎君不必紧张。”
林言同不卑不亢地颔首。
“既然是翻冤案,林寺丞不如翻一翻这些年京兆尹上报的案子,譬如,与宗亲有关。”
李知竢眉目平和,语气也平常,但说出的话却似乎蕴含了不少东西,林言同知道这是太子给的差事,也是给他的历练,郑重应了下来。
这两个一个不说废话一身肃穆,一个清秀温柔,气氛瞬间冷清下来,沈桓无语片刻,“听闻林郎君是诏州人哈?”
林言同答:“是。”
沈桓不知道关于裴致的事,随口便问:“可巧,裴公不是也要带着娘子回长安了吗?都是诏州人的话,郎君与裴家的娘子相识?”
“是。因都在诏州长大,故而某与娘子相识。”
李知竢端起茶杯无声喝了口茶,阿致既说过没有心仪的郎君,许是视林言同为友,他虽不知阿致心意,但也还没有无聊到是个男人就多加注意的程度。
沈桓笑眯眯地,话家常一般,“那……”
“拓然,”李知竢出声提醒,“你不是有约了吗?”
沈桓一拍腿,急匆匆落下一句“日后再见”就跑了。
林言同愣住,这侍郎怎么这么随心所欲?俩人还是表兄弟,也太截然不同了些。
沈桓一走,包厢内又安静下来,李知竢放下杯子,抿抿嘴,渐渐散开了些威仪,“林寺丞与娘子相识很多年了?”
娘子?姓氏都不唤了?
林言同这辈子最灵光乍现的一刻出现了,旁人不知,但林言同是知道裴致与太子同一时间处在衡州的,莫非……阿致口中新认识的朋友是殿下!?
他想了想,斟酌回答:“臣与娘子,是十年前搬来诏州时相识的。”
看李知竢不说话,关乎裴致的事,林言同琢磨琢磨还是问了一句,“殿下和娘子……”
李知竢直接开口:“是相识。”
李知竢听着林言同慢慢道来。
提起幼时的事,林言同眼睛里带了些笑:“幼时臣有些瘦弱,体量也小,当时裴公乞骸骨,诏州大宴,臣与叔伯家兄弟玩闹时占了下风,是娘子跑过来搭救臣一把。
臣痛失怙恃,又因在家中念书,没什么朋友,娘子也是刚到诏州,从那日起我二人便成了朋友。后来堂兄看到了娘子与臣制的花灯,一时起了兴趣,争抢时臣不小心伤了手臂,又打破了灯,娘子便决定替臣出气,晚间宴席时扯了块白布搭在身上,站在假山边装鬼,吓得我堂兄哭了一个晚上。”
李知竢抿了个笑涡,他看着阿致是明达自在,也静得下心来,但到底灵动的紧。
“她……”李知竢想起那日搭救妇人,“是古道热肠的好性子。”
“是。”林言同回答,“娘子脾气好,在诏州时,待朋友们都很真诚,也从未有过龉龊。前不久在诏州时听娘子说认识了一位新朋友,原来便是殿下。”
“她……提起过?”李知竢按下心头的期待,沉着声问道。
“娘子说认识了一位投契的朋友,但并未跟臣提及身份。”
林言同瞧了一眼李知竢,成,是比自己好看。
好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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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子:奔走相告<<<<<<<<<<亲朋好友们,明天我们阿致和愉安就相见啦!
第41章 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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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长安时,是八月十三。
前一日裴氏一行人是在离长安不远处的官驿歇下的,裴公看着这条熟悉又陌生的路没有多生感慨,只是提醒济兰,明日要面圣,给娘子换上宫装。
换了宫装,便也要上妆,这日一早裴致便被济兰叫醒,画眉,描花钿,细细擦匀面脂和胭脂,最后再上口脂,穿的也更复杂些,约莫花了近一个时辰,但没想阿翁花的时间比她更久些。
等阿翁从屋子里出来时,祖孙俩面对着面一起笑了,裴致抢先开口:“不愧是我阿翁,丰神俊朗,气度不凡,站在跟您差不多年岁的老翁里,绝对是出类拔萃的一个。”
老翁隔空虚点了点她,很是受用,同样夸她:“不愧是我孙女,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站在跟你差不多年岁的娘子里,绝对是艳压群芳的一个。”
这祖孙俩一个比一个能夸,高伯和济兰站在旁边偷偷抿着唇笑,裴致接着阿翁的戏演,苦恼地问:“那您说,咱们祖孙俩往长安城里一站,旁人可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