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认真想了想,“那就多看两眼,保不齐还能养养眼。”
这话裴致实在不好意思接下去了,行了男子的拱手礼,“还是裴公能言善辩,小女子自愧不如。”
裴公顺了两下胡子,“阿致啊,你这脸皮儿忒薄,还是得练练。”
裴致忍不住笑开,“阿翁,您别逗我笑,看看,一脸的妆呢。”
裴公左右看看裴致的脸,心想,成花猫也没什么不好,省得贼惦记。
走进明德门,便是长长的朱雀大街,隔着车帘的缝隙裴致看见纵横交错规整有序的里坊,百姓站在沿途的道路上,看着印有裴氏族徽的马车驶向大明宫。
因着规矩,裴致没有掀开车帘,老翁一直阖着眼,直到绕过朱雀门,裴公才开口,“阿致,到这是太极宫,旁边向前走两个坊,就是咱们在长安的家。”
旧宅位于永兴坊,正在皇城边,又拐了两个弯,马车停了下来,裴公睁开眼睛,理了理袖口的褶皱,听外头通传:“裴公,到丹凤门了。”
裴相回京,由太子在大明宫的正门丹凤门迎接,三年前如此,三年后依旧如此。李知竢穿着太子常服候在丹凤门前。
仆从先是放了小凳,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一角,婢子扶着裴致下了马车。
她今日穿的是山茶花缠枝的宫装,恰如夏日最娇艳的花朵,落在李知竢眼睛里,时隔近三个月未见,一时间竟觉得还不够踏实。
裴致几乎第一时间便看到了李知竢,漆黑柔顺的长发被太子金冠束着,长身而立。
一个帝国太子,该是李知竢的样子。
她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李知竢,不是同她一起结伴游玩的愉安,足够庄重,也足够肃穆。
三个月不见,裴致不知为何耳尖有些热,但她记着李知竢的话,没有忘记他,看着他蕴着温柔笑意的眼睛,裴致回以一个短暂的,轻浅的,熟悉的微笑,也不知道愉安能不能接收到她的意思。
李知竢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她看向自己的笑。
心头被清风拂过,李知竢思念的心情渐渐缓和下来。
裴致收回目光站在一边,扶着阿翁下马车,见到李知竢,裴公带着裴致上前两步。
“老臣见过殿下。”裴公拱手行礼。
裴致跟着阿翁的动作,正要行礼,却被李知竢在空中虚扶了一下,听他开口:“裴公与娘子一路舟车劳顿,不必多礼。”
从前在衡州他就不许自己行礼,隔了那么久相见,本该是有些生疏的,但看着李知竢,似乎与分别前没什么不同。
她抿了一个浅笑,李知竢在心上人面前还做不到游刃有余,看着熟悉且怀念的笑容,他按下心神,生生将自己的目光挪开,敬重开口:“裴公,父皇正在紫宸殿等您。”
没看到时倒也算了,如今看到两人的眉眼官司,裴公还没走进大明宫便觉得这心堵得慌,听见李知竢的话,老翁吸了口气,端的满脸正经。
李知竢在心中无奈笑了。幼时老翁看着自己,更像是一个和蔼慈祥的老人哄不爱说话的小男童。三年前回长安,老翁捋着胡子和他谈论他处理过的政事,又变成了真心实意地赞许。
如今褪散个干干净净,李知竢有种从老翁掌上抢走明珠的罪恶感。
裴致没有感觉到暗流涌动,顺着一行人的脚步,殿宇巍峨开阔,空气中漂浮着夏日盛开鲜花的淡淡香气,浮光掠影。
李彰和裴致想象中的帝王有些不同,听阿翁的形容,这的确是一个倜傥果决的男人,但见了她祖孙二人,对阿翁敬重之余,看向她竟带了些……慈爱?
裴致行大礼:“臣女拜见陛下。”
李彰点点头让她起身,待落座后李彰温声问:“朕记得,当时裴公为你取名为‘致‘,阿致,一路来辛不辛苦啊?”
裴致微笑敬重着回答:“回陛下,八月风光正好,臣女和阿翁沿途看着风景,到长安的路上并不辛苦。”
李彰笑道:“这孩子的性子像您。”
裴公也笑着点点头。
李彰看了一眼李知竢,下首一贯冷肃的儿子目光里带着温柔,正看着裴家小娘子。李彰按下心头的笑意:“朕记得当年你还是个不及腿高小娃娃的时候,整日里抱着裴公不放手,见谁都是笑模样。”
老翁跟着回想了一下,点点头:“当时你才三岁多,陛下想抱抱你,你本是抱着阿翁脖子不撒手的,结果陛下拿着一旁的牛乳糕逗你,你便撒开手奔着糕去了,直叫陛下好阿伯。”
李彰“哈哈”笑了,“是有这回事,你阿翁不让你多食甜,你又是个小孩子,摸不到糕,边叫阿伯边看一旁的甜食,打小就机灵。”
李知竢温柔笑了,只要稍微想想,便知那时的阿致有多玉雪可爱。
裴致脸上有点红,怎么不记着还有这种事?只好笑着说:“幼时阿翁每每考完儿默书,也会奖励一碟糖果子,看来这爱吃的毛病,是打小儿就有的。”
一行人笑开。
李彰抿了口茶,这孩子生的当真漂亮,眼睛肖母,鼻子嘴唇肖父,一张芙蓉面,若是在长安城长大,郎君们怕是要抢破头了。
最主要的是,透着一股子灵动的劲儿,任谁见了心情都好。
大概也只有和这样的娘子处在一块儿,愉安才像是个少年郎君。
“听太子说,你们不知彼此身份时,先在诏州遇见过,后来又在衡州重逢,朕听时也觉得这事当真是巧。若是你在长安长大,也能带着太子一起玩玩不是?朕这个儿子,正经的近乎板正了,哪有点少年人的意思?”
裴致放下杯子,抬起眼睛时正好和李知竢对上目光,他似乎还有些无奈的样子,裴致不由得浅浅笑了,“殿下勤政,在衡州时儿和殿下一同出游过几次,常见殿下眉间有倦意。”
李彰叹了口气,“自打做了太子,他就没和旁的小童一块玩了,除了他表兄,你还是他相交的第一个朋友。太子,这回阿致回了长安,你便多带着阿致出去走走。”
裴致想,愉安该是很忙的,刚要委婉地说不用麻烦愉安了,那头他行了一礼:“回父皇,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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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子:既然重逢,就一直谈恋爱吧~
第42章 饴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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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圣上与裴公有自己要说的话,没过一会儿李彰便让李知竢带着裴致在大明宫里转转。
裴致心说自己该不会是看错了,怎么离开时阿翁的表情如此的……痛心疾首?
但没等她多想,已经跟着李知竢闲步于大明宫之中。
身后的宫人距两人很远,没见面时裴致是时常想起李知竢的,真见了面,她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在衣袖下稍攥紧了手心,正要说话,听身旁的李知竢也轻启薄唇。
“阿致……”
“愉安……”
两人同时停顿下来,李知竢看她眼睛中绽着温柔明亮的笑意,上了妆的芙蓉面精致细腻,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样子。
要说的话没说出来,裴致浅浅笑了,李知竢含笑:“你先说。”
裴致微微偏着头看他:“你还记得告别那日我们说过的话吗?”
他点头:“阿致,我们说过的每一句我都记得。”
裴致被他忽如其来的一句话弄得反倒有些措手不及,又红了脸,不知为什么,刚重逢不到两个时辰,愉安虽还是她认识的样子,眼睛里却有浓重的情绪一般,和告别那日有些像,又有些不同。
她虽看不穿,但她心里认定李知竢最是可靠,回过神来,语气里是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娇态:“你告诉过我的,不要忘记你。我没有忘记你,那你呢,有没有忘记我?”
李知竢垂着长睫,认真看着裴致:“阿致,我自然是没有的,莫要这般说。”
她看着李知竢,笑着转过身来,接着向前走:“要是你忘了我,我也不能怎么办啊,只能安慰自己,太子殿下贵人多忘事啊。”
李知竢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内心只觉得被填满,不由得说生出一些失而复得的心情来,
大明宫建的华丽,处处是景色,裴致眼看着是满意的,李知竢不由得想,不光是这里,只要阿致生了好奇,太极宫,华清宫,上林苑,要去哪里都可以。
上次来太液池,还是阿耶发觉他心思那日。如今再来,他带着心爱的娘子,沿着绵延的岸边,只觉得岁月静好。
“愉安,”她转头叫他,“你眉眼这里,很像陛下,但下半张脸就不像了,是像皇后娘娘吗?”
李知竢含笑摇头:“我和我阿娘并不像,只有眉眼像我阿耶些。”
她点点头,上下看了一遍李知竢:“我忘记了……愉安,我有没有说过你生的很好看?”
他失笑,“一个郎君,生的那么好看做什么?”
想起阿耶和姑母说的好面皮儿,李知竢笑意凝了一下,也不知道阿致是什么——“怎么没用了?”裴致笑着说,“要是以后你惹了新妇生气,看着你这张脸也生不起气来。”
李知竢闭了闭眼,神色认真,语气亦不轻佻,反问:“这么说,阿致,从小到大可有人和你生过气?”
他是在变相夸自己?裴致又不争气地红了耳尖,“……怎么忽然这么会说话了?”
她别开脸,看向湖面。
李知竢微微笑,看着她半张侧脸,她只羞了片刻,随口说:“愉安,你的脾气和陛下也不像。嗯……我知道你是沉稳的,但你是一出生就这样的吗?”
说完,她回头看向李知竢,他一贯是平静的,此时目光却闪烁了一下。
这话是无心,裴致忽然想起当初在诏州阿翁说起他幼时的经历,心中警铃大作:“好了好了,对不起,是我不该问的,太液池可真漂亮,我们继续走走好不好?”
她温柔笑着,正要向前走。李知竢顿了顿,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拉住裴致的手腕,裴致顺着他骨节分明的手向上,有些疑惑地看着李知竢。
他慢慢松开,神情平静,“阿致,没什么不该问的,是我的问题……或者说,是缺点。”
裴致无奈地看他:“有缺点怎么了?从前我只觉得你哪里做的都好,像书上的人似的,还有些不真实呢?”
“你不觉得我闷?”
她认真地摇头:“我知道你话有些少,可从来不觉得你闷的。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能回答上,什么都会。更何况,要是真觉得你闷,我们是怎么玩的来呢?”
他微微笑了,“我做太子的时候是七岁,身边还不太安稳,被人刺杀过,也被人下毒过,那时候我阿耶的情况只比我更差,为着不让阿耶担心,所以我便认真跟着太傅学习。因为是独居,整日里面对着经史圣贤书,我不太会整理自己的情绪,便是现在的样子了。”
他总是这样平静,似乎没有喜悲,裴致听着,只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的疼,她温暖开口:“那我好幸运啊,成了你的朋友。”
她没有觉得不会调节内心的自己有什么不好,李知竢紧张的手心紧了又松。
他这一生都太过寡淡,却遇上了她。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激情,与她在一起的时时刻刻,成为他心中向往。
小宫人们看太子殿下和裴氏的娘子寻了个亭子坐下,忙上了消暑的酸梅汤,又上了几道尚食局刚备好的点心,“尝尝吧,尚食局做的当是长安的口味,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火焰盏口,龙凤水晶糕,见风消……东西做的精致,闻着也开胃。裴致选了块见风消,甜脆适宜,配上解暑开胃的酸梅汤,很合她的口味。
“这饮子有些凉,”李知竢坐在她对面,看她眼下的有点青,也知道这些日子赶路身体定是吃不消的,“阿致,你清减了不少,回诏州可是有什么事?”
她打了个哈哈,正想敷衍过去,李知竢大约是看穿了她的意图,唤了声:“阿致。”
裴致放下筷子,轻松地说:“只是有些苦夏,再者就是我的朋友成亲后搬到了符州,又有一个朋友来了长安,那段时间没胃口。其实没什么事的。”
说到这个,她忽然想起林言同,问道:“愉安,后面说的那个朋友叫林言同,字协之,是我在诏州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前不久刚到大理寺任职,你知道他吗?”
李知竢心想,不光认识,他正受了自己的嘱托,在大理寺翻旧案呢。
与对待意欲上门求娶裴致的陈家不同,李知竢看着林言同,只觉得是裴致认识到大的朋友,那小郎君也是个正派的,他当真没把两人的相识放在心上。
李知竢点头。
“那他任上做的怎么样呀?”
心里不在意是一回事,听着裴致真实实在在地关心又是另一回事,李知竢似无意地问:“你……很在意他?”
“当然……”裴致回答,下意识不想让李知竢误会,补充了一句:“不过不是那种在意,他是像兄长一样的人。”
李知竢又没有不舒服了,笑着回答:“听大理寺丞说,郎君是个谦虚能干的,你不用担心。”
她当真点头,“我不担忧协之的,他这个人适应能力强,到哪里都能呆的很好。你呢,愉安,你回长安以后还这样忙吗?”
李知竢一一回答,只挑些好的说,倒是没有把自己没日没夜批折子安排政务的事说出口。
想了想一会的宫宴,李知竢斟酌着说:“晚宴还邀了我姑母一家。”
“颐华长公主一家?”
“是。”李知竢开口,“他们是很爽朗的人……你会喜欢和他们相处的。”
裴致没听出这话有什么问题,当李知竢怕她拘谨,便笑着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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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面啦,让我们提前祝福这对新人!
第43章 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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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竢知道自己的亲人都是爽利的性子。
初回长安时,没有将他的打算告诉席上四位亲人的缘故,猜的便是今日的场面。
兴许是怀着必让他娶到裴致的念头,阿耶,姑父,姑母,友好,一个比一个健谈,尤其是最爱操心侄子儿子婚事的姑母,看裴致的眼神已经是跟看侄媳妇一样,直抿着唇笑。
“阿致是吧,生得可真是好,这一回长安,可把别的小娘子都比下去了。”
“阿致,快尝尝这道升平炙合不合口?”
“阿致,喜不喜欢东珠啊,我那儿有一套上好的东珠头面,就适合你这个年纪的小娘子,赶明儿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阿致……”
多亏裴小娘子是个机灵又不卑不亢的,稳稳当当接住了话,还没等李知竢开口把话头转移过去,沈桓见自己阿娘实在热情的过份,忍不住先出声温和提醒一下:“阿娘,您看您光顾着跟娘子说话了,那汤羹都快凉了。”
颐华长公主一看,裴致面前的菜没怎么动,人正笑盈盈地听自己说话,没有一丝不耐烦。
长公主拿着帕子掩着唇笑了:“都怪我,膝下只有阿桓一个孩子,又只得阿竢一个侄儿。成日里啊就看着两个郎君,这好不容易遇着一个合眼缘的小娘子,话就多了些。”